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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海畔 ...


  •   “啾啾——啾啾——”

      有阵阵连贯而动听的低鸣声在耳畔回响,像是自瀚海的尽头远涉而来的浪头,一重重,一声声,从模糊到清晰。

      跳跃的音符连成一线,组合成一道清晰的音轨。宁次辨听了许久,才认出这是某种鸟的叫声。

      哪里来的鸟?

      大脑像是一片在温水中泡得太久已经变形的叶子,蜷曲着折叠起来,根本不具备得出这个问题结论的思考能力。意识一片混沌,脑内世界仿佛初开之际鸿蒙的宇宙洪荒,除了不久前和自称宇智波斑的男人战斗的历历景象外,没能残余下任何事物。

      “宁次,你醒了?身体还好吗?”

      一道清婉的女音像闪着粼光的柔波不期然淌入混沌的宇宙中,破开黑暗。这道声线实在太有辨识度,只可惜宁次的意识依旧模模糊糊的,所以暂时没能把声音同它的所属者对上号。一团小小的光斑在漆黑一团的视野中拓出圆形的影子,溶溶曳曳着扩散开来,直至将整片视野涂抹成绚亮的暖金色。宁次甫一睁开眼,外界光源的刺激就催疼了视神经。他下意识闭上眼,半晌之后,才试探着再度缓缓张开眼皮。

      面前是一张边界模糊的女性脸孔。许是刚刚清醒,宁次眼前还蒙着一层不愿散去的雾泽,所有映入眼帘的事物经雾气折射成像后都成了成双成对的朦胧虚影。他隐隐约约地看到那张脸有着比雨后碧落更澄澈的翠色眸子、琢玉般的琼鼻和丰盈饱满的绯樱色唇瓣。依着上下唇开阖的动作,他透过蒙在眼前的雾帘,勉强辨认出那美丽的双唇正吐着「你没事吧」的音节。

      隔绝视野的白雾渐渐散去,眼前虚虚淡淡的影子像两个牵着手跳华尔兹的舞者,各自在原地转了几圈后旋身靠近彼此,一前一后地合二为一,宁次这才看清了脸庞的主人是谁。

      他挣扎数下,待身体机能稍有恢复后,右手探出被沿,扶上床头柜的一角,腰部施力,艰难地坐了起来。“……是你?”他转了转僵直酸痛的脖颈,望着坐在床头的冥,“我睡了多久?”

      匍匐在音节与音节间的水汽令他的声调听上去有些低哑,于音色与音质而言却没有半点贬损,依旧是那般清寒溟沉,如斜织而下的霖雨洒遍整片天地。无论何时,他的声音总能带给冥没由头的好心情。“你查克拉消耗过度,昏迷了三天。”她目色温和地望着披散着一头墨浸般的青丝半靠在床头的少年,表情如释重负,“不过你放心,现在你已经脱离危险了,医忍说你身体各项指标均正常。”

      宁次淡淡地哦了一声,抬眸打量起这间卧房来。视线以悬挂着圆形吸顶吊灯的天花板为起点,沿着砌有马赛克花砖的四壁绕了一圈后,回到了床头柜上。摆在那儿的一盆蓝色矢车菊开得正艳,颜色恰好与墙壁上由银蓝、天蓝、粉末蓝、宝石蓝再到深湖蓝层叠渐变的花砖巧妙呼应。身处这个房间就仿佛躺在海洋的摇篮中逐浪漂泊,四壁是渐变蓝、窗帘是半透明的冰蓝色、家具是带冷灰调的雾霾蓝,就连墙上的挂画都是以天空与海洋为主题的组图。看得出来,房间的主人对蓝色情有独钟。

      随后宁次注意到房间的一角摆放着一个精致的枣木枝形鸟架,上面站着一只通体洁白的雪鹱。小家伙的翅膀似乎受伤了,扑棱了好几下都飞不起来,只能落寞地站在枝头哀哀地嘤鸣着。他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下这只可怜的鸟,很快意识到了半梦半醒时分响遏混沌世界的啾啾声正是来源于它。声声鸟鸣扰得他颇感烦躁地折起眉头:“你家的鸟……为什么不关在笼子里?”

      “为什么要关在笼子里?”没想到冥当场反问,“我养音音可不是为了囚禁它。它对我来说,不是宠物,而是朋友。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让它飞起来。”

      宁次没有发现小鸟的名字其实是自己名中第一个音节的连读,冥说了什么,其实他并没有仔细去听,他只觉得自己和这只鸟有些相似——都沦为了别人的阶下囚,双翼被命运伤成了一身残雪,再也无法飞行,只能昂起头透过窗缝拥抱那一线被分割成长条形的狭隘蓝天。而且最可笑的是,自己在暗部的代号和这只鸟的品种一样,都是「雪鹱」。

      真可悲啊,简直已经可悲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了……他自嘲地勾了勾唇,收回停在音音身上的目光,将苦涩的情绪咽回,转头问冥:“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我的上忍公寓,平常只有我一个人住。”

      难怪屋子的装潢和照美宅邸完全不同。宁次哦了一声,没再接白。

      “那场战斗打得实在太漂亮了,宁次,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厉害。”冥以目光描摹着少年略显病态的苍白面容,诚恳地夸赞道。

      这些发乎真心的赞美词在宁次听来却只觉着逆耳且讽刺。

      不管怎么说,败了就是败了。宁次非常清楚,若不是冥和羽高施展了大范围的溶遁,逼得那个自称宇智波斑的男人不得不以献祭一只写轮眼为代价使用禁忌之术「伊邪那岐」,单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恐怕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他讨厌战败的滋味,无论对手是谁。

      每场战斗都是宁次衡量自身实力的标尺,他会复盘每一个细节并计算自身目前的斤两。战斗是自我证明、自我反思的唯一方式,证明的是自己即使被残忍地撕烂了夺取自由的双翼、扼住了呼吸自由空气的喉管,也能比宗家那些习惯了藏在分家以血骨之躯筑起的高墙大院后方,养尊处优地索取保护的家伙活得更好,自己有资格站在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对日向一族这烂透了的制度报以最无情的讥诮;反思的是自己与成为变革者这一目标之间,究竟还隔着多少级象征实力差距的台阶。只有在战斗中,他才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而非连活下去的权利都要靠人施舍的囚徒。

      宁次并非战争狂,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他厌恶流血、厌恶红色,但只有战斗,能以最具说服力的姿态证明他尚且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且是以「人」的形式活着的。

      ——只有活着,才有资格谈自由。

      可是这次,他败了,彻彻底底地败了。很显然,以自己现在的实力别说抗衡宇智波斑了,就连能否战胜宗家那群长老都是未知数。要想真正自由,充要条件就是强过宗家所有人。如果连这都做不到,还怎么变革一族?

      这样狼狈的自己,还怎么实现忍道?

      真可恶,明明不想输给任何人,明明想向宗家,不,应该说想向玩弄众生于股掌间的命运之神证明,作为「奴隶」存在着的分家也理应享有生命自由权。明明已经决定了要成为强到足够扭转一切的革命者不是吗?

      可为什么现在的自己还是这么弱?

      为什么?为什么!

      到底要怎样,才能从命运之神手中一把夺过垂向自由之渊的蛛丝?

