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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并肩 ...


  •   “哼,有意思。”宁次自行解开月读虽出乎男人意料,但到底是身经百战的老油条,他微微蹙眉,惊诧之色仅在面颊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转而被阴幽幽的笑意取代,“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日向宁次。”一痕鲜血在宁次拼力从胸腔间挤出音节拼凑成完整字句时,自他唇际垂坠而下,溅落在早已被酸液腐蚀得不成样子的土地上,开出几簇鲜妍的血樱。

      男人将仅剩一半的面具往上推了推,寒凛凛的目光像是透析万物的X射线,在宁次身上转了一圈。就仿佛后者是一件可以被随意转手倒卖的商品而非活生生的人,而他正在衡量那件商品能给自己颠覆世界的计划带来多少利弊,“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能凭自身意志力挣脱幻境的人。”他捏着下颚,饶有兴味地道,“我很想听听,令你的精神力量强化到如此地步的「忍道」,究竟是什么。”

      连续数次强行以蒸干一身鲜血为代价榨出查克拉施展空间转移,又在月读幻境中经历了不亚于十八般刑具齐上阵的凌/虐,宁次早已油尽灯枯,就连好好地完成一次呼吸换气都十分勉强,遑论从肺叶中调集气体编织成流畅的句子。与男人对战数个回合后,他已然深知自己绝不是前者的对手。强烈的不甘令他心脏阵阵发紧——失去自由的分家囚鸟被困在日向族地这方狭小的囹圄时尚且不能扑展骄傲的双翼引吭高歌,可这里是外面的世界、是他渴望了太久太久的自由之空啊。如果到了这步田地都还不能撬开深深嵌入血骨中的枷锁傲然翱翔,那他还有什么脸面说自己要改革日向一族?

      绝对不能倒下!宁次在这样的信念驱使下昂起头与男人四目交接,一字一咬地反问:“你先回答我,真正的归蝶公主被你藏到哪儿去了?”

      “居然还敢质问我?你倒是蛮有勇气的。”被腐蚀了泰半的橘色螺纹面具遮住了男人下半张脸,但并不妨碍宁次从他面孔中读出赞意与嗤鄙一比一杂糅的神情,“不过你的手怎么在发抖啊?别告诉我是因为害怕。”

      「害怕」这词的尾音甫一落地,宁次的身体就触电般激颤了一记,面色也跟着转白。

      不错,仅是与男人不到两分钟的简单对话就令宁次感受到了前者压倒性的威压,要说一点也不畏惧显然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对手,要怎么赢?这宛如隔着一整片银河系的实力与经验差距,要怎么跨越?种种近乎自虐的问责盘桓在宁次心头,似盘曲扭结的蟒蛇撕扯着心脏,残忍地在本就薄如蝉翼的房室瓣膜上啃咬出一个个窟窿。他死死按住抖个不停的手腕,指甲浅浅地嵌入花藤般盘绕于腕骨上的静脉中,自破开外翻的皮肉边缘渗出几颗小小的血珠,悄无声息地为他被极端恐惧吸走了全部血色的皮肤增添了一抹证明生机的鲜活亮色。

      血管壁被割裂的痛苦顺着流淌的血浆涌入脑海,与恐惧的小蛇扭打在一起,不久便战胜了后者,令宁次的意识重归一片清明。在这个强得甚至已经不能用「人类」来形容的男人面前,他头一次露出了壮士断腕般的无畏神色:“……我的确怕你,但身为分家的我,除了生命,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所以我要打败你。”

      哪怕以性命为代价,也要向热衷于把世人当作蝼蚁玩弄的命运之神证明,即使是分家,也有权利扑扇双翼飞上云端,堂堂正正地向上苍索要应得的那寸缕阳光——宁次的每一声心跳都在如此诉说着。

      命运之神创造了分家,却又狠心地将他们遗弃在尘世中。自由、尊严、平等、公正……这些生而为人理当享有的基本权益统统轮不到分家,被打上咒印的他们就像可怜的刍狗,宗家需要的时候就被放出来战斗,不需要的时候就在狗脖子上套上剥夺呼吸的项圈。某种意义上来讲,就连活着的权利都要靠他人施舍的分家,已经不配被称之为「人」了。

      按照惯例,「笼中鸟」的刻印仪式是每年春天,届时所有年满四岁的分家孩子都会被拉入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中,由族中长老统一在额间植入咒印。

      宇智波一族的覆灭发生在宁次八岁那年的春天,这桩令整个忍界瑟瑟发抖的人间惨剧并没有在日向一族掀起波澜,因为按照早已定好的日子,第二天就是「笼中鸟」的刻印仪式了。如此重要的日子绝不可能因为谁死了就改变或者取消,比起为那些无关紧要之事劳心费神,长老们更关心如何延续所谓的「纯净血脉」。他们甚至为日向一族这「优越」的制度保证了族中不会出现宇智波鼬那样的叛徒而暗自庆幸过。

      但另一件事却牵动了每个日向族人的神经——因为当天晚上,一名分家女子掐死了刚满四岁的儿子,随后割腕自杀了。

      她是宁次的邻居,那个曾如铃兰花般温雅柔婉的女子似乎一夜之间被丈夫的死讯抽走了全部生命力。她深爱的丈夫是在一次高危任务中为保护日足而死的,自那以后她就患上了严重抑郁症,常常目光怔怔地注视着如孤魂野鬼般蹒跚漂浮在地平线上的灰云,仿佛只要多望一会儿,其中一片就会化作丈夫归来。在精神最脆弱的时刻,她甚至一边歇斯底里地摔打家中锅碗,一边挥起苦无刺向高高隆起的小腹,试图结束这个只要来到世上便注定一生受罪的遗腹子的生命。

      从封建时代一路步入新世纪、思想却还停留在那个年代的老人说她痴呆了,街头巷尾无忧无虑玩泥巴的孩子说她疯癫了,宁次却觉得她的意志力胜过任何人——至少她在神志被现实击得支离破碎之际还能清楚地记得不让孩子跌入湍流不息的命运漩涡中,一头撞死在暗礁上。

      但是最后,那个孩子还是被留下来了,因为她舍不得。她大胆地押上自己和孩子的未来下了注——赌长老会看在她丈夫为了宗家一辈子肝脑涂地的份上大发慈悲,施舍她和她的孩子作为活生生的人而非道具存在的一星半点权利。

      只可惜,善良的她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人性,从古至今都是经不起赌博的。自私、狭隘、伪善……这些词汇才配用来给「人类」这个存在下注脚。

      那个可怜的女子在仪式开始前一天跪在长老面前,哭着祈求他们网开一面,不要给她唯一的爱子种下咒印。清泪将昂贵的檀香木地板洇成一片晦色,向四方八面铺展延伸的水渍汇成一个叫不出名字的扭曲形状。最后的最后,她的双眼甚至再也无法哭出泪水,取而代之涌出眼眶的,是红得刺目的鲜血。

