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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18.羽高 ...
水之国最宜居的地方是哪里?如果你抓住一个雾隐平民问这个问题,他定会笑你是个傻子——这简直就像是在问修罗火狱里能否找到一片遍开鲜花的静凉之地一样荒唐,或许被战争与杀戮催熟了兽性的忍者会骄傲地声称血雾里是强者的理想乡、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圣地,但于平民而言,如此环境,只想让人举家逃离。去哪都行,只要眼前的世界不再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猩红就好。
但是,活了足够大年纪的老者还是会告诉你,即使是这样一片被罪孽与阿鼻厉鬼眷恋的血狱,也是存在宜居之地的,那便是水之国北境的临冬之岛——至少在三代水影夜鸦开疆扩土的铁蹄踏足此地,把这片原本宛如乌托邦一样的岛屿强行变成雾隐的所属地之前,临冬之岛一直是难民寻求庇护的首选。
四面环海的水之国是由大大小小的岛屿构成的,每座小岛都有属于自己的民风民俗。世世代代隐居于临冬之岛的泡沫一族过着几乎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族人虽然拥有将查克拉附着在任何实物上的傲人能力,但却并不从事忍者活动。他们虔诚地信仰着生天目圣教,像爱护自己的心脏一样守护着一生的信仰。在临冬之岛被夜鸦的精锐部队占领之前,他们毕生所求不过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然后了无污秽地跪在天父面前,待接受主最后的洗礼后,就可以获得一张通往后世天园的入场券了。
如今,年轻一辈几乎已经没人记得那座曾如蓝宝石般隐匿于缥缈海雾中的小岛了。但有一个人是例外,那里是他的出生地、是温柔地告诉他海洋的心跳是一种什么声音的地方。尽管残存于记忆中的尽是些糟糕得甫一碰触便会令心脏疼得蜷起来的回忆,他却依旧执拗地将孩提时代的历历画幕封存于心底深处,不肯舍弃。
临冬之岛的一座苍山上,不,这样说并不准确,应该说是雾隐最北面的山峰上,矗立着一栋和式建筑。屋旁颇有些年代的老树上,眉目如画的青年坐在枝桠间,孤单地吹着泡泡。卷着寒意的风像是丝丝脉脉连接过去与现实的蛛网,轻柔地撩拨着他柔软的深栗色发丝,露出被微长的斜刘海遮住的左眼。青年的眼睛是最纯正的复古暖调琥珀金色,像是太阳、沙漠、麦田轮番摘取了一抹自己身上最醇浓的金色,再把它们全部奢侈地融进他狭长而邃丽的双眼中。只可惜,任凭那双眼睛再明熠,也无法循着清风流淌的轨迹捕捉到临冬之岛曾经存在过的证明——自夜鸦将这里纳入雾隐的版图后,这座宁静小岛的脉搏就被彻底掐灭了。如今只有这个吹泡泡的青年,能证明临冬之岛曾是深海的眼睛,而非血雾里的一部分——因为他的深色发丝与琥珀色瞳眸,是唯一能证明泡沫一族身份的标志。
水墨画一般清逸俊雅的青年懒懒地斜倚在枝叶间,时不时抬起指尖戳戳飘浮在身旁的泡泡。水色宽袍在微风中翻卷着,像一尾游弋于丝丝清浪中寻找着彼岸的鱼,每一丝衣褶都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经纬线,牵引着游鱼去往看不见的归宿。大敞的领口下,露出一方仿佛被美工刀精雕细琢过的洁白胸膛。不时有几个顽皮的小泡泡降落到他肌理分明的胸口,在羊脂玉般细润的肌肤间一跃一跳地梭行着,带来的微妙触感令青年惬意地半阖起了眼皮。晶莹剔透的泡泡表层被熹微的天光晕出了一层清浅的七彩虹光,随飘舞的角度不同不断变幻着色泽,一闪一亮地煞是好看。他像面对挚爱的恋人般轻轻柔柔地把玩着这些美丽的泡泡。比起人类,或许这些无生命的东西才是他真正的陪伴,因为它们不会对他露出狰狞的獠牙,更不会明里暗里地骂他是怪物、是瘟神、是野种,它们只会无声却长情地陪伴着他,带他看这世上最美的繁花盛景。
他喜欢这样的生活,那些五彩斑斓的泡泡是他的眼睛,自由无拘地飘向天涯海角,替他忠实地记录穹宇与流云的共舞、树影与鸟群的合奏、海风与浪芽的亲吻。有的时候,他甚至会羡慕那些飘飘悠悠的七彩泡沫,它们可以乘着风、不受束缚地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看遍万水千山,风停了就停在花瓣或是凝着霜露的叶尖上歇歇脚,起风了就继续这段漫长而美好的旅程。这多好啊,可以忘却所有的羁绊、斩断一切尘世的恩怨,只为阅尽这个世界的美景而活。多让人羡慕的生活方式啊,不是吗?