      “可恶……”宁次咬紧下唇,原本失血发白的那一点唇肉因骤然施加的强烈受力作用显现出了一丝稀薄的水红色,两个裹挟着灼灼杀意的音节自咬得死紧的齿关间挤了出来。他现在真的很想找人打一架,什么人都好,只要能将这股毒瘤般附着在胸腔间无从剔除的无力感尽数排遣出来就可以。

      他紧紧攥着被单,手背上青筋条条暴起,沸腾的血浆在脉管中一突一跳地冒着愤怒的泡泡。现在他急需一些东西占用两手,如果不这样,他很难保证自己可以克制住满腔沸反盈天的战欲,不会真的无差别地发泄怒火,燃尽生命的同时拉着别人也挫骨扬灰。

      “你说……”他垂首低喃着,也不知是在问冥,还是在给自己编织一个战斗的理由,“为什么呢……分家想好好地活下去,为什么就这么难呢?与之相比,我那个废物堂妹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躺着都能活得比我们好得多……到底是为什么呢?如果我现在去杀了她,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他当然不会真的杀了雏田,但总得给自己找个排解愤懑的突破口,否则胸中愈燃愈烈的炽火迟早会将他这具承载了太多绝望的躯体烧成飞灰。

      宁次猝燃爆发的戾气令冥心口一紧。屋外的太阳恰在此时更烈了些,尽管漏过镂花柳叶窗铺洒在床头的辉光将少年的神色晕染得有些模糊不清,但她还是从他静如冻湖的表象下剥离出了一丝淬着杀意的暗流,环绕于少年身畔涓涓流淌的阳光长河中似乎都因此多了层薄薄的浮冰。

      在冥的印象中,宁次一直是个浑身充斥着戾气的孩子。他身上的气质与羽高很像,大有为了追求自由不惜壮士断腕的决心。不同的是,后者已经对雾隐彻底失望,支撑他留在村子里的理由只有他师父春雨。他经历了太多,一次次怀抱希望,又一次次被现实伤得体无完肤,终于除了师父之外不再相信任何人。岁月在他身上沉淀出了一份看透万物的随性洒脱。因为对一切都不再抱有希望,所以可以跳出以洗脑式思想为铁监囚困忍者的茧房,只为自己而活。而前者或许是因为太年轻,身上少了这种超脱世俗的恬然,多了风华少年独有的倔强与傲然。尽管平日里表现得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但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举止都足够证明,他对这个世界依然心怀美好期冀。

      但是这次,宁次身上的戾气似乎远胜以往任何时刻。他微垂着脑袋,似乎正努力克制着什么,死死攥着被单一角不放,仿佛那团布料就是他恨之入骨的世仇,而他正把那个人捏在手心反反复复地磋磨以泄心头之恨。原本平整的被子因此多了很多褶子,好似一浪浪潮汐忽地涌入无澜的静海。那样的宁次,令冥莫名觉得,他随时会掀开被子跳下床,从这里出发杀出一片血海横流的修罗炼狱来。

      冥完全能想象到此刻宁次心中正翻卷着一场何等强烈的风暴。这副咬着牙竭力克制情绪的模样,她曾经也不是没在羽高身上看到过。种种迹象皆指向同一个结论——宁次在压抑磅礴的战欲,他想战斗、想让浓烈似酒的鲜血殷遍目之所及的万物。

      为什么他会如此渴望战斗呢?是因为败给宇智波斑给他的打击太大,所以急于证明自己吗?还是为了向那些剥夺他自由的上位者复仇?亦或只是想给满腹幽愤找一个排泄口?

      他真的想杀了他的堂妹吗?

      这是工于揣度人心的冥头一次无法读懂一个人的真实想法。

      “……命运真的很不公平,不是吗?”宁次自言自语的低呓打断了冥的思绪。尽管用了疑问语气,但他似乎并没有期待从谁那儿得到确凿的答案,这样说只是为了把病态的战念粉饰得足够合乎情理,“明明有无数人比宗家那群没实力的废物更值得一个光明的未来,比如德间、比如英司……却注定要被宿命打断脊梁,一辈子只能跪在他们脚下为奴为仆、苟延残喘。”

      他悲凉的低语令被冥小心翼翼地封存于心湖最深处的点滴记忆骤然解冻苏醒。

      宗家不仅没实力,还没有心——她真的很想这样回复他。那么温柔善良的皋月就是被那群靠寄生而活的吸血蛀虫生生榨光了生的希望,万箭穿心的绝望之下甚至说出了「请你杀了我吧,小冥,这是我一生一世的请求」这样的话。皋月临死前的每一幕吉光片羽都是一片带毛刺的玻璃碎块,稍一碰触就会将双手扎得血肉模糊。顿了顿,冥发出一声怅惋的悲叹,语调中除了有悲伤外,还有三分不甚分明的愤然:“……是啊,很不公平。”

      最仁慈善良的人死了,活下来的却是一群除了会吸血外一无是处的孬种——难道还不够证明这点吗?

      “我就算一刀杀了雏田,上天也不会降罪于我,对吗?”这话出口后数秒宁次才意识到这是他头一次以「雏田」而非「雏田大人」称呼那个少女。他其实非常厌恶以敬语称呼后者。在他看来,只有足够强大且心怀众生之人,才配得上「大人」这个称呼。雏田那样的弱者,根本不配。

      但谁会管他怎么想呢?日向需要的是什么也不会表示的工具,而不是情感过于丰富以至于难以掌控的不定时炸/弹。

      他的悲喜,谁会关心呢?

      依稀记得,很久以前他称呼雏田是不会加敬称的。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只是单纯地把她当成妹妹看待,认为自己身为她的堂兄,有义务保护她。那年深冬,日常训练结束后,兄妹俩在庭院堆雪人玩,那是两人最后一次以「兄妹」的身份相处。

      “雏田你看,这边的雪更厚,来这边堆吧!”刚打上咒印没几天的宁次还预料不到额上这道丑陋的冷绿色痕迹未来会为他带来怎样痛苦的灾厄,他笑着在灰白交错的庭阶上奔跑着,一双不染纤尘的眸子比这满园飞舞的清霜素雪更澈净。

      “宁次哥哥,等等我……”身后的短发少女气喘吁吁地奔跑着,一个不留神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小小软软的身子顿时陷进了雪地里。天鹅绒似的积雪抵消了撞击力,摔在地上并不会感到疼痛,但萦绕于周遭的寒气还是足够让身子难受上好一阵子的。

      宁次连忙回身跑过去,扶起被冻得小手小脸通红的妹妹,一边替她掸着肩头的碎雪一边一本正经地说教:“这样可不行啊雏田,你要试着把查克拉凝聚到脚底,这样在雪地里行走就会跟你平时在平地上走路一样了……”

      雏田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能不住地点头。

      两个孩子在漫天飞雪中笑闹着,谁也没有注意到恰好路过的长老颇为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一张国字脸活生生拧成了个青铜疙瘩。于是第二天宁次就受到了长辈们的严厉警告:宗家继承人的名讳岂能容你一个分家直呼?