      “求您了,长老大人,如果您对他心怀顾虑,就是挖去他的白眼也好啊……求您不要剥夺他自由地活下去的权利……”女子哀哀恳求的嗓音嘶哑得像是嚯嚯漏风的破败留声机,每个字音都好似被人从气嗓内部用尖锐的蚌壳和着血肉一个一个刮出来的一样。她的头磕在地板上,用来遮挡咒印的刘海凌乱不堪,鲜绿的咒印从发丝间探出,但甫一显露就被自磕破的皮肉间涔涔渗出的鲜血抹去了形迹。这丑陋可憎的咒印一旦植入身体,就会像癌细胞一样永远依附着骨血顽强地存在着。即使挥刀削去额头上那片肌肤,新长出的皮肉上也依然会留有叉字形的绿色印记。这件事她不是不知道,因为曾经有人这样做过,最后却只能在无边绝望中捂着血流不止的额头哭着认命。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磕着头,并非单纯为了求饶,而是因为心中还残存着一丝只要令额头一片血肉模糊,那该死的咒印便不会再滋生的幻想。

      这番即便铁石心肠的苦修士看了都会为之动容的求饶,在长老抛下一句了无温度的「不行」后,结束在女子崩溃抢地的撞击声中。

      她疯了,彻底疯了,一个又痴又傻的疯女人连动用咒印加以警示的必要都没有——长老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一身血污倒在地上的女子,目光轻慢得仿佛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虫子。他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响指,两名家仆即刻应声而来,一人托起女子的一条胳膊,像丢垃圾一样将她架了出去。

      这种被命运遗弃的感觉,宁次完全能感同身受,因为当曾经的他跌跌撞撞地冲进灵堂,挤入身着丧服群鸦般肃立的人群,朝蒙着白布单的棺材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把父亲还给我」时,宗家也是以同样的方式,将他一把丢了出去。

      当然不行。

      白眼是日向一族傲视忍界的资本,分家存在的意义就是守护宗家的纯净血脉,不让珍贵的血继流入外敌之手。咒印的存在保障了分家的白眼不会被心怀不轨之人觊觎,为此他们必须回馈先祖留下的这份「恩情」,作为宗家的武器战斗到死。没有白眼的分家就和没有牙齿的狗一样毫无价值,宗家绝不可能浪费口粮养着一个既上不了战场也当不了人肉盾牌的废物——长老们在这件事情上意见出奇地一致。

      所以,不存在转圜的余地,不行就是不行。

      当晚,在鼬含着血泪,以最不容易让对方感到痛苦的手法挥刀斩断亲生父母的颈动脉的同时,女子轻手轻脚地步入卧房,亲手掐死了熟睡中的爱子。第二天,直到长老发现原定接受仪式的孩子少了一人,才想起来去她家瞧一眼。

      两具尸体以十分接近于拥抱的姿势紧紧挨在一起,孩子脖颈上有圈明显的青紫色淤痕,母亲的手腕上则留下了一条深可见骨的划痕。令她的脉搏停止跳动的刀具静静地躺在已氧化发黑的血泊中,像是一叶被世界遗忘的孤舟,执拗地在腥气弥散的海洋中寻找宁定祥和的桃花源,成了这个炼狱般凄烈的房间中唯一一道堪称美好的风景线。此外,桌子上还留着一封书信,就遗书而言,它实在是简短得有些过分了——

      「孩子,对不起,母亲欠你一个幸福快乐的人生。若有来世,请你擦亮眼睛,绝对不要投胎到日向一族。我宁愿你生在宇智波,作为一个平凡人死在宇智波鼬的屠刀下,也不想看到你终生为奴,只能在夹缝中苟且偷生。」

      究竟是怎样铭肌镂骨的绝望,才会令她在生命最后一刻,执笔写下了这样一封遗书?

      宁次无法想象,也不敢去想。

      日向族地有棵据说存在了上百年的樱树,但那年春天,樱花没有盛开,整个族地都笼罩在一片葬礼般的枯败肃杀中。许是花朵知道了自己之所以是妍丽动人的绯色,是因为树下埋藏着太多太多含恨而死的尸体。树根汲取死尸的血液并慷慨地输送至每一寸枝桠,并非出于哺育树木的善心,而是自私地期待着满树樱花于最美好的时节抖开最美丽的裙摆,用最灵动的舞姿供自己欣赏取乐。善良的花精灵不忍用亡人的鲜血作胭脂妆点娇颜,便索性忤逆了树根的意愿,选择不在这个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悲剧开演的时节吐露芬芳。

      草木尚且有灵,何况人类呢?可是宗家那些将别人的人权当作废土肆意践踏的命运宠儿,还有哪怕一丝丝人性存在吗?宁次读过很多书,知道人类的本质无异于丛林中奔跑的野兽,只要条件允许,任何人都有退化为兽的可能性——这是大自然赋予人类最本源的特质。那些有关人性弱点的名言他甚至可以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可一切的前提是,名言适用的对象首先得是个「人」,其次才能谈其次——宗家那些心安理得吸着分家的血液、啖着分家的骸骨的家伙,还能算是「人」吗?

      宁次可以娴熟地计算回天旋转速度、倾角与查克拉释放量之间的复杂函数关系,却无论如何也算不出人性有多疯狂。

      在日向族地,他感受不到自己还活着的迹象。不论是违背意愿当雏田的免费陪练,还是被强迫每周务必参与族会、例行向长老汇报暗部工作,都令他觉得自己在宗家面前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件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雏田需要陪练,日足就想到了他;日向需要一颗能为早已没落的一族挣得荣耀的棋子,长老们就想到了将他推向暗部,丝毫不顾惜那些见不得光的工作会在他身上留下多深的伤痕。除此之外,其他任何时候都不会有人想到他,没有人会善心大发地关心一条分家的野狗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饱穿暖,正如奴隶主从来都只会关心手下的奴隶有没有资格被推上角斗场,打一场足以取悦整个贵族阶级的漂亮仗,从而给身为主人的他挣足颜面,而不会关心被狮子咬下一条胳膊、扭断一条腿的奴隶该怎么在剧痛中熬过接下来的漫漫人生——不,这样说并不准确,奴隶哪配享有人生?他们生来唯一的价值就是充当统治阶级的工具,甚至称工具都是抬举了他们。

      日向一族压抑冷敛的氛围时常憋得宁次几欲窒息,被高墙大院切割得四四方方的铅灰色天幕像恶魔的血盆大口,贪婪地将他体内的每一滴血液、每一根神经、每一个证明他还活着的因子都吸入腹中。现在,他急需一些东西证明自己还实实在在地活在世上,比如,胜利。

      只有战斗、不断地战斗,才能予他那颗被命运伤得千疮百孔的心以平创的良药。战胜强敌的快感像一方静谧安宁的乌托邦,那是一个能令他暂且忘却宿命、抛弃悲苦、甩脱一身铅华贪恋地享受岁月静好的所在。那里有清味噀人的阳光和姹紫嫣红的花海,深爱他的双亲用温柔如歌的隽语唤他归去,命运之神的魔爪无法触及那里,那是一片完全属于他的世界。

      现在,该是让那片美好得恍若梦境的世界重现的时候了——这样想着的宁次毫无惧色地直视男人仅剩的那只写轮眼。倘若此时有面镜子竖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惊叹于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么壮毅,简直就像明知前方是在天堂与地狱的接口处充当分界线的荆棘丛林,踏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也毅然决然背上染血的大十字架,挥舞着镰刀为信徒扫清障碍的耶稣。

      “不错的眼神。”饶是相距甚远,宁次骨重神寒的模样也在男人眼中拓出了影子,被万花筒繁复的纹样切割成了散不尽的残片。这个十三岁少年令他破天荒地觉得,或许这个肮脏腐朽的忍界也不是完全没有存在的价值,日向那种吃人不吐骨的家族能孕育出这样一个一身反骨的年轻人本身就已经称得上是个奇迹了。男人啧了啧嘴,发出乖戾的笑声,“大话谁都会说,我倒想看看,就凭你的力量,打算怎么跟我斗。”