多希望自己也能变成其中一个泡泡,即使转瞬即逝,也能在破碎箝领略这个世界最美的盛景。随风飘舞,然后了无牵挂地死在花海中,总好过因为对人性彻底失望而躲进地狱里等死吧?你说是吗?青年喃喃着抚上了腹部,却不知是在问腹中那个令他清楚地明白了绝望二字如何书写的魔物,还是在问漫天晶亮的七彩泡沫。
映在泡泡表面的花树、蔓草与苍峰没有颜色,一如他这二十年来虚幻的人生——没有自由、不被当作人、不断被舍弃、被背叛、一次次试着对人间重燃希望却一次次被现实浇灭好不容易窜起的火苗,可他却依旧喜欢借泡泡欣赏风景,喜欢得甚至到了狂热的地步。尽管周遭的一切都是深深浅浅的暗色,可只有当抬起睫毛,让泡沫表面折射出的虹影落进眼底刺疼视神经时,他才会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从泡泡里看到的世界,真美——前提是忽略树下那个一脸戾色地吐露着冷言冷语的小鬼。
“照美羽高,或者说泡沫羽高,我该怎么称呼你?”无需少年阐明来意,甚至根本不需要听清他在说什么,看到他开合的唇瓣中吐出的是「照美」这个姓氏的音节就已经足够令羽高觉得,周遭原本静谧美好的景致,全都一瞬间被蒙上了一层讨厌的尘土。
羽高将弯曲的竹管插回腰间,嗖地跳下树,宽大的袖口像蓝色闪蝶的灵翼,在虚空中划出绚烂的弧影,“日向宁次是吧?你师父没有教导过你,未经他人允许擅自拜访,是件很失礼的事吗?”
像是读懂了主人的心思,一个泡泡飘到宁次身旁弹跳了几下,仿佛在催他赶紧离开,不要待在这里扰人清净。他伸手接住,指尖稍一发力,轻飘飘的泡泡顿时被弹飞了出去,“我们双方应该都不是喜欢兜圈子的人,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要你收我为徒。”
赤/裸裸的命令口吻被少年浸着寒意的低沉声线衬得更为逆耳,连「请」字都不知道加一个,真是个令人不爽的小鬼。羽高冷冷地背过身,几个泡泡悠悠而至,在他与宁次之间隔出一道透明的屏障:“……我没有收徒的打算,你走吧。”
“看来你并不喜欢师徒关系,那我换个说法吧,我知道雾隐的忍者都讲究等价交换,我们来做笔交易如何?”宁次不依不挠地拂开碍事的泡泡,上前一步。「交易」这个词,总算是让羽高始终如镜湖般沉凝的表情泛起了一丝波澜:“交易?什么交易?”