      自他被强逼着将称呼从「雏田」改成了「雏田大人」后,原本不掺纤毫杂质的兄妹关系中便渗入了杂质——一种奴隶对剥削者低头的不公、一种比直接将人碎尸万段更残忍的压迫、一种生生碾碎别人的傲骨却把这种罪恶行径粉饰为「家族正义」的自私冷血。

      兄妹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就好像镜子被打破了,即使重圆,也会有细小的裂缝留在镜面上,永远无法被修补。

      镜子再也不似曾经那般光洁,一切都回不去了。

      宁次愈发凝重的神色令冥悲从中来,她将凳子往前挪了挪,轻轻按住他攥着被单微微发颤的手,却又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能言不及义地道:“……到底要不要杀了你的堂妹,应该问你自己的心,而不是问我。”

      “我的心吗……”宁次喃喃地重复着,右手松开被褥,不自觉地上抬,轻轻撩开散在额前的几缕发丝,抚摸着额上那道咒印。这是他的惯常动作,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总会习惯性地重复这样的动作。尽管火蛇般盘桓于指尖的微热触感每次都会令他本就不甚美妙的心情雪上加霜,但咒印于他而言也并非全无意义——至少它的存在时刻提醒他不要忘记那段屈辱的过往、忘记父亲的死有多么可笑。

      是啊,多可笑,死亡即自由,根本就是自欺欺人——若是没有这个咒印,恐怕就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都永远不会明白。

      二人相顾无言,音音似乎被这落针可闻的压抑氛围冻住了,悸噤地收了声。一时间,屋中只余下了清风穿透半敞的窗扉撩动风铃的泠泠脆响,嘹嘹呖呖,甚是悦耳。连缀成柳条状的冰蓝色珠串像大海的眼睛,在融浸着柔暖日光的空气中欢快眨动着,于蓝色的墙壁上投下串串潜鱼般游弋于海浪间的圆润剪影。只可惜,谁也没有心思听风铃煞费苦心的合奏。各怀心事的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时光的水纹擦着他们的身侧翩跹而过时,被拉扯得极缓极慢,仿佛永远只能在他们附近流转徘徊。

      “嘭!”恰在此时,一声猝不及防的轰鸣骤然响起,像来势汹汹的潮水,顷刻间充盈了整个房间。听上去似乎是什么东西爆炸了,宁次一下子警觉起来,冥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站起身理了理坐得久了有些发皱的衣裙,一脸云淡风轻地注视着一个身着水色宽袍的青年自爆炸后的浓烟中步出。

      冥一看到烟雾飘来的方向,还有青年身上成团的油污,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她挑了挑眉,笑靥中藏着一丝寒气凛凛的杀意:“羽高,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来我家严禁你使用厨房。怎么,不听姐姐的话了?”

      这宛若催命鬼谰般的笑语饶是最刚强的勇者听了都会脊背生寒,然而羽高可不吃她这套。他冷哼一声,将盛着汤药的瓷碗往桌上一撂就准备走人:“你别搞错了,要不是你拜托我陪你一起照顾这孩子,我怎么可能在这里给你们当免费厨子?还有,少在我面前搬弄「姐姐」这个词眼,你不配。”

      “哎呀,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姐姐的心真的好受伤啊。”冥十分少女心地摆出个西子捧心的动作,仿佛心脏真的遭受了致命一击,“羽高,不会做饭的男人可不是好男人哟。像你这样的厨房杀手,当心找不到女朋友哦。”

      冥「语重心长」的「教诲」换来了羽高的一声冷笑:“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又不是为了得到女人的喜欢。”他唇角一扬,仿佛打定了主意不跟她彻底撕破脸就誓不罢休似的,话越说越冲,“反倒是你,万年单身剩女照美冥,先担心一下自己有没有男人要吧。”

      尾音落地的那一瞬间,旁观的宁次亲眼看见,冥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了。诡谲的幽紫色气旋自她身畔袅袅升起,将她迷人的笑颜衬托得好似阿鼻厉鬼的同时,令整个房间都如坠冰窖,冻得宁次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随后他在惊恐中看到,冥迈着轻盈的莲步款款走到羽高身边,一只手搭上了后者的肩,纤长莹亮的贝甲在水色布料上压出五个圆形的凹槽:“羽高,想不想体验一把被溶遁腐蚀掉第三条腿的滋味?嗯?”

      宁次总算明白冥和羽高为什么关系不睦了——能以最温柔的口吻娓娓道着最恶毒的威胁,甚至眉语目笑地在弟弟面前讲黄段子,但凡是个正常男人,会喜欢这样可怕的生物才有鬼。

      “别以为会溶遁的只有你一个人。”在这样的低气压攻击下,羽高的身体十分明显地颤抖了一记,但这只是因为屋内气温骤降导致的生理反射,冥屡试不爽的招数对他而言完全构不成威胁。他拢了拢衣袍,眉峰挑得更高:“我终于找到你单身至今的原因了。像你这样的女人,恐怕也只有鬼灯文月那个怪胎才受得了吧。怪胎和怪胎还真是绝配啊。”

      这回不单单是宁次了,就连安安静静站在脚架上的音音都冒出了一层冷汗。小家伙收紧双翼拢在身前,用并不厚实的羽毛为自己做了件小棉衣,但显然这个举动并不足以帮它抵御洪流般肆意侵袭的寒气。宁次看到,被戳了软肋的冥笑意更甚,唇角弯成美丽的钩月,让人不禁疑心下一秒就会有凝着寒芒的獠牙自她唇间探出,深深钉入猎物的肌体中:“闭嘴,宰了你啊。”

      在冥冰刃般的目光逼视下,就连音音都能清楚地感受到,羽高犯怵了。刚才还咄咄逼人的他似乎一瞬间被冥身后幽灵般具像化的寒气抽走了生命力,像只发现了天敌的小兽,条件反射地后退半步,双肩哆嗦了一记。

      收拾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淘气弟弟后,冥脸不红心不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过脸来,嫣然一笑:“对不起啊宁次,羽高实在是太不让人省心了,让你见笑了。”

      宁次还沉浸在冥带给他的震撼中,陷在「世界上怎么会有姐姐这样跟弟弟说话」这样的思维死区难以脱身,过了许久才找回了失落的声音。“没什么可笑的。”一声微叹像打着旋儿沉落湖泽的柔软花瓣,自他唇舌间滑出,“其实……我倒挺羡慕你们的。”

      “羡慕什么?”疑惑之色攀上冥的眼角眉梢,同样感到费解的还有羽高。

      “你和你弟弟之间,至少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我……”像是忽地被一双无形的魔爪掐断了命脉,话音戛然而止。宁次着实不愿在外人面前吐露真心,但仅是压制胸中滔天的战意就已经令他费尽心力了,如果连想说的话都要憋着,他觉得自己真的有可能会疯掉。

      他深吸了一口气积攒着吐出那些无疑会给他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带去二次伤害的真心话的力量,头一次当着外人的面剖骨剜肉,将藏在最深处的心事鲜血淋漓地捧了出来呈给别人看:“……我不得不叫我堂妹「雏田大人」,尽管我不认为她承担得起这个称呼的份量。如果我不这样叫她,必定会被宗家以「不懂尊卑贵贱」为由惩罚。身为分家的我,注定了为她生为她死,终生不得自由……很可笑是吧,你们说,这样的关系,还能叫「兄妹」么?”