      宁次墨色的长发被风扬起,铺开孔雀尾羽般的半圆形,咒印在额间若隐若现,那是分家永生永世的诅咒。一黑一绿两种极致反差的色彩相映成趣,像潜行于暗夜深处的孤狼眨动幽绿色的瞳。他深吸一口气,紧咬下唇防止气流漏出,心怀神明会仁慈地为了他将从黑暗深渊一路连接到光明圣地的蛛丝垂下的希求,结出了水遁术的第一个印——这是他和佐助切磋时为了应对后者的火遁开发出的新术,虽然各个方面均不完善,但这个自称宇智波斑的男人浑身每一处经脉都充盈着磅礴的火属性查克拉。水天生克火,尽管这招还未在实战中施展过,但眼下这情况,怕是不得不用了。

      冥和漂浮在半空中的羽高交换了一个眼色,后者旋即会意地回给她一个点头的动作,转而将吹泡器含入唇舌间,摆出随时准备进攻的架势。

      她冲羽高比了个「加油」的口型后,转头将目光投向迎风而立的少年,每一丝流眄的眼波都倾注着无言的信赖:“宁次,接下来我和羽高要施展照美一族的秘术,但是发动这个术需要精确计算查克拉配比,在这之前我无法分心对付宇智波斑。”下达指令的时间不过弹指一挥,但短短数秒已足够让她结下施展秘术的十个复杂起手之印,“一分钟就够了,能麻烦你帮我抵挡一下吗?”

      “……一分钟?你太小看我了。”宁次不悦地白了她一眼,“也许你根本没有使用秘术的必要。”

      “年轻人就是爱说大话。”男人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而右眼蓦地一瞪。伴着尖锐的破空声,周遭空气顿时被神威扭成了螺旋状。劲风自被撕裂的空间呼啸着骤起而至,紧接着,一串暴烈的流焰似赤金色的龙卷风,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攻向宁次,“火遁·爆风乱舞!”

      流窜的烈焰似饥饿的红蟒,张扬跋扈地吐着信子嚼食着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但是这片早已被腐蚀殆尽的土地上早就没有树木或是动物可以给它们充饥了。极端饥饿下,它们竟开始放肆地吞食起了土壤。几颗火星不经意间溅落在地,土地即刻开始燃烧。半人高的烈焰比君主深宫里那些美姬宠妾的绯红嫁衣还要狂艳,仿佛发酵经年的罪血,染透了头顶摇摇欲坠的夜色。燃至最后,不知餍足的孽火已经食无可食,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被它放入血盆大口里狼吞虎咽地咀嚼吞吃,于是火焰的根部就呈现出了妖冶的紫藤色暗影,宛然一个亡国公主发疯的眼睛。

      尽管这招火遁无论攻击范围亦或速度都无疑是宁次迄今所见最强大的,但他还是货真价实地感受到了被看扁的意味——如果这男人真想取他性命,大可发动神威直接扭下他的脖子。可他却使用了最保守的火遁术,这不是相互试探,更不是手下留情,而是出于一种戏耍猎物的恶趣味。

      真该死——一股冰冷的薄怒攥紧了宁次的心魂,他无澜的眼底有凌厉的锋芒一闪而过,仿佛拖着长尾巴的彗星横扫天幕。不论怎样,被对手不加掩饰地小瞧终归不是什么愉悦的体验。为了不让这余味糟糕的体感在心头持续性发酵,他将为数不多的查克拉一口气从穴道中释放出来,混合着自脉管中榨取而出的血液,发动了新修炼的水系招数——

      “水遁·莲华回天!”

      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宁次的身体飞速旋转起来。冰蓝色的查克拉自他全身的穴位汩汩喷薄而出,凝成一个飞旋的半球体阵壁,将他笼入其中。

      “这招是……”第三次忍界大战时与日向一族前任族长交手的吉光片羽倏地闪过冥的脑海,“回天?”

      “这就是日向一族代代相传的秘术吗?”男人嗤笑起来,猩红的万花筒写轮眼比安第斯山脉最高峰上的赤色雄鹰还要可怖,眸光闪过的瞬间便有疾风剑气划过。森冷的感觉紧随而至,就好像仅是那漫不经心的轻轻一瞥就能轻易在回天上撕出一道口子,“这种招数也配称作秘术?太可笑了,真不知日向一族哪来的脸把这么弱的招数奉为圭臬,居然还搞了传宗不传分这么一套?”

      这样良好的自我感觉只持续了一瞬。

      下一秒,冰蓝色查克拉罩开始变形,渐次滋生出了棱边与锐角,直至化作一朵散逸着粼粼幽光的花蕾。整个过程宁次始终没有停止旋转。这幅印象派画作般的图景惊艳了整个世界,月亮从云端探出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正以匀缓的速度一层层绽开花瓣的蓓蕾。远处,平静的云海开始涨潮,汐浪欢愉地翻涌着,层层叠叠压下,似乎想挣脱天空的枷锁向下探长手臂,邀请美丽的花蕾共舞一曲。就连暴虐的烈焰也停止了咆吼,放慢脚步欣赏着这幅流动的画卷。

      片刻寂静。

      仿佛过了新月与晨曦交替、黑夜跨出一步抵达黎明那么久,又仿佛只经历了短短一瞬,花蕾终于完全绽放,肖似身着晚礼服的舞者一层层抖开水色的裙摆,点缀于衣褶间的细碎浮光比繁星更灿烂。由查克拉凝成的半透明莲花瓣泛着蓝宝石般的莹莹光泽,火焰碰到水泽,像是渴望爱与被爱渴望到几近发疯的男子猝不及防地跌入由香水、红妆与婉歌构筑的温柔乡里,在甜蜜蚀骨的陷阱中摩挲着眼前诱人的冰肌莹骨,渐渐忘却了一切,就连意识也随着一浪浪涨潮的情/欲一点点剥落,仅存与艳绝的水莲云雨痴缠、让身体的寸寸缕缕都铭记她温凉的气息这唯一一个念头。

      “居然防住了!”比面具男更吃惊的是羽高,“我曾在一次卷轴夺还任务中与木叶的日向一族交过手,回天可是连普通的起爆泡都防不住的,怎么可能……”

      “不,你再仔细看看。”冥飞速调集脑细胞计算施展秘术的查克拉精度的同时竟匀出了一点余力启口提醒羽高,“那不是普通的回天,而是结合了水遁的忍体术,而且它的作用……似乎不止防御一种。”

      她的判断在一秒钟后得到印证——水莲开始凋零,站在花芯处旋转的宁次也渐渐放缓了步调。莲瓣温柔接纳了烈焰的全部怒气后被流风撕裂,一瓣瓣地飘入空中,在云端拐了几个弯。但意料中花瓣坠地化水的场景却并没有发生。下个瞬间,与明月轮番交换了一个甜吻的花瓣群竟以极其刁钻的轨迹瞄准男人的手脚关节疾驰而去,尽管大部分都被他用神威转移到了异空间,但还是有一瓣莲花擦到了他的脸颊,即刻皮破见血,鲜红的痕迹沿着男人右颊的伤疤蜿蜒而下,像扭动着身体在螺旋迷宫中寻找出口的蚯蚓。

      水莲从初绽到萎落的全过程在月色下重现,每一帧画面都美得想让人将目光恒久定格于此。宁次旋转的动作停止的同时,最后一片花瓣化作蓝幽幽的流蝶,随风去往了地平线另一头。受伤的男人抬手抹了把脸,几个后空翻倒退数步,恨恨地啐了一口:“日向一族向来不擅长忍术,没想到你这小鬼居然能把普通回天改造成攻防一体的水系忍术,真不简单哪!”