“……你应该知道吧,我是日向分家的人。”宁次意有所指地指了指额头,数日前的激战已经把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呈给了所有人,尽管额上这道咒印是他永远不愿提及的噩梦,尤其是在外人面前,就像一根长在心口的倒刺,稍一碰触就会扯得浑身骨血火烧火燎地疼,但如今既然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再藏着掖着就没有意义了,“我机缘巧合之下得到情报,「笼中鸟」是封印术与结界术的结合,虽然我至今尚未找到解印术式,但根据情报,破解「笼中鸟」需要尾兽之力做引子。曾经我受到尾兽之力的冲击后白眼的死角从1度降低到了0.5度就是最好的证明。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修行,必要时你也可以抱着杀死我的心用尾兽之力直接攻击我。”
他并没有告诉羽高这则情报来源于通过梦境向他传达嘱托的日向天忍,而后者显然对情报出处也并不感兴趣,“……如果你想逃离日向家,自由自在地活下去,有很多种方法——譬如你可以在任务中假死,或者干脆直接失联。咒印的发动是有距离限制的不是么?只要木叶认定你已经死亡,日向一族就不会再关注你。到那时,你就可以想去哪就去哪了。”说着,他抬步离去,似乎不想再和宁次过多纠缠,临走前还不忘扔下一句冷嘲,“假死的方法忍者学校应该教过吧?如果连这都不知道,就别当忍者了,回炉重造吧。”
言下之意,实现自由并非只有破解咒印这一条道,他并不打算当这个免费陪练,更不愿意自找麻烦地动用尾兽之力——他的想法非常简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闲暇之余,他更愿意靠在树上吹泡泡或者睡觉。
“我话还没说完,听完再走也不迟。”宁次惊异于羽高竟然知道发动咒印的限制条件,但这显然不是今天的重点。他收回心中疑惑,一步跨出拦在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青年身前,沉毅如铁的眸色令后者下意识脚步一顿。
这样的神色,羽高实在太熟悉了——雾隐暗部在矢仓执政时期,施行严酷的优胜劣汰制。曾一道进入暗部的同期,最终只有他扛过杀戮活了下来。他们挣扎着求生的模样,和这个少年如出一辙——人为了活下去,总是会变得比自己想象中更坚强。
「活着」这两个字,是那些养尊处优惯了的上位者们最不屑一顾的东西,可于那些命运弃子而言,它却好比最致命的美梦,驱使着一个又一个人为了进入梦中世界爆发出超乎人类极限的力量,不择手段到了甚至悖乎人伦退化为兽的地步。
只想简单而自由地活着,本就是世界上最不简单的事啊。这个被命运诅咒的孩子,在木叶一定过得很不快乐吧?就像我一样……羽高微叹,脚步定格,难得地匀出了一点耐心等待他的下文:“……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说过了,这是交易,所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白帮我。”这样的措辞经这个十三岁的少年之口说出来着实显得过于老成,但宁次毕竟还太年轻,足够成熟的人只需通过尾音的起伏走势就能立刻判断出他说这话其实心里是没底的。明明阅历不够却还硬要摆出一副老练世故的模样,这令比他年长七岁的羽高委实有点儿想笑:“我倒想听听,如果我帮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观察了你的战斗,泡沫系忍术虽然攻击力极强,但相对而言泡沫在空中漂浮的时间太长,攻击速度跟不上。如果敌人突破泡沫采取近身战,你的泡沫术就会变得十分鸡肋。”宁次条理清晰的分析让由于一开始就带了轻慢色彩所以没怎么认真听他说话的羽高的表情渐渐起了一丝不甚明显的变化——很少有人能发现泡沫术的弱点,没想到这少年只看了一眼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根本。如此敏锐的观察力、判断力和逻辑分析能力放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无价之宝。看来照美冥那女人看上他,并不仅仅是因为想夺取他的白眼扩充雾隐战力。
宁次停顿数秒,从羽高愈发沉肃的神色看来,他确信前者已经听进去了五六分,便继续道:“如果将泡沫术与时空间忍术相结合,就可以克服不擅近战的弊端。我在暗部工作,有机会接触到许多机密文件。如果你肯帮我,作为交换条件,我将给你提供飞雷神之术的卷轴。”
尾音落下的刹那,宁次清楚地看到,羽高的瞳孔微缩了一记。
沉默像个不知何时临世的魔鬼,在两人之间抖开一方巨大的纱幕。漫天翩跹而舞的泡泡像是忽然一步踏错误入了时间与空间的概念皆不存在的异次元,接二连三地定格在空中,忘记了跳动。溶溶流淌的风被围合而来的沉寂扼紧了脉浪,停下了匆匆行经的脚步。
二代火影千手扉间发明的飞雷神之术——这个曾瞬间改写整个战局的忍术所带来的诱惑力,不亚于花蜜之于蜂蝶。想潜入木叶窃取术法卷轴的外村人数不胜数,最终无一不以失败告终。飞雷神并非禁术,木叶内部忍者都可以不受限制地学习,至于能不能掌握那就是后话了。但若对外而言,它就是绝对的机密,任何人都不得向外村人泄露半个字,否则严惩不贷。多年来,木叶高层一直像守护自己的眼球一样守护着这一足以左右战场的忍术,可他们愈是小心翼翼,就愈是引得外族人垂涎三尺。
换作一般人,恐怕一听到「飞雷神」三个字就已经动心动得天崩地裂了,但这点小小的诱惑还不足以代替理智支配羽高的脑中枢。他犀利地反问:“没记错的话,雾隐和木叶的关系还没有好到能共享机密的地步吧?”分不清是试探还是讽刺的口吻,像是透着凉意的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宁次耳膜上,“你偷走村子的机密卷轴交给我,在木叶高层眼中,你就是通敌叛村的大罪人,后果你承担得起么?”