      “尊卑贵贱?”羽高似乎听到了世界上最具讽刺意味的笑话,不禁失笑。他向来寡言少语,可一旦开口,必定耿直无畏,只谈自己最真实的想法,绝不会也不屑于虚与委蛇,“的确可笑,明明是同族之人却还要分三六九等,这就是你们日向一族至今止步不前的原因。”

      宁次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虽缄口不言,但暗昧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的心思。

      是啊,只知道像井底之蛙一样死守着那些自认为强大实则弱得可笑的秘术不放,把传承最纯净的血脉看得比人命还重要,为了延续那所谓的除了能当望远镜和透视镜之外一无是处的「强大」血继限界已经偏执到了近乎走火入魔的地步……这样的家族,能有什么未来?羽高只不过是区区一个外人,却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一针见血地点出日向一族烂透了的内里。反倒是那群固步自封的长老看不清现实,亦或其实心里门清,只是羞于承认罢了。生啖分家的骨血在他们那里已然成了和饥饿时进食、渴了后饮水一样理所当然的事。日向一族就像一枚散发着馥郁醇香的青果,皮下的果肉鲜嫩多汁,可若一层层地剥开皮肉,便会发现最深处的果核腐烂到了何种地步。

      这样的一族,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陷入自我意识的漩涡中的宁次深深叹息,一时竟忘了羽高上次险些全歼了凯班,不自知地卸下了一身防备,带着期待从他那儿得到一个确切答案的眼神轻声启口:“如果是你,生在这样无药可救的一族,你会怎么办?”

      “我会变得比日向一族任何人都要强,击杀宗家,毁灭所有与「笼中鸟」有关的资料,然后离开,云游四海。”羽高答得不假思索,“说到底,我本来就不想当什么忍者,只想在忍界四处走走看看,当个自由的旅行者,若不是……”

      若不是我最信赖的人舍弃我、欺骗我、背叛我,若不是高层苦苦相逼,我又怎会成为人柱力?

      这些话羽高自然不会对宁次说出口,人柱力的身份在任何一个村子都是机密,唯有一声自唇齿间散逸而出的唏叹能表达他心中疯涨满溢的愤懑。他并不恨犀犬,后者是一只脾气很好的尾兽,有它自己的思想和意志,原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湿骨林的溶洞中,却被人类残忍地剥夺了自由,当成战争兵器施加了一重又一重封印,犀犬本身也一定很痛苦吧……

      恨只恨,那些为了一己私欲残暴地奴役尾兽,在它们骄傲的脖颈上套上万重枷锁,甚至把好好一个活人做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容器,还美其名曰地把这种无异于剜骨凌迟的暴行称之为「保护村子」的上位者。

      “严肃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相比情绪全部写在脸上的羽高,冥在这方面的情商显然甩了前者不止一个高度,“宁次,这里是雾隐,不是木叶,没有人会对你动用咒印,在这里你是自由的。好了,忘记那些不愉快,先把药喝了吧。”

      说罢,她捧起桌上的瓷碗,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散匍匐的热汽,送到宁次唇边。“……我只是查克拉消耗过度,可没断手断脚。”后者被她这一连串极尽温存的小动作惹得浑身恶寒,立马冷冷地蹙起眉从她手中夺过药碗,唇瓣抵在碗沿,轻呷了一口黑褐色的药汁,眉头霎时拧成了麻花,五官都差点儿错了位——他敢肯定,如果把这碗药汁倒入水之国的海域,那么不消几天就连居住在火之国沿岸的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声称自己尝过了世界上最苦的水。

      冥顿时扭头嗔道:“羽高,你就不知道放点儿糖吗?看把孩子苦的!”

      “嫌苦就自己弄去。”羽高双手环胸,甩过脑袋冷冷道。

      “不好意思啊宁次,羽高做饭实在是太不敢恭维了,我怕你吃了以后就当不成忍者了。不如晚餐我们去外面吃吧,有什么想吃的吗?”冥眉眼含笑地看着宁次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喝完那碗汤药,口吻温柔得简直像在诱哄无知稚子,听得羽高浑身不自在。他本是因为担心冥趁宁次昏迷之际夺取他的白眼,这才待在她家监视她的行动。他始终不相信冥会善待这孩子。不论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这个日向一族的少年年纪轻轻就成为又一条被冰冷浸骨的血雾染得绯红的枉死冤魂。现在宁次既已恢复了意识,自己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想到这,他懒懒地背过身,提步离去:“待会儿还有任务,我先回去睡个午觉,告辞了。”

      “哎,别走啊,羽高小宝贝,待会和我们一起吃晚餐啊。”冥朗声叫住他,旋即招来了后者的一通白眼:“你的「宝贝」在那里。”言毕还附带了个指向半卧在床的宁次的动作,仿佛急于和这对「沆瀣一气」的男女划清界限。

      “当当当——”墙上的机械挂钟敲响三下,丝丝脉脉的清风像拖着长尾的白帆,在半透明的水色羽纱窗帘上勾勒出涓细的浪纹。午后的时光像一个喝得醺醺然的少女,拖着摇摇晃晃的姗姗小步行经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所有这些都告诉宁次,此时已经是下午了。他向来作息规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一觉睡到了这个点,顿时陷入了自我苛责的怪圈中,过了很久才接受了睡过去的时间再也不会倒转的事实,阴沉着脸问冥:“我的同伴呢?”

      “你一直昏迷不醒,我就让他们先回去了。”冥十分清楚他在顾虑什么,便善解人意地柔声宽慰,“你放心,虽说忍者没有正当理由不能在别村逗留,但这次情况特殊,我已经向你的队长说明情况了。这几天你就安心待在雾隐养伤吧,我正好想跟你好好聊聊呢。”

      可是我不想跟你聊啊——倘若没有良好的礼教约束宁次的口舌,那么刚才这句话一定会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蹦出。宁次沉吟不语。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待在这里。前些天发生的事他可不会这么快就忘记。羽高受雾隐高层之命前来夺取他的白眼,换言之他已经是敌人的目标了,雾隐对他而言就好比一方随时可能将人拖入深渊拆吃入腹的泥沼,待在这个是非之地绝不是明智之举。并且直觉告诉他,冥对夺取白眼的任务一定也是知情的。种种因素皆导致了宁次无法放下芥蒂自然而然地与她相处。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自己、对自己百般温柔,搞不好也是个阴谋。这样一想,宁次不禁心口生寒,恨不得现在就离开。

      但以他现下的身体状况,如果走好几天的水路回木叶,怕是火之国葱茏繁茂的森林还没看到,自己就先一步暴毙在阴森幽冷的雾海中了。

      吱呀两声,房门开阖的闷响打断了宁次的思绪。他看到几丝细长如练的金辉在放门洞开的瞬息挤入室内,仿佛一根会发光的绳索探入海底深渊,企图拯救陷入深海失去了方向的人。可它终究来不及救赎任何人,就在房门轻阖的那一刹被四方合围而来的暗色裁断了。

      “总算把电灯泡赶走了。”冥并未发现宁次的思绪还在去与留之间跳来跳去,望着被羽高带上的门长舒了口气,转而轻轻搭上宁次的手,口吻中带着商量的意味,“要不要出去走走?”