      在那种状态下不仅要准确计算出回天转角与查克拉释放量的非线性复杂关系,还要对血液与查克拉的混溶比例及生成清水的剂量了如指掌,单是这点就已耗尽了宁次全部心力。他不住地咯着血,体内多处静脉破裂,破烂不堪的衣物像是被饥渴到已经衣食不分的兽群轮番抓挠撕咬过,有一搭没一搭地挂在身上,勉强能够蔽体。布料浸透了绛色的血水,已然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丝丝绵绵的褶皱间滚动着细小的血珠,将每一丝纹理都洇染得好似于雾岚中隐隐灭灭的细浪般暧昧不明。

      宁次的身体似风蚀朽化的老树般剧烈摇晃着,发麻酸痛的双足已经无法好好地完成支撑身躯的任务,哪怕最稀薄的空气抚行而过都足以将他这濒死的枯树拦腰折断。尽管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他却依旧倔强地死咬着下唇,以近乎自虐的意志力勒令自己维持澹静似水的神色,绝不能在敌人面前展露丝毫狼狈之态,“……体术与忍术,从来都不是单选题。”自他唇间溢出的颤音低沉而模糊,像是被扔进水中泡得失去了形迹,卷入夜色中时,俄顷便被四合而来的烈风绞成碎末,但并不妨碍众人听清。

      冥猛地跨前一步,将宁次往后轻推了一把:“辛苦你了,宁次,这次换你休息了。”她一面说一面回头,给了少年一个媲美月光的微笑,“接下来就交给我和羽高吧。”

      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搭配她特有的婉媚音色,倒活生生令人剥离出了点儿挑逗的味道。听得后背直冒鸡皮疙瘩的羽高顿时不豫地拧起眉头:“别自说自话地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哎呀,怎么,还害羞呢?”冥笑意更甚,一碧如洗的眸子剪成一弯沁了水的弦月,一时竟让人产生了天上月涉过重重云海,与她的眼瞳融为了一体的错觉,“羽高,我可爱的小甜心,这么不坦率是不会有女孩子喜欢的哦。承认吧,明明就很高兴跟姐姐并肩作战不是吗?”

      「小甜心」这个称呼,差点没把宁次和羽高双双送走。

      被「为什么这女人就连跟她弟弟说话都能用这种仿佛下一秒就能越过道德的边境和他发生点儿什么的口吻」这个疑问支配的宁次不自知地把用来铭记痛觉的脑细胞全部调集起来去思索答案,这样做竟奇迹般地令他短暂地忘记了身体的疼痛。而这短短三个字的称呼于羽高而言,却不亚于世界上最烈的剧毒,只是须臾就足以将他的心脏腐蚀得血肉模糊。

      他曾是那样信任她、依赖她——

      “快看快看!姐姐,我拿到忍者学校入学通知书了!”
      “羽高,你真是太棒了!作为奖励,让我给你一个蚀骨融心的吻吧~”

      “姐姐,你看,我可以把泡沫做成小型炸/弹!”
      “好厉害啊,我的小甜心,快吹一个会爆炸的泡泡让姐姐看看!”

      他明明是那样爱她,可是她却——

      “姐姐,我……我不想进入祭坛、不想接受什么仪式,我不要,好可怕啊……”
      “羽高,乖,别怕,犀犬并不是什么可怕的怪兽,只是一个提供查克拉的电源罢了。去吧,你就当睡了一觉,等你醒来一定会感到惊喜的。”
      “可是……我……我还是好害怕啊……”
      “没事的,我的宝贝,相信姐姐吧。”

      她以最温柔却亦是最恶毒的言语欺骗了他。自她口中吐出的每一句话,全都是淬着毒汁的蜜糖,乍听会让人觉得心头甜滋滋的,甚至愚蠢地想要舍弃一切投身由她缱绻的音节勾连而成的甜味小溪中,宁可葬身于流淌着花蜜与果酱的浪花之口也甘之如饴。等真正跳入河中才会发现,衔于雪浪间的涓涓细流根本不是什么花蜜,而是罂粟毒液。

      骤起的无名业火令沸腾的查克拉自血管枝桠间飞梭而过,尽数涌至羽高眼底,使他原本琥珀色的瞳仁呈现出了仿佛在熔炉里冶炼过几遭的赤红。有谁希望看到自己呕心沥血捧出的一颗真心连同被珍而重之包藏其中的全部感情,全都化作随风飘旋的枯叶,被最信任的人踩在脚下残忍地碾成一地稀泥?又有谁能忍受体内被植入尾兽这可憎的存在,从此以后,是生、是死,都由不得自己?

      一个海蓝色泡泡像是情绪的发泄口,承载着主人满腔焚花燎原的怒火,倏地窜上了天际,“秘术·海牢秘境!”

      不知是不是积攒了太多怨气以至于到了再也无法承受的地步,泡泡以肉眼难以估量的速度膨胀起来。泛着彩虹色柔光的浮沫边缘从深蓝渐渐变成浅蓝,直至完全透明,像是一颗在永不停息的拉扯鼓胀中失去了原本色彩的气球。可与之相反,泡泡内部的蓝色却愈来愈深。一团小小的涡流于球心旋扭数圈后,啪地炸开,千军万马般咆哮奔腾的湍流霎时哗啦啦地充盈了整个空间。

      由于逃遁的速度跟不上越胀越大的泡泡覆盖空间的速度,男人猝地被罩入其间。他猛地一惊,下意识试图发动神威逃往异空间。但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只要连接神威空间的通道开启,海流就会无孔不入地跟着涌入。照这情况发展下去,另一个空间不到一秒也会被海潮淹没。更糟的是,绕裹于周遭的湍流绝非普通的海水,而是能和人体压强相互感应的特殊水流。由剂量精确到小数点后十位的查克拉调配而成的海水无论压力、温度还是含盐量都足够致命。以其密度和压强来看,不出半晌,脆弱的人体骨骼就会被灌入喉口的水压成齑粉。

      男人一怔——早就听闻照美一族以水遁见长,没想到羽高这小子的水遁术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意料之外的事还远不止这一件,下一秒,计算好一切的冥一跃而起,腮帮微鼓,自唇间吐出一道半透明的细流,“秘术·海月!”