“……这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宁次幽幽道,吞咽一记后又违心地补充了一句,“……只要能破解咒印,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木叶会变成什么样与我何干?我只想拿回自由。”
真的是这样吗?
饶是他将情绪封存得再严实,无从排遣的伤悲还是在微微扑闪的眸光中露了个尾巴。羽高直视着他的双眼,犀锐似刃的目光仿佛能透过眼底一路气势如虹地剜开血肉,直抵心脏最深处。不论是宁次飘忽不定的目光还是微微抽搐的唇角都告诉他——这是谎话,他深爱着木叶,根本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随时可以狠心地斩断这份根植于骨髓,早已和魂灵融为一体的牵绊。
“……你在撒谎。”深埋于宁次心底难以宣之于口的真言被羽高毫不客气地一把揪出,“你根本割舍不下木叶。”
照美姐弟俩都是与生俱来的读心专家,无需山中一族的秘术辅助,仅靠微表情心理学,他们就能将对方心事猜个八/九不离十。被当面戳穿了心事的宁次颇有些恼意,“你不也同样割舍不下照美一族吗?”他毫不客气地将问题反推回去,“嘴上说不要把你跟照美一族混为一谈,结果照美族地一出现异动你就立刻赶了过来——这就是你割舍羁绊的方式?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你又知道些什么?!”羽高顿时勃然大怒,“不要在我面前提照美一族!”
灼灼的怒意在他瑰美得教人心房发紧的琥珀金色眸子里浪花一般翻卷着。生于盛暑六月的他,性子却跟自己的出生季截然相反。热情、活力、希望、欲念……在他身上找不到哪怕一项这些年轻人本该具备的活生生的东西。那冷入骨子里的淡漠与疏离仿佛能把任何时节都过成草木枯败、滴水成冰的凛冬。而只有在盛怒之时,他才会表现得像六月燃烧的艳阳一般暴烈而富有烟火气。
宁次被羽高徒然拔高的声调惊了一下,身体条件反射地一颤,但这并非出于畏惧。和擅长洞悉人心的后者一样,他同样工于从对方的逆鳞下手一举攻心。滞顿片刻组织好措辞后,宁次以羽高讳莫如深的话题为突破口,射出直指靶心的一箭:“看来你非常恨照美一族啊,跟我一样,我也对日向一族恨之入骨。”
撒谎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在说这些的时候,他自虐般地强迫自己去回想额上丑陋的咒印和父亲的死。这个只会窝里横的腐朽家族简直就是天才的坟墓废物的温床,分家以牺牲自由乃至生命为代价的守护换来的只有宗家愈发猖狂的索取。那些实力弱小的废物有什么资格站在累累尸山上居高临下地俯瞰世界?只有逼着自己这样想,他才能让演技更逼真些。以永远不愿触碰的回忆为催化剂点燃的孽火灼红了他的眼,这样至少不会让羽高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他在说谎。有的时候,要想临场发挥出超脱极限的演技,总是需要付出点儿代价的——对他来说这样的代价就是深吸气潜入记忆的海流中,让本就残破不堪的心再一次被呼啸澎湃的潮涌伤得鲜血淋漓。
痛感总是能轻易地剥夺人的理性,他不确定羽高是否拆穿了他生涩的演技,但这样的心理暗示的确令他连自己都成功骗过了。在幽冷的恨意海洋里浮浮沉沉了许久,久到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对一族还残存着一丝名为「爱」的情愫时,羽高的一声轻唤终于将他拉出海面,得以重获呼吸换气的自由:“所以呢?你恨日向一族,所以想要毁灭它?”