      *

      宁次简直不敢相信,十分钟之后自己居然真的穿戴整洁和冥并肩走在了雾隐的街道上。不同于木叶,雾隐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似乎一年四季都是深深浅浅的灰色,即使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浓绮似蜜的阳光也抹不亮木乃伊般要死不活地立在街边的建筑。在矢仓执政的血雾时代,街道上随处可见贩卖香水百合或者白纱灯的摊位。这两件白色的物什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可以说是雾隐的标志。因为那时,平均每分钟就有十个家庭举办葬礼,纯黑的毛葛重丧服穿上了就不曾脱下过,直至衣服的主人也步入冰冷的坟茔中。连绵成海的黑白灰三色,还有比曼陀罗更糜艳的浓重猩色,成了构成雾隐的全部。

      矢仓逝世后,贩卖吊唁物的摊位有所减少,代之以各式各样的小吃摊,只是看上去生意似乎不怎么好。个别商家因而痛恨起了矢仓,原因无他,只因血雾时代随着他的陨落过早地结束了,这也间接冲击了他们的丧葬一条龙服务生意。当冥谈及此时,宁次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有这种想法的人就算活着,也是条只会吸人血的蛀虫。”

      “只可惜这就是人心。你知道人类若是残忍起来,可以赛过世界上最烈的剧毒吗?”点点微不可察的阴霾在冥湛碧的眸子里洇出一小团略深的暗色,转而被几缕洌泉般凝萃着绚烂华光的眼波冲刷殆尽,仿佛从未存在过似的。她莞尔一笑,凝视宁次的眼神难得地带了几分郑重,“别说这个了,宁次,我想向你表示感谢,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谢我什么?”宁次一愣。

      “我和羽高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你也看到了吧,羽高他……理都不愿意理我呢。”染着缥缈水意的音节自她唇间融雪一般翩翩而落,串联成完整的句子。那些音符以丝丝绵绵流转过她身旁的空气为五线谱,组合成一曲略带伤感的小调,令那些同样像群音符一样在周边电缆上蹦跳着书写乐章的鸟雀受到感染,纷纷停止了动作,驻足静静聆听这首仿佛跨越了云与海,自另一个世界回环而响的悲歌。“羽高……”宁次听到她絮絮地轻喃着,仿佛这个名字是一颗被她含入唇舌间的蜜糖,越嚼越香,永不融化。她爱糖的甜味就像爱自己的心跳一样,这辈子都不会生厌。

      尽管在宁次印象中,照美冥这女人一直有那么点儿神经质,但这次他能切实地感受到,她是真的在伤心,那只探出密实的红棕色刘海露在外面的碧瞳就是最好的证据——无论如何,那种悲怆得仿佛把心魂遗落在了某个无法触及之地的目光,都是不可能以娴熟的面部表情管理技巧伪装出来的。

      宁次的呼吸揪紧了一记。这样的她,莫名让人有些心疼。

      “若不是你,羽高也许到现在都不肯理我呢……所以我要向你表示感谢。”冥郑重其事地执起宁次的手,顺着他脉络分明的掌纹轻轻摩挲着,仿佛想以这样的方式将千丝万缕的情愫刻进他的血脉中。她微凉的体温以掌心为起点,化作潺潺清溪汇入每一寸血管、滋润每一个细胞、熨帖了整方心田。宁次被这股活水般的温度抓住了心神,竟破天荒地没有立刻甩开她的手。恍惚间,他听见冥以比记忆中余音缭绕的和歌更温柔的声线说:“真的,宁次,谢谢你。”

      “……不必谢我,我什么也没做。”过了不知多久,宁次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笨拙地组织着措辞。

      “还有,我有个请求。”不得不说,冥真的是个很擅长操弄人心的女人。她先是态度诚恳地向宁次表示感激,再提出请求就好开口多了。有了前面道谢的环节,很少有人会不答应她接下来的请求。就好像,要想往一个全封闭的容器中注水,首先要用工具在上面凿出个小豁口。

      “你说。”

      “羽高是人柱力这事,请你对外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尽管用了「请」字,宁次还是从她严肃的口调中剥离出了一丝不对味。直觉告诉他,这根本不是请求,而是货真价实的命令。

      宁次抽回手,下颚一抬一落算是表示了承诺:“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相信你会信守承诺。”一股骤然上涌的悲伤支配了冥的情绪,她微微垂下了头,羽扇似的长睫扑闪了几下,将穿风越云落向她眼底的阳光裁剪得零零落落,“羽高那孩子……真的很可怜。我答应过他母亲要好好照顾他,任何有可能伤害到他的事,我都不会去做。”

      “什么叫「他母亲」?”宁次费解地瞪大了眼,“你们不是姐弟吗?”

      “我和羽高同父异母。”冥勉强扯了扯唇角,卷出一痕笑弧,似乎不太喜欢这个话题,她的口吻有些生硬,表情也不似平日那般温存,“我们的父亲是照美一族现任族长照美信,他和现任妻子花山院归蝶公主是纯粹的政治联姻。我的生母是父亲大人的第二任妻子——雾隐精英上忍照美心,羽高则是世代隐居于水之国临冬之岛的泡沫一族前任女祭司泡沫吹雪大人所出。”

      宁次向来不是那种喜好打探别人私事的好事者,面对这番自话家事,只是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吹雪大人活着的时候,被誉为水之国第一美人。只可惜美貌非但没有成为她的武器,反而给她带来了灭顶之灾。羽高小时候跟着她,不知受了多少罪……详细情况以后有机会再给你讲吧。”素日里总是习惯以笑面示人的女人,一旦露出悲楚的神色,终归是会让周围人有些不习惯的。她挽歌般悲凉的口吻令宁次觉得仿佛心被挖走了一块,每根血管都被冰冷的霜雪堵塞,丧失了泵送生命之流的能力。他像是弄丢了语言能力一样呆立在原地,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听她自言自语地絮说着,“文月和羽高,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两个人。文月已死,我就只剩下羽高了……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去爱羽高,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受到半点伤害。”

      “文月是?”宁次忍不住问。

      “鬼灯一族精英上忍,也是我的未婚夫。”不论是谁,谈及挚爱之人,神色都会变得异常温和,那种温情,是绝对无法以浮于表象的演技捏造出来的。饶是冥这样的杀戮之人也不能免俗。她情不自已地弯起了眉眼,漾着水意的眸光越过宁次、越过长街深巷,投向被蜂蜜似的金色流光浸湿的远处,仿佛在以目光拥抱并亲吻伫立在虚空中的某个并不存在于现实中的身影,“文月他……死在我们订婚当晚。可笑的是,我甚至都不知道是谁杀了他。这些年我一直在追查凶手,但至今仍一无所获。”

      宁次双唇微颤,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踟蹰半晌,最后只苍白无力地道出了一句:“……那我就祝你早日找到凶手吧。”

      “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她收回了目光。

      “是什么?”

      “我希望羽高幸福,希望他找到一个真正爱他、懂他的女孩子,无关人柱力的宿命、也无关身份国别,只因他是「羽高」这个人而爱他。同时这个女孩子也是羽高深爱的、愿意用一生守护的。”冥与宁次隔空轻飘飘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她的眼睛就像一抔揉碎了无数盏星光的仲夏夜镜湖,叫人哪怕深知那湖深不见底也愿意投身其中,捞出满湖宝石般的星子。她含着悲苦的嗓音比夜莺如梦似幻的嘤啼更动人,叫听者根本分辨不出自己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我知道这很难……羽高身为人柱力,要想拥有真爱简直就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不现实。但我还是会每天向神明祈祷,恳请祂保佑他、赐福予他。”

      宁次一听到「爱」这个词眼,就浑身各漾,忍不住开口反驳:“忍者根本不需要「爱」这种无聊的东西。对我来说,唯一的幸福,只有自由。”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喜欢的女孩子,就不会这么想了。”冥笑笑,有意逗他。

      “没有这样的「如果」。”没想到宁次立刻驳回,“在实现忍道之前,我绝对不会跟谁玩恋爱游戏。”

      关于这个话题,他记得曾和英司有过一场讨论。

      后者有一天找到他,红着脸支支吾吾了老半天,宁次才弄明白他想表达的核心是自己喜欢上了天天。

      “天天的笑容是我的救赎,我真的很羡慕她那样的生活方式,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晴朗清澈。并且最重要的是,她为自己而活。如果可以,我真想成为她那片美丽的天空中,一只振翅远飞的白鸟。”英司倒豆子一样说了一大堆天天的优点,听得宁次已经不耐烦到准备抬脚走人了,想不到前者此时忽地话锋一转,情绪急转直下,“可惜我根本飞不动啊……她是自由的蓝天,而我是被砍了翅膀的囚鸟……我这样的人,哪里有资格喜欢她?宁次,你说我该怎么办?”