      清霜般澄澈的细流似一条寒芒熠熠的银蟒,径自洞穿了悬于半空中的巨大泡泡,摇身混入滔天巨浪间。“这是什么秘术?你以为区区一道水流就能击败我?”男人冷嘲的同时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水,保护心肺的肋骨即刻断裂。

      几块骨头碎屑扎入脏器中,锥心的剧痛立时疼得他嘶地倒抽一口凉气。但紧接着,写轮眼敏锐的洞察力就令他明白了箝制身体的痛并非肋骨断裂这一种,强酸性毒素溶解血管的灼痛同样叫人难以招架。若不是他将为数不多的查克拉分出一半调集至右眼,恐怕根本察觉不到那根细小的水流暗藏着多么可怖的玄机。

      ——在突入泡泡,与海浪混溶的那一瞬间,细如闪电突刺的水流砰地爆开,每一朵飞溅的水花都长出了伞盖与触须,在不到换一次气的功夫内相继化做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的透明水母——这便是世界上最小的伊鲁坎吉水母,其毒性足以刹那间杀死60个成年人。因为体积足够小,只要稍一吸气,它们就会成群结队地顺着鼻腔钻入躯体中。

      宁次总算明白了在施展此术之前,冥为什么说自己不能分心——她必须算准海牢的水压与水母体/液的压强之间复杂的对应关系,确保水母入水后不会被轰然而至的高压海浪碾成一张透明脆纸的同时亦需要不断调整查克拉释放量,以使水母的体积缩小至可吸入的程度。

      “忍法·封邪六角牢!”并不想让自己在强到离谱的照美姐弟面前看起来像个拖油瓶的宁次一口气释放剩余的全部查克拉施展了现阶段掌握的最强忍术,在泡泡外沿又加上了一层结界,以防男人从内部打破牢笼。

      写轮眼到底不是以洞察见长的白眼,仅是找出隐匿于巨浪间的一两条水母就已令男人精疲力竭。一串殷红的血珠自眼眶中涌出,滴入下方的海浪间,瞬间被怒吼的巨浪同化成了沉邃的蓝色。他死死捏住鼻子以防水母入侵,即便如此还是被叮到了指尖,整根手指连同与之骨肉相连的手心手背瞬间起了一层红疹子,火烧火燎地疼。

      “那么永别了,宇智波斑。”再是冰冷恶毒的定罪之言,被冥花漾般的柔美声线包裹妆饰后,都会变得好似一首自上帝口中涓涓涌出、催着信徒为爱与光明献上灵肉的镇魂曲。

      男人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每一个将熄未熄的烛焰般摇曳于视网膜上的物像都成了被剧痛撕扯得七零八落的斑驳色块。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忽然感觉不到痛了,或许是物极必反,痛至极处,反而产生了一种身体被母亲温暖的双手柔柔抚慰的错觉;又或许是承载着「痛苦」这一概念的身体自身已经在毒液的侵蚀下像碎裂的果壳一样一点点地分崩离析——既然概念的载体已经失去,概念本身便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被血雾埋葬的亡魂啊,安息吧,我为你们报仇了——那一刻,望着男人挣扎着从海浪间探长双臂试图抓住什么的样子,冥险些要落下泪来。亲手击杀将雾隐生生变成修罗炼狱的罪魁祸首宇智波斑,并在死于无边杀戮中的亡者们坟前献上一束白菊,告慰他们承载着冤屈与绝望的在天之灵,是她渴望了太久太久的事。

      这一刻,这个渴望终于不再只是渴望了。

      ——这样的错觉甚至还未持续一瞬就被接踵而来的残酷现实击成了风化远逝的流沙。

      苍蓝色的巨人横空出世,被半透明的查克拉包裹的骨架并不完整,边边角角尽是棱刺,仿佛下一秒,挣扎在骸骨构筑的牢笼中的灵魂就会猛地冲破桎梏急切远去。这样一副松松散散的骨架甚至叫人疑心它根本无法支撑巨人的重量,却足够赶在男人被水母完全夺走意识之前回应他洪流般决堤疯涨的求生欲——一柄巨大的光剑像是多出来的一截骨刺,自手骨处迅速滋生,随即伴着巨人抡臂的动作刺入了虚空中,自上而下地将泡泡连同外层的结界斩成了两半。在海牢秘境之术崩解消失的同时,男人即刻发动神威逃脱囹圄,重新呼吸到了未被血腥味和咸涩的海水浸染的清新空气。

      是须佐能乎和十拳剑的组合攻击!战斗经验丰富的冥眼色一凛,而羽高和宁次这两个从未见识过宇智波一族真正威力的小年轻则惊得心脏扑通直跳。

      “这就是……写轮眼真正的实力吗?”宁次双唇颤抖着,失落、不甘与自哂轮番在瞳中现出形迹。日向天忍当年究竟是怎样做到与这样的对手并驾齐驱的,这个问题仅是想想就足够带给他灭顶的无力感。

      “怎么,害怕了?”对这个日向一族分家的少年,羽高并没有什么好感,口吻自然也友善不到哪儿去。尽管他看上去神淡如水,但略显不稳的吐字和稍有加重的呼吸声都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听者,即使是身为人柱力的他,在宇智波斑这样的强者面前,也难掩心中恐惧。

      “真没想到你们居然把我逼到了这种地步……”男人冷笑着,劈手斩下已被扩散的毒素侵蚀成了紫黑色的左臂。如此极端的痛楚甚至没能在他一片死寂的寒眸中掀起波澜——并非传导痛觉的神经停止了工作,而是他的万花筒写轮眼已经无法维持。泛滥的红色跟着见底的查克拉一潮潮褪落,重还眼底以一片子夜般的黑。黑夜是映照不出任何事物的,饶是这片夜空的主人已经痛到无法呼吸,胸中翻涌的情绪也无法透过双眼表露出来。

      “你是第一个破除照美一族秘术的人。”秘术的反冲并不亚于万花筒写轮眼对身体的侵蚀,即使照美一族以仅次于漩涡一族的查克拉量闻名——按理说一点小小的反噬并不足以给冥造成负担,但剧毒水母成群结队聚在喉口酝酿力量时对经脉造成的腐蚀性伤害,显然也已超出了接连使用了好几次超S级招数、早就精疲力竭的冥的承受范畴。她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哇地呕出了一大口血。

      待痛意稍有减缓后,她擦去唇角血渍,抛给男人一个比起疑问显然更像是命令的短句:“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不论是男人毫无平仄起伏的口吻还是仿佛死去的眼神,都令众人毛骨悚然。直觉告诉冥,那是一种凌驾于亿万生命之上的王霸之气,亦或阅尽黑暗、尝遍苦果后终于看破世俗的通透感。但无论哪个,都绝非仅靠流于表象的演技堪堪维持的平静,“……跟凭借自身意志破解了月读的日向小鬼一样,我也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我对你的事不感兴趣。”咬牙切齿的恨意被姣美的画皮包裹得严丝合缝,却还是在她寸寸发寒的目光中露了个尾巴,“我只知道你必须用生命偿还那些死在你手中的雾忍。”

      “我不欠任何人的。照美冥,在我看来你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说话永远是这么可笑。”男人似乎玩够了,将真正的归蝶公主从异空间中甩出,离开前还不忘抛下一句恶狠狠的警言,“记住,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荡平雾隐,在那之前你就尽情和六尾人柱力玩过家家吧。”

      羽高连忙接住受惊昏迷的归蝶公主。尽管经历了被掳,但后者意识消失前最后一刻的沉静神情依旧稳稳地定格于面颊上,以不容置喙的姿态证明着她身为大名之女的端庄威仪。

      “等一下,宇智波斑,别走!”周遭空气再度旋扭起来,见男人的身体已有一半融入了涡流状的气旋中,冥顿时厉声喝道。

      “噢对了,有件很有意思的事,相信你们会很感兴趣。”男人懒懒启眸,森寒的目光在她头顶拐出一个钝角后停驻在宁次身上。一拍宛若判决文书分章般的停顿后,他再度启口,“想荡平雾隐的可不止我一个,要不是你那个同伴暗中向我提供了归蝶公主的行程安排表,我也找不到机会将她调包。”