“没错。”这回宁次不再闪躲,堂堂正正地同羽高对上了目光。和句句都冰冷得像是在往听者身上砸冰雹的犀利词藻一样,直抵心脏的生冷眼神同样是他赖以击垮对手的武器。羽高是否勘破了他的谎言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笔交易必须达成,“我要让那些残忍地剥夺了我的自由的上位者付出代价,所以我要毁灭一族!但只要有这个咒印存在,我就不可能是宗家的对手。”
“……所以你就找上了我?”羽高口吻不善,探寻的目光在宁次身上转了一圈,“你想利用我?”
“有时候,互相利用才是世界上最牢固的关系不是吗?”宁次反问,“掌握飞雷神对你不会有任何坏处。考虑一下吧,是否要和我做这笔交易?”
自少年唇舌间接连滑落的词音在被灿烂的泡泡中和了冷清寥寂之色的院落中碰撞着,漏过枝叶姗姗而至的朔风在音节与音节的罅隙间穿针引线,将一个个词汇串成完整的句子递到羽高耳畔。他静静聆听着,唇齿翕张,却发觉自己吐不出半句辩驳的话——他的话有什么错?在利益面前,感情又算得了什么?所谓的手足亲情、同族羁绊……这些东西,简直就是世界上最荒唐的笑话,哪里抵得过「利益」二字?
就像他的母族泡沫一族,那些还活在蒙昧时代的族人就为了「那个女人没有守住信仰,不配为主的女儿」这种荒谬至极的理由,居然将他母亲当成肮脏邪淫的「渎神者」,绑在大十字架上活活烧死了。作为神职人员活着的她一生为他人祈福,最后将她推入烈火中的却也是这些曾聆听过福音的人。这叫他还怎么相信羁绊、相信所谓的同族亲情?
就像他曾经那样信任、那样深爱的姐姐,为了巴结高层,不仅狠心地向长老进言把六尾封印在他体内,还欺骗他走上祭坛,让他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下接受了尾兽封印仪式。对前方的绝境一无所知而傻傻地被人蒙上双眼按着头往前推或许在当时并不足以构成恐惧与憎恨,但当双脚踏入地狱、浸泡在滚滚烈焰中后,再回想那个将自己推入绝望深渊的罪魁祸首所带来的恶心反胃程度,要胜过一开始就知道前方是地狱而对那个想亲手毁了自己的人产生的痛恨千万倍。
就像他和冥共同的生物学父亲照美信,那个男人根本不配为夫为父。为了夺取五代水影的宝座,他甚至可以面不改色地手执屠刀挥向糟糠之妻——就为了再婚另娶大名之女花山院归蝶以巩固势力。
人类与动物最大的不同,就是前者可以凭一代代自然选择积累而来的理性与智慧抑制兽性,但前提是有根名为利益的绳索串联在人与人之间,牢牢拴着盛满兽/欲的心脏,阻止满得几欲撑破房室阵壁的贪婪、自私与残忍等人性十宗罪外泄。倘若失去这条维系理性的缚索,人类这种生物,与禽兽又有何区别?