      宁次很清楚英司这样想的原因。日向一族向来施行严格的族内通婚制,即使分家,婚姻大事也由不得自己做主。分家女子无论怎样都不允许外嫁,而倘若分家男性万不得已娶了外族女性,那么这个女人便会被刻上咒印,终生不得自由,只能和丈夫一起,日日夜夜跪在日向族地这座处处埋着尸骨的囚笼里巴望着远空。倘若宗家一声令下,即使是女儿身也不得不化身替死的肉盾。

      “外人不明白,总以为日向一族是名门望族,嫁入日向的女人一定很风光。只有我们自己人清楚分家的女性活得有多辛苦,简直是……人不如狗。”英司犹豫片刻,还是用上了这个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词眼。但即使是这般激烈的言辞,依旧抵不过他胸中翻涌的感情风暴之毫厘,“这就是我不愿意向天天表明心意的原因。我不希望她和我一起承担这可悲的宿命。她那么好,应该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而不是被我拖累。”他叹息着,眼角眉梢连同嘴角像徒然滑坡的山体一样齐齐向下崩坠,“可是我又克制不住对她的感情,每次我们一起出任务,对我而言都是煎熬……宁次,我到底该怎么办?”

      究竟该怎么办,恋爱经验为零的宁次自是给不出什么好建议,那场讨论也就不欢而散了。

      “……这下你懂了吧,身为分家,我根本不具备喜欢一个人的资格。”宁次疾言厉色地道,直视着冥的目光中透着几分自嘲,“所以不要再说「如果有一天」这样的蠢话了,没有如果。”

      本是寄托着无限美好希望的祝福,于分家而言,却无异于世界上最残忍的诅咒——倘若与什么人建立名为「爱」的羁绊,那就意味着不得不把宿命的苦果分出一半送入对方口中。而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又怎会忍心这样做呢?这根本就不是爱,而是造孽。

      爱与被爱,于分家,皆是炼狱。

      所以请别再咒我了,拜托你……宁次的眼神中,甚至多了几丝哀求。

      “宁次,你……”察觉到他神色有异,冥伸手按向他的双肩,却仿佛蓦地被一股无形之力牵绊住了,指尖在离他的肌肤还剩一步之遥时僵在了虚空中。

      “冥姐姐!冥姐姐!”闲谈果真是消磨时间最好的良方,一声欢快的呼唤提醒二人时间已过去了很久。不知不觉间,他们竟从冥的单身公寓一路走到了忍者学校门口。此时正值孩子们放学的时间,几个孩子一看到冥,顿时像兔子见了青草一样蹦跶着跑过来,将她团团包围。

      雾隐的忍者学校相比木叶,规模差别不大。最显眼的区别是木叶忍校的教学楼被漆成了煊亮的暖色,且时常有人翻新。阳光下,桔红色的圆融屋顶与四四方方的赭色墙体交相辉映,美好得仿若只属于印象派画家精心编织的美梦。

      而雾隐的忍校则少了那抹教人舒心的烟火气,多了点儿肃杀与冷寂。三层高的教学楼像是被世界遗忘的弃儿,孤独地孑立于此。斑驳的深灰色墙体上东一团西一团地分布着大小不一的血块,岁月将原本的鲜红色磨洗成了一种介于猪肝色与黑紫色之间的颜色。血雾时代的毕业考试内容是自相残杀,这些血痕显然出自那些尚未戴上护额就死于同窗之手的孩子。只是看着这面墙,宁次脑中就能描摹出当年那幅地狱般的惨状。从或呈喷溅状激涌而出,在墙上开出朵朵葳蕤的大丽花,或以标准的抛物线在墙上留下半月状痕迹的血迹中,他能想象到各式各样的死相,但无论哪个,都一样不忍卒睹。

      但这里的孩子似乎并没有被这糟糕的环境影响。

      “冥姐姐,你怎么这么久没来看我们了?我还以为你把我们给忘了呢……”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少女亲昵地扑到冥怀中,还调皮地蹭了几下,似乎在向别的小朋友宣示主权。后者小心翼翼地揽住女孩娇软的身子,一边想着「什么时候羽高也这样扑到我怀里撒娇就好了」,一边笑吟吟地摸了摸少女毛茸茸的小脑袋:“怎么会,我不是上周才来过吗?小祈,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好好练习忍术呀?”

      “当然!我学会了水乱波之术哦!”名为祈的小女孩得意地仰起小圆脸,说着就要结印展示给冥看。

      “嘁!你那算什么?我的手里剑水分/身之术才叫厉害哩!冥姐姐要不要看看?”一个茶褐色卷发的小男孩立刻跑过来,唯恐错失了展示自我的机会。

      “就你那两下子也能叫手里剑水分/身?”另一个刺猬头小男孩急吼吼地挤到冥跟前,自我推销的同时还不忘埋汰好友,“冥姐姐别听真一胡说,他根本就没练成!看看我的水流鞭吧,保证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冥姐姐,他是谁呀?”一个眼尖的银发双马尾小女孩第一个发现了站在冥身旁的宁次。

      “绫子真敏锐呢,他是我的朋友,也是雾隐的客人,你们要好好招待大哥哥哦。”冥指了指宁次,正式向小朋友们介绍。后者从方才起就一直双手环胸跟尊冰雕似的杵在那儿,和载笑载言的冥站在一起,就像面冷心凉的修罗死神与光鲜动人的美惠女神,怎么看怎么不搭调。

      “这位大哥哥额头上为什么有个绿色印记啊?”心直口快的绫子像是突然发现了新大陆,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宁次额上,后者顿时浑身一颤,旋即竖起了一身的刺。

      嫌麻烦没有缠上绷带再出门,绝对是他今天犯过最大的错。

      他知道小女孩没有恶意,但有的时候,最锋锐的刀剑,莫过于最天真的恶毒。时至今日他才徒然发觉,原来那道留在心上多年的痂一直未能愈合,被人一撕就破,内里已经腐烂到不成样子,鲜血淋漓包藏的全都是耻辱与不甘。自烂肉深处汩汩地流着脓水,正一点点地侵蚀着血肉,痛得甚至已经令他感觉不到痛了。

      他死死捂住胸口,还是难以压制一腔激涌的情绪洪流。他想斥责无知无畏的小女孩,却又知道这不是她的错,蓄积多时的话语始终吊在嗓子眼里,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堵得他几欲窒息。光华乱舞间,每一根落在他身上的、由阳光凝练而成的金丝都像是成堆的稻草一样死死压着他的心脏,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却依旧顽强地悬停在盆腔中,不肯屈服于压在上面的重量,更不肯就这样坠入深渊。

      却不想,下一刻,他看到冥半蹲了下来,与小女孩四目平视,耐心得就像是一位哄孩子的母亲:“那是因为大哥哥小时候太调皮,不肯乖乖练习忍术,还总是扰乱课堂纪律,所以额上就长出了这个代表淘气包的印记。”见单纯的小女孩信了七八分,她便进一步巩固火力,为这番一听就离谱的谎话添上最后一笔柴薪,“绫子要好好听话,不可以淘气哦,不然就会像大哥哥一样,知道吗?”