      这句话的信息量立时令宁次心脏颤慄。

      早在抵达雾隐时,他就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具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护送任务顺利得有些反常,越是顺利就越要质疑其合理性是忍者基本中的基本。男人的话令心中疑虑的链条终于找到了缺失的一环,搭扣啪地合上,因与果得以串连成完整的圆环。

      几乎整个暗部都知道,雅树的梦想是荡平雾隐,就像鸣人常把「我要当火影」挂在嘴边一样,他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复仇的野心。区别在于,前者是切切实实的目标,只要客观条件允许,并非完全没有登上化不可能为可能的悬梯的可能性,而后者则虚妄得甚至有些不着边际——区区蚍蜉别说撼动大树,就连侵入树木根须里吸食一丝生命的脉浪都几乎是奢望。与其称之为「梦想」,倒不如说是「空想」。

      他从不和伙伴交流,任务结束后要想再次等到他露面只能是在下次任务开始时。除此之外的时间,谁也不知道他为了那可笑的所谓「梦想」做了什么。木叶大大小小的修炼场中从来不见他的身影,据此便可以排除他像佐助一样不分昼夜地修炼这一备选项。宁次虽然曾为雅树反常的行径疑惑过,却从未打算过问。这是后者的私事,别说两人本就交集甚少,就算是生死至交的密友,过多介入也是一种越界。

      朝夕相处的同事居然暗中与宇智波斑勾结,这简直就像身边埋了颗不定时炸/弹一样糟糕。想必两人早已秘密进行过多次情报交易,这么久以来,暗部外泄的情报绝不可能只有归蝶公主的行程安排这一条。宁次紧锁眉宇,飞速运转的大脑跳过中间所有证明环节,一步抵达了结论。

      他蓦地被这个想法击中,心脏在惊慄中狂跳不止——实在太失算了!他自认为有双赛过一切物事的慧眼,白眼敏锐如兽的洞察力已经高深到了仅凭眼神相触就能捕捉到对方所思所想的程度。中忍考试时他正是用这样的力量辅以微表情心理学一点点击溃了雏田的防线,却连身边人的异常都发现不了——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吗?真该死,明明早就应该察觉到的不是吗?

      紧接着,宁次又陷入了新一重困境——一个自称是宇智波斑的男人与雅树里应外合窃取木叶暗部机密情报,这件事情到底是上报,还是睁只眼闭只眼?若是上报,他无法拿出两人私通的证据;倘若隐瞒不报,日后不知还会有多少情报接二连三泄露出去。

      许是查克拉已消耗至极限,再加上思维迷宫的布局实在复杂得叫人发晕,疑虑的拼图溃散得愈来愈厉害,与之相较,宁次有限的阅历实在不足以将缺失的部分找回并拼凑完整。

      身体疼得越来越厉害,血液像是被谁拧开了阀门,自破裂的脉管中汩汩而出。透湿的衣料仿佛本就与皮肤自同根生,严严实实地贴合着伤口的同时甚至拉扯到了被皮肉埋藏的血管神经和软骨组织。只要试图撕开就会被刻骨镂魂的痛苦占据心神,单是堪堪触碰都疼得叫人窒息。在这样的状态下,宁次渐渐感到有些力不从心,思考的速度已然跟不上意识下沉的速度。他努力睁着眼睛,捕捉着摇曳于黑暗中的一点微弱月光。可越是想努力把那抹细碎的光点封存在目光里,眼皮就加倍快地增加重量垂耷下来。

      不,不能倒下!

      唯一一个还顽强地残存在脑海里的念头与四合而来企图夺取身体支配权的锐痛疯狂厮杀着,这个过程持续数秒,终于在意识乘着加速电梯下坠至幽暗深渊并砰地撞在地上砸成一地碎末时,宣告了后者的胜利。被经脉俱断之苦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宁次蓦地感到眼前一黑,仰面倒了下去。墨染般的夜空与疏落点缀于云海中的萤萤星芒,随着视角的徒然转换,代替了宇智波斑在扭曲成漩涡的空气中愈发虚淡直至完全消失的身影,成了宁次昏迷前拓入眼帘的最后一幕画面。

      被强酸腐蚀得活似一张死人脸的大地上再也寻不见一草一木,露在外面的岩石层布满狰狞的裂痕,因为失去了泥土的覆盖变得冷硬无比,根本起不到缓冲作用,在冥见势不对箭步冲过去托住宁次倒地的身体,自己也受到惯性反冲摔倒在地时,发出了砰咚一声闷响,尖锐的碎石棱角硌到脊柱的刺痛令她下意识咧了咧嘴。

      这点小小的痛感比之宇智波斑带给肉身和灵魂的双重摧磨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她背过右手囫囵地揉了揉背脊后,手掌在宁次颈后绕了个弯从前方穿出,小心翼翼地托起了他的头,将他平放在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羽高半眯着眼,从蝶翼似的羽睫下方投给她一记淡漠的轻瞥。虽然用了疑问的语气,但显然对冥的举动并不感兴趣,也没有要她回答的意思。

      冥低敛眉眼端详着宁次并不安详的容颜,表情一片慈柔,像是想以目光为毛笔,一勾一画地临摹出他精致的五官轮廓,再将这幅自己亲手完成的传神之作裱入玻璃画框中,珍而重之地封存于心底,让那永恒的惊艳成为心脏努力工作的理由。似是觉得只是这样看着并不足以完成心中的画作,她便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撩开黏附于少年额前的凌乱发丝,顺着突兀得好似随时会脱离皮肤倨傲地宣布单独存在的咒印纹理一路抚行。尽管什么也没说,但无论是她专注得好似在观赏一件稀世珍宝的神色,还是那一系涓注着丝丝脉脉温柔情愫的爱抚动作,都无疑是最明朗的表态。

      “你自己在这慢慢陶醉吧,告辞——”羽高斜乜了她一眼,淡淡道。尚未完全脱口的尾音却在他看到冥白珊瑚似的指尖在宁次眉宇间画了个圈后轻飘飘地停驻在剑眉下紧闭的一双白眼处时,蓦地卡在了喉口间。

      “刚才战斗时,宇智波斑把四代水影大人的事抖了出来,宁次一定也听到了。”冥幽幽道,轻按着包藏于薄薄一层皮中的眼球一点点下压的指尖像粉妆银砌的雪中灵蝶,微微颤了颤翅膀,“你应该很清楚,这件事是雾隐史上最大的丑闻,我们必须封锁消息,绝不能让外村忍者知情。”

      “……所以你想夺取他的白眼,然后杀他灭口?”供职于暗部的羽高自然深知其中利害关系。出于政治考量,矢仓被幻术控制一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冥的种种行径还是令他本能地反感,“没记错的话,你十个小时前还说过打算招安他吧。照美冥,你可真行啊。”

      带着冷嘲味的尾句几乎是被他一个音一个音咬着道出的,冥却佯装对翻卷于音节停顿间的冷怒之意浑然未觉,云淡风轻地一笑:“我姑且可以理解为你在夸奖我吧?”