      深深仰慕的对象不论说什么,哪怕是最荒诞的笑话,对这群稚子而言都好比圣旨。信了邪的绫子拍着胸脯,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会乖乖听话,努力修炼,长大成为像冥姐姐一样厉害的女忍者!”

      其他孩子也纷纷应和,弄得宁次心情有些复杂。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额上这个象征屈辱与卑贱的咒印,是可以用这种方式解释给不明就里之人听的。他深深凝视着被孩子们憧憬的目光环绕在中心的冥,总是藏得严严实实的心绪在不觉间漾起柔和弧度的唇角露了半寸尾巴:“……谢谢。”

      谢谢你,替我找了个台阶下。
      谢谢你,替我将死守至今的秘密仔细地折叠起来塞回心底,不让它走漏一纤一毫。
      真的,谢谢你。

      孩子们从冥那儿得到足够多的笑容后,又兴奋地跑到宁次旁边,各种音色汇聚而成的潮水顿时淹没了他。

      “大哥哥,你是哪里人啊?眼睛为什么是银紫色的呢?好奇怪哦……”
      “你真的是冥姐姐的朋友吗?我怎么感觉你们像在……呃,约会?”
      “你知道吗?我们都可喜欢冥姐姐了!你看你看,现在这栋教学楼就是冥姐姐帮我们翻修的。除此之外冥姐姐还修葺了许多公共设施,全都是自掏腰包呢!如果没有冥姐姐,我们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安心坐在教室里听班导唠叨……”
      “是啊是啊,冥姐姐简直就是我们的救世主!大哥哥你也一定很喜欢冥姐姐吧?”

      “……”宁次被最后这个问题噎住了。

      “啊啦,真是个可爱的问题呢。”冥被小孩子的童言无忌逗乐,故弄玄虚地歪了歪头,噙着笑意的目光在提问者和宁次之间来回流转,“那清叶你猜大哥哥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那当然啦!”清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副「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我最爱的冥姐姐」的表情。冥顿时心花怒放,略略上扬的眼尾噙上了一痕天鹅的羽毛般柔美清浅的笑意。

      “喂。”宁次实在不想待在这群吵个没完的孩子中间被当猴围观,忍无可忍之下轻捅了冥一肘子,“不是要去吃晚餐吗,还不走?”

      “噢,抱歉,我给忘了。”冥投给他一个歉意的眼神,朝孩子们挥手作别,“大家也早点回家吧,下次我要检测你们的学习成果,记得好好修炼哦。”

      *

      告别了孩子们后,两人继续行进,没过多久就走出了街区,来到一片海滩上。“这里每周都会有定时供应的露天海鲜大餐,算起来今晚就有,宁次,你可真有口福啊。”冥指了指忙着把一筐筐海鲜搬到烤架上的工作人员。露天海鲜餐一直是雾隐的一大特色,一度为雾隐的旅游业增添了不菲的收入。沐浴着咸湿的海风一边品尝最鲜美的鱼肉一边等待皎月自海平面升起,光是想想就无比美好。血雾时代平民大都忙着逃命去了,自然不会有人有心思在海边摆摊。如今黑暗已死,圣光重归雾隐,这项风俗便被重新捡了起来。

      “真没想到雾隐的忍者学校居然是你援建的。”宁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沙地上,身后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足印。松松软软的触感透过足底肌肤撞进血管里,似汇流的水脉,以最温柔的姿态涤尽了行路与设防带来的双重疲惫。许是海风太过撩人,他竟一时忘记了冥可能就是直接对羽高下达活捉任务的幕后黑手,一身防备的盔甲被凉风无声剥落,主动开口打破沉寂。

      “实不相瞒,我虽然有资格参加高层议会,但其实并没有话语权。”冥找了个迎风靠海的地方坐下,顺手拍了拍身旁的沙地示意宁次坐过来,“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拨款兴建基础设施,保障那些孩子的基本生活。虽然用的都是自己的钱,但我的任务酬金还算丰厚,拨出一部分用来重建村子不成问题。”

      ——这也算是替文月完成遗愿了,他活着的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改变雾隐。

      宁次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走到她身旁坐下:“这样吗?我还以为你的酬金都用来买化妆品了。”

      情商为负的少年完全不知道这话于任何一位女性而言都无异于雷区蹦迪。果不其然,下一秒,冥面色骤变,冰屑般环合于瞳孔的碎光像是某种忽明忽灭的危险信号,警告宁次现在逃走还来得及:“你觉得我需要用那么多化妆品吗?”

      宁次忽然有些理解羽高为什么会犯怵了,若是有人能承受住她这和索命无异的笑容,那么这个人定会成为遍享讴歌的勇士。被她直直地盯着,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这是什么反应?好可爱啊。”冥被他慌慌张张的样子逗得吃吃地笑起来,落到地上的音节珠圆玉润,像是被上帝嚼碎了撒在面包上的糖粉,食之醉人,“来宁次,把脸转过来吧。”

      “你想干什么?”宁次心中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但还是乖乖照做了。

      下个瞬间,一丝微凉的触感以额上的某一点为圆心,化作一抔水泽缓缓晕开,像是花瓣上的一点凝露倏然滑落,在月下小池中央点触圈圈涟漪。水一样的凉意将宁次的意识卷入一条唱着歌的小溪中,渐渐地,大脑被泡得失去了形迹。理性命令他推开这个女人,但感性却驱使着他放下一切享受这股幽幽沁凉。二者垂死较量了好一番后,自由自在游弋于溪流中的意识才依依不舍地归位。宁次发现她正手蘸什么东西往自己额上抹。

      他没有推开她,这几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因为在这之前,他一度本能地厌恶与任何人发生任何形式的肢体接触。冥的动作轻柔得好似在爱抚一个刚降世不久的婴孩。不觉间,一丝红晕悄悄攀上宁次的耳际,像是一抹浅浅的彤云落于冰封万里的茫茫雪地,随即消失不见。连宁次自己都未能察觉,挂在伊甸园枝头的青果已经向他散去了梦一般的馥郁芳香。

      “你很讨厌额上这个咒印吧,那就用粉底液遮一下吧。”她熟稔地从水晶瓶中挤出一泵象牙白色的流体,轻轻点涂于宁次额间,随后变戏法似的从衣兜里掏出个美妆蛋,以推拍结合的方式将粉底液抹匀,手法灵巧得就连世界上最专业的手艺活匠人看了都要啧啧称奇。

      “就算你这么做了,咒印也不会消失。这有什么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宁次嘴上数落着她,却并没有拒绝这份暖心的善意。即使看不见,他也能毫不费力地循着额间抽丝剥茧般的触感想象她指尖灵巧的动作。肌肤与肌肤的轻触带来的微妙刺激在骨传导的作用下徐缓滑进他的神经中枢,顺道着捎来了她的体温,令他脑中油然生出一幅小蜂鸟般的玉指轻灵灵地游弋于翠色/欲流的枝桠间的画卷。全身的每一处感官都挣开理性的枷锁,在这暖意匍匐的撩拨中狂欢起来。他索性接受了一切,惬然阖上眼皮,放空自己,全身心地享受她给的温暖。

      “虽然不能帮你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至少你不用大热天还缠着绷带。以后照镜子的时候不会再看到这个咒印,想必你的心情多少能改善一点吧?”冥手上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并没有因分心和宁次说话而受影响。