      “……你爱怎样怎样吧。”羽高自认为对自己这个姐姐了如指掌,以后者的性格,已经决定的事绝不是旁人劝上两句就能改变的。他便索性懒得浪费唇舌,冷冷地背过身去,仿佛接下来即将上演的血腥一幕是某种会让双眼蒙受灾厄的污染源。但良善的本性还是驱使着他以警告般的口吻补充了一句,“但不要忘了,你对别人所做的一切,总有一天会反馈到你自己身上——这是万物运行的基本法则。”

      羽高并不是一个同情心过剩的人,恰恰相反,在同龄的木叶忍者大部分都还是中忍,执行着相对轻松的任务,每月例行领取一点底薪外加微薄的任务提成时,作为战争兵器存在着的他收割的生命数量就已经超出了常规法则可计算的范畴。他对宁次,比起「同情」,更多的或许是「同病相怜」。

      人柱力与笼中鸟的宿命何其相似!没有人把他们当人看待,他们的悲喜在那些手捧人血馒头啃得津津有味的剥削者看来不过是畜牲的无理取闹。羽高默默抚上腹部,指尖行经的每一丝肌理纹路都仿若连接肉/体与魂髓的河道,被腹中尾兽律动的生命气息充盈得满满的——换言之,他的生命早已和犀犬紧紧绑定,这样的他,还能算是人吗?

      ——这就是他无法对身负相似宿命的宁次视而不见的原因。

      他和冥,是受骗的小孩与虚伪的欺诈师的关系。后者用最温柔却亦是最残忍的方式,迫使他相信了犀犬是无害的,从而天真地接受了在彼时尚未现形的未来会为他招致厄运的那一切。他恨她,自那以后就与她彻底划清了界限。他的忍者登录书、个人履历表、暗部入职协议的姓名栏里填的全都是「羽高」而非「照美羽高」。如果可以,他恨不能跟谁互换血液——什么人都好,只要能切实地消去不容辩驳地证明了他和冥是姐弟的那部分遗传因子。

      而冥接下来所说的一切,更是将这种极端愤恨推上了顶峰——

      “羽高,你要知道我首先是雾隐的忍者,其次是照美一族的冥,最后才是我自己。维护雾隐的声誉是我的使命。”冥敛容正色,指尖继续下压。宁次白得近乎半透明的眼皮因受到向下的施力泛起了一层微微的水红色,依稀可见青紫色的血管蜿蜒于皮下,像交织缠绊的紫藤于将融未融的寒霜中半掩半露。

      羽高仿若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天方夜谭,虽然良好的表情管理能力令他轻而易举地镇压住了胸中滚滚翻涌的鄙夷与嘲讽,但一声自鼻腔间轻轻滑出的闷哼足够直抒胸臆:“真是愚忠啊,这种地方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如此留恋?就算你再爱村子,上天也不可能把鬼灯文月还给你,就像我再也无法见到母亲、还有曾经珍视我的姐姐一样……因为她们都死了——被村子、被这个不该存在的忍界生生逼死的。”

      语毕,他怅然垂下了头,浸染着凉意的声线叫这些话听上去与其说是自述悲苦,倒更像是讲述发生在陌生人身上的故事。尾音流入夜风消散远去的下一刻他就后悔了——仿若相隔整片终末之谷的迥异三观令姐弟二人仅是正常对话都十分困难,更不用说得到冥的理解了。他早就应该明白那些话说了也是白说,却还是怀抱一丝渴望从现在的她身上找到寸许曾经那个温柔善良的姐姐的影子这样的飘渺希求。

      真该死,到底在期待些什么?明明早就知道这个满口谎言、阴毒残忍的女人只会令人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不是吗?羽高恼恨交加地咽下这些话卷起的涩意,脑袋垂得更低,一丝自头顶垂落的碎发将右眼荫掩于半片暗影中。他的眼神黯淡得几近与夜色融为了一体,似乎任何事物都无法被映入那片荒芜的眼底,成为被熔融的琥珀流金温柔包裹的小虫。

      “虽然每次看到好男人在我面前死去都会令我心痛不已,但为了防患未然,还是让宁次死在这里为好。”即使是闪烁着危险信号的杀戮之言,经冥柔婉的声线过滤后,听上去也多了几分丝竹管弦的绵靡之音。冰冷的杀意被包裹进艳绝的画皮中,半分马脚也寻不见。糜丽到了骨子里的美人饶是做出欲夺人性命的动作也会被命运之神宣判为无罪——如果此时站在她旁边的不是羽高,而是另一个同龄男性,一定会以这种方式解读。

      言尽之际,她的指尖已在少年眼球中央压出了个小小的凹槽,只要再稍稍往前寸毫,必会有温热粘稠的鲜血激喷而出。羽高讨厌红色,因为每次被不幸傍身时,必有一片泛滥的红色汪洋奔涌于眼前,红得发黑的浓绮色彩将视野层层染透,叫人再也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这片饱经战乱的土地已经贪婪地吞食了无数亡魂的骨血,他实在不想看到又一个无辜者客死雾隐,却又深知劝阻不过是做无用功,便冷冷地扔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吧」后提步离去。

      抬起的右脚在即将下垂踩在地面上时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蓦地定格于半空中。羽高惊讶地发现,冥即将深深刺下的指尖缓缓松开,在宁次因暂时性血液循环不畅而呈现病态灰白色的眼睑处打着圈儿地轻抚两下后,悄然向下滑去。最后。五根手指都攀上了他的脸孔,在少年苍白的颊侧悄悄聚拢。

      ——她没有下手,但究竟是出于其他考量,还是单纯地下不了手,就不得而知了。羽高也并不关心她到底在顾虑什么,这女人的狠毒善变他可是切身领教过的。他毫不怀疑她完全可以做到上一秒还在莺声燕语地和某个人互道我爱你你爱我,下一秒就能亲手将刀子深深没入面前那方滚烫胸膛。

      所以这次,他干脆问都懒得问,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静静等待下文——就杀人犯罪而言,这女人可从没令他失望过。

      “宁次……”冥温柔地捧着少年逐渐褪去温度的双颊,仿佛想让自己的体温透过轻轻相触的两层肌肤泵送至他体内,在他白得宛若木乃伊的脸孔上蒸出一层能证明一个生命还好好地存在着的血色,“真高兴能和你并肩作战,这是我打得最痛快的一场仗,谢谢你。”

      她柔声轻喃,抬起拇指替宁次擦去了不断涌出嘴角的血渍——口中流血是内脏受伤的体现,这样做显然是徒劳的,血迹被拭净的速度远远追不上更多新鲜血液汩汩涌出覆上口角的速度,冥莹洁的指尖很快被浸成深暗的绛红色,每一道指纹都吸饱了血,牵扯得整根手指都变得沉重而疲软。

      冥哀叹一声,无奈地放弃了替他擦净血液的想法。蘸满鲜血的拇指从他的唇角出发,向下滑落寸许,在他雪一样的肌肤上拖拽出一道草书似的血痕,远看倒有点像一丝在迎来太阳前突然落入皑皑冰原的拂晓彤云。指尖不经意间触到脖颈间若隐若现的大动脉,生命的搏动已有了减缓的迹象,却还是倔强地不肯停下跳跃的步点。

      亲手掐灭他的脉搏,让那最后一丝挣扎在沙漠中寻觅绿洲的命脉之泉也干涸断流——这种必定会遭天谴的事,她真的能做到吗?

      答案在她感受到少年生命的律动时便已成型。

      宁次没有做错任何事,雾隐的悲剧链条就是延伸得再长,也不该以一个无辜的外村人为盘踞的落脚点。

      她杀的人,真的已经够多的了。

      她杀了给予她生命的亲生母亲照美心、杀了生命中第一个朋友日向皋月、杀了进入暗部后第一个为她传授生存之道的师父,现在还要再多一个宁次吗?

      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似是感受到了花瓣般翩然落在肌肤上的温度,宁次眉尖微微动了动,发出一声幼猫一样惹人疼惜的低浅嘤咛。

      这拍小小的音符在冥的鼓膜上跳动几下,转而顺着听觉神经哧溜一声钻入了脑海,唤醒了被搁浅在岁月滩涂上的点滴记忆——

      雾隐的孩子入读忍校的年龄是四岁,学制四年。换言之,当同龄的木叶忍者预备役们还在纠结中午吃食堂还是翻墙去外面吃顿大餐时,八岁的他们大多就已经完成了忍者生涯第一个关乎人命的任务。血雾时代可不会让他们从抓猫除草这些基础任务做起。没有缓冲期、没有指导上忍,一切都要靠自己挣扎着摸索。好好活下去,是证明个人能力的唯一方式。

      羽高在六岁生日那天,得到了犀犬作为「礼物」。那一天是他永远不愿回忆的噩梦。在那之前,他一直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

      每次完成任务后冥都累得直不起腰来。但只要一想到家中还有可爱的弟弟在等着她,再艰难的任务,她都能完成得无可挑剔。不论多晚,羽高临睡前都会为她留一盏灯。雾隐的夜晚黑得宛若一方恐怖的无底深渊,别说小小一盏灯了,哪怕最璀璨的月轮拨开云絮,奢侈地将盈澈的清辉洒向大地,也无法抹亮于幽暗中酣睡的长街小巷。行走在这样的世界就好像在氧化发黑的冰冷血池中趟过,没有起点,看不到终点,甚至就连时间与空间的概念都为暗夜所放逐。但奇怪的是,不论夜色有多浓稠,她都能准确地找到家中的灯火。那团昏黄的光点是她唯一的救赎、是她每次绝望到几乎想一头撞向结冰的寒湖结束生命时,都能在天穹中找到的一颗对她温柔微笑的星星。

      一次,冥执行完一个暗杀任务回到家后,已几近凌晨。

      摆在桌台上的白烛烧得只剩下一小截,涟涟而下的蜡油像是谁的泪水,顺着光洁的柱体一滴滴淌落,在托盘里聚成一滩小小的水洼。羽高身披一件松松垮垮的天蓝色浴衣,趴在玄关睡得正香,手上还捏着一张单子。

      流萤般的烛焰在他还未褪去婴儿肥的小脸上晕开水漾似的半透明暖光,红扑扑的颊侧因为长时间压在木质地板上多出了几道淡淡的红印,像小奶猫的胡须挂在脸上,叫人忍俊不禁。流光掩映之下,小男孩尚未滋生棱角的面部轮廓被羽化成模糊的线条,像雾海中浮泛起丝丝柔柔的粼波,美好得叫人喉头发紧。

      凝视着小男孩乖巧得甚至有点儿可怜的睡颜,冥忽然意识到,原来过于美好的事物,是会给心灵带来会呼吸的痛的。

      “羽高,醒醒。”她蹲下身,轻轻推了推小男孩伴着呼吸节奏一起一伏的脊背,口吻温柔得仿佛生怕吓着了他,“在这里睡觉会感冒哦。”

      “唔……”听到声响,男孩唔嗯一声,揉着惺忪的睡眼爬了起来,“欢迎回来,姐姐,任务还顺利吗?”

      “嗯,这次任务很简单。等我明天领到了酬金,咱们一起去吃海鲜吧。”冥笑吟吟地摸了摸羽高的头。

      “好啊好啊!”因睡意未散匍匐在眼眸中的一层薄薄水汽霎时泛起亮光,仿佛漫天星斗突然接收到了某个指令,齐刷刷地沉落进他的眼底,将那双琥珀色的瞳子染成一池金灿灿的星湖。羽高欢喜地扑进了冥怀中,蹭了几下后昂起小脸,举着手中的单子,一脸骄傲,“对了姐姐,这是我忍校第一学期的成绩单,我是全校唯一一个全优生哦!班导还夸我是个天才!”

      “你实在是太棒了,我的小甜心,比我读书那会儿厉害多了。”冥接过成绩单,看都没看,溢美之词就信口拈来。她其实根本不关心羽高在校成绩如何,在她眼中,就算他科科零分,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男孩子。她不需要看成绩单,因为那种机械冰冷的文书还没有资格作为评判羽高的手段。

      “诶?姐姐上学时成绩很差吗?”被唤醒了好奇心的羽高彻底没了睡意,“可以给我讲讲你上学时的事吗?”

      小男孩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迫不及待地索求下文的可爱模样让人不禁觉得哪怕说出半个不字都是一种罪过。冥微笑着揽紧他的腰,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当然可以呀,不过宝贝,现在已经很晚了,再不睡觉明天会起不来床的哦……啊不对,我忘记现在已经是明天了。”

      羽高乖顺地嗯了一声,像只渴望温暖的小兽一样往她怀里拱了拱,找到个舒服的姿势后安心地闭上了眼。

      “睡吧,羽高,姐姐会永远陪着你的。”

      明明灭灭的光影里,她紧紧拥着此生最珍爱的人,低柔却郑重地许下一生的承诺。流淌的暖光将十一岁的少女与四岁的男孩娇小的身影搅进金色的糖浆中,给人一种两个紧密绞合的影子会就此融化在流光里、永远也不会分离的错觉。

      真的永远也不会分开吗?

      不,当然不会,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永远」。

      曾经的点点滴滴,连同那句誓言,都已被时光碾成了一抔黄沙,再怎么努力并拢指缝也阻止不了它见缝插针偷偷溜走的脚步。冥知道羽高不会原谅她,而她也没有资格奢求原谅,姐弟二人早已形同陌路,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关系是一成不变的。

      只有一件事,是存在「永远」的——

      那句承诺,直至今日依旧牢牢刻在她心中,只要天上日月不落、只要山峰还未被沧海抹去棱角,就不会消失。想让羽高幸福的这份心情,直到现在依旧不曾改变,且未来也不会变。

      伤害和羽高同样是笼中鸟的宁次,她真的能做到吗?

      能残忍地剜去他的双目、掐灭他脉搏的律动、把一个生机勃勃的活人生生变成一句再也没有未来的尸体吗?

      能吗?

      罪孽已经积得够多的了,她真的真的不想一错再错了。

      许久后,冥俯下身,轻轻贴了贴宁次的脸颊。垂坠的发稍不经意间蹭到了红蝴蝶般悬停于他唇际将落未落的一滴血珠,她却浑然未觉。

      “宁次……”尽管口中喃喃呼唤着少年的名字,但她缱绻着缥缈水意的声线却好似盘旋在虚空中,找不到任何落脚点。就好像她并没有对前者说话,而是在试图让声音穿透隔断过去与现实的介质,与曾经那个犯下无数弥天大罪的自己对话——

      “……睡吧,醒来就不痛了……”

      睡去吧,不论清醒时犯过什么罪,都能在梦中的世界找到净化心魂的灵泉。她以一种类似于教徒跪在万物之主面前祈求赦免的姿势伏在宁次胸口,闭上眼睛放任身体沉入一片黑暗中,以虔诚的、忏悔般的口吻对那个世界肮脏的自己如此诉说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016.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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