      “我从来不照镜子,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爱美?”海绵物体轻触肌肤的丝柔触感滋养着宁次干涸了太久太久的心扉。他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就连在美梦中都不曾拥有的温柔,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别逞强了,绫子问问题的时候,看得出来你很不高兴。”最白色号的粉底液就好像本就是为了宁次而存在的一样,与他的肌肤不可思议地贴合。咒印很快失去了形迹,还给了他一方骨瓷般干净莹洁的额头。冥暗自感慨着他肤质真好,居然一点都不卡粉,这令身为女人的她委实有些嫉妒,“这瓶粉底液就送给你吧,它富含橄榄石提取物和天然植萃精华,上脸细腻服帖,集控油、保湿、持妆为一体,不仅遮瑕效果一流,还添加了高折光因子,能轻松打造水光奶油肌……”

      “……你不去当化妆品导购真是委屈了你这副好口才。”宁次失笑。

      “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曾经的梦想可不是当忍者哦。”待乳霜质地的粉底液与宁次细腻柔嫩的肌肤深度融合后,冥替他喷上定妆喷雾完成最后一步,“我并不喜欢打打杀杀,成为忍界第一的化妆师一直是我的梦想,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放弃这个梦想哦。”

      宁次点了个头,表示这是个好梦想。

      冷不防刮来的一阵海风像神抛下的锚点,固定住了那些飘萍一般游荡在温柔乡里,毫无方向地浮浮沉沉的思绪。如果没有这阵适时的凉风卷走杂念唤醒神智,怕是他会永远耽溺于她给的温柔中,忘却时间、甚至忘却呼与吸的痴缠,“……对了,我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你说。”冥把粉底液往宁次怀里一塞,身子坐正了一些。

      “我知道雾隐高层已经盯上了我,如果你们想要我的白眼,就尽管来找我吧,我不会逃、也不会躲。”夕阳挥笔用流火般的萤萤暮光调作浓稠的釉彩,再奢侈地把它涂遍世界的每一寸角落。光影里,宁次的目光比燃烧的燧石更沉毅。

      “……”冥双唇轻蠕,似是被某种力量封住了喉舌,一夕之间丧失了编织话语的巧智。

      她本该第一时间考虑变更计划,因为宁次已经知道了雾隐高层盯上了他的白眼这件事,要想拉拢他皈依雾隐就不能再使用常规手段了。但非常奇怪地,这一瞬间涌入她脑海的居然不是这件事,而是一个与此事毫不相干的人——

      「我不会逃、也不会躲,不管雾隐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留在这里,用自己的双手改变它。」

      翻卷的浪潮冲走一切。待汐浪层层褪尽后,回忆的滩涂上留下的尽是那个男人玉山般颀秀伟岸的身影。恍惚间,她似乎看到泼洒在海平面上的夕绯模糊了过去与现实的边界,那个她曾经挚爱的男人穿越遥远的时空,将灵魂附着到了眼前的少年身上。

      流云如同冰裂,罅隙间填满了安静燃烧的紫红色霞焰,而少年头顶正上方的那片天空则恰好是划分夕光与夜色的交界处。扇骨状的火烧云在他颅顶聚合成一个钝角,一边是由赤金到桔红再到品红,潮水般一浪浪加深的云霞,另一边是已抖开了纯黑色天鹅绒裙摆的夜幕。处在分界线上的他身上同时拥有着光明与黑暗两种特质,像是一尊供奉于教堂圣坛里的神像,圣洁而瑰伟。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那个男人和宁次一样,都有着一头在夕阳的镀染下好似通往巴别塔的天梯般的柔亮发丝,还有朝圣者般仰之弥高的身影……她痴痴地想着。

      文月,是你吗?

      你终于,又回来了……

      “……但我掌握了时空间忍术的事,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不能让木叶的人知道。”宁次的下一句话将她拉回现实。此刻,夕阳经过漫长的跋涉,终于回归了山河的怀抱。天色擦黑,她看到前者眸中的火光倏地熄灭,一双雪瞳与夜色融为一体,像幽远的矿井般暝茫,“……我知道你们雾隐讲究等价交换,作为交换条件,羽高的事我会守口如瓶。”

      “……”面对这个诚恳得甚至带着一丝哀求的请求,她曾经生动鲜活的唇舌依然像是被冻结了一样发不出半个音节。

      明明上一秒还一副视死若生的样子,怎么情绪忽然一落千丈……他到底在忌惮什么?盘桓在心头的疑问令冥的心跳错漏了一拍。

      仔细想想,他大概是在忌惮同族吧。

      若是让日向一族知道他掌握了意念转移这种比飞雷神更高难度的时空间忍术,他或许连暗部都待不下去了——那帮人要么因心生畏惧将他囚禁至死,就像雾隐对待上任六尾人柱力漩涡弥生那样;要么日日夜夜用咒印摧/磨他的身心,直至他痛得连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都丧尽,被生生碾碎一身傲骨。待他被折磨得不剩一丝脾气后,「日向宁次」这个人的存在痕迹便会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作为替代活下来的,是被宗家打上「奴隶」标签的刍狗,是一件只属于「日向」的工具。

      不论哪个,结局都是殊途同归——他将失去最后的自由,就连塑造灵魂的根源本身都被那些与他血脉相连的族人们残忍地撕裂。

      说到底,人类本就是由野兽进化而来的,所谓人心,不过是被稀释了的兽性。

      什么同族、什么亲情……真可笑啊。

      沉默持续了许久,直至烤扇贝的香味儿自不远处的露天摊位传来,老板已经扯开嗓子开始吆喝,冥才意识到自己必须说点儿什么打破这死水一潭般的气氛。

      “我不会说的,你放心吧,这是我们的约定。”她朝宁次展颜而笑,右手缓缓上抬,“我们击掌为誓。”

      宁次不确定她的承诺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信任她。但不知为何,每次在她面前,他都能暂时忘却那些悲苦的过往。和她在一起时,咒印、家族、自由……这些扰人的东西都像是拉拉杂杂的噪点,顺着她流眄的眼波漂到了目所不及的远方。她的笑靥——即便是虚伪的假面,也曾真真切切地为他筑起了一方净凉的乌托邦,可以让他抛却一切躲进去舔舐一身伤痕。

      对她,尽管防备与猜疑占了大半,但心里那份感激,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宁次注视着她的目光扑闪了一下,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柔和的弧度。感性驱使下,他抬起了右手。

      就在两只手即将碰到一起,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时,冥忽然抓住了宁次的手腕,用力往前一扯,不由分说将人圈进了怀中。

      属于宁次的世界静止了,维持呼吸的导管被掐断,泵送血浆的心脏停止工作,万物渐次沉入了海底。她羽毛般温热的吐息有意无意地扫过宁次的颊侧,他的大脑卡顿了许久许久,久到最后一线金色的夕芒垂入海的另一头,在水泽一般蔓延开的黑暗中钓起了一轮玉盘,方才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这样彼此胸口叠加的姿势,很不妙。

      他本能地想推开她,但后者立刻收拢了双臂,似是生怕一个不小心,怀中人就会化作一指流沙无声远去。晚风呼啸而来,将两人交融的吐息连同周遭一切声浪尽数绞成一地碎末,但还是把一声至为清晰的呼唤送到了宁次耳畔。意识回笼后,他感觉到她将头枕在了自己肩上,听到了她以圣徒虔诚的晚祷般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的空灵声线呼唤着那个已不在人世的灵魂——

      “文月……”

      文月,你终于再度回到我身边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017.海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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