事实本就如此不是吗?朋友、恋人、哪怕是有着无法斩断的血缘关系的手足至亲,都抵不过被利益的绳索捆在一起的一段关系。就像现在的五大国,靠着微妙的实力平衡勉强维系着表面和平的这种关系无疑脆弱像悬停在睫毛上的钢针,哪怕最稀薄的空气抚行而过都会瞬间落下伤及肉/体。可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靠利益维系的关系远比那些以「爱」这个可笑的字眼为基石铸成的感情更不易摧折。
羽高意味深长地望了眼面前冷着脸的少年,他纤尘不染的米色半袖外套被漫天浮沫折射出的斑斓光晕描摹成了一幅半透明的水彩画——多美好啊,可不知为何,他竟恍惚间在宁次身后看到了一群身披鸦羽般了无生气的纯黑族服负手而立的人/皮怪兽。
——那是时时刻刻犹如不散的厉鬼般紧跟在他身后的宗家,他们像饥渴难耐的困兽盯着待宰羔羊一样死盯着他不放,喉管咕噜噜地滚动着,牙尖磨磋出粗砺的钝音,仿佛随时准备把手伸进他羸弱的脊椎里敲骨沥髓。
一白一黑,极致对比。即使以假死或是失联为契机离开木叶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尾随的魔影也不会散去。只要咒印还存在一天,这种状态就一天不会间断。羽高执行过二十多次S级任务,和日向一族不止交过一次手,知道他们的实力有多拉胯,简直已经弱到了没眼看的地步。最可笑的是,弱成这样的他们居然有脸把自己当人上人,恬不知耻地躲在以分家的骨血为养料长成的绿树后潇洒地纳凉打盹——正因如此,他们才配不上更不值得有未来。
——忍者世界,弱小即原罪。
但真正的重罪不在这里,而在于替宗家的软弱无为买单的那个人是谁。
——全都是分家,是别人的血肉至亲、一生挚爱、爱子爱女。
宗家配吗?
配吗!
羽高并不信教,但泡沫一族除了他,其他所有人都是信的。生天目圣教的经书他略有涉猎,按照《神训》的说法,神爱世人,主绝不会允许这样践踏生命的弥天大罪存在。所以宗家那些人死后,都是要下地狱的,天堂里没有他们的位置。
羽高知道冥曾经有个朋友是日向一族分家的少女,后来不知出于何种理由,她亲手结果了后者的生命。但据说那个女孩子本身也不想活了。他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对她们之间的事置评,但他很清楚投胎到日向分家是件何等残酷的事——简直就像是尾兽与人柱力一样,前者明明生性高傲却被人类残忍地掠去自由,原本总是傲然昂起的脖颈被残忍地套上重重枷锁,即使强大到足够瞬间摧毁一个国家也要被当成读作兵器写作猪狗的存在,任由人类肆意宰割——尽管肥得一身软肉都快要掉到地上的六尾犀犬似乎没有脖子;而后者,明明只想简单地活着,却被生生做成不人不鬼的容器,终生不得自由,除了把生命交给尾兽之外别无活法,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承载了太多痛楚、憎恨、偏见、不公、仇杀的容器,就好似发胀变形的气球,已经看不到原本的形貌了——换言之,人柱力这样畸形的存在,已经无法冠之以「人类」这个词了。
你说是吧,犀犬?这孩子是不是跟我很像?羽高垂下手,神色复杂地轻抚着肚腹,微垂的睫羽轻颤着,在眼底筛下一小团阴影,好似琥珀熔金里包裹着一条挣扎的小虫。早在成为人柱力那天,他就记住了六尾的名字,却始终执拗地以「你」、「喂」等等称呼后者,就好像念出那个名字会要了他的命一样。这是他头一次愿意唤之以真名。
不止像你,也很像我啊,我们三个都是失去自由的可怜虫。精神世界里的六尾犀犬惊异于羽高竟然主动找自己搭话的同时笨拙地用黏糊糊的小短手拍了拍皮球一样肥硕的大脑袋,自一启一闭的气孔里泵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搞笑喜剧的旁白,尖声怪气的甚是滑稽。犀犬是九大尾兽中性情最温顺的一只,憨、呆、傻、丑……羽高不吝于把世界上所有贬义词都安放在前者身上,却独独无法以「可憎」形容它——它有什么错?它也是受害者啊。比起将仇恨寄托在可怜的它身上,难道不是将它残忍地拖出溶洞当成没有血肉的筹码分配给水之国的初代火影更可憎吗?
“考虑好了么?”见羽高半天没给个准话,宁次有些不耐地开口催促。
“……你在木叶,一定过得很不好吧,对吗?”
猝不及防的诘问像一道兜头劈下的闪子击中宁次。他怔住了,仿若一脚踏进冰凌游离的长河。心事被当面拆穿的恼意、不愿承认自己诚如羽高所言始终不快乐这一事实却又无法对这血淋淋的真相视若无睹的矛盾、还有悲痛与自嘲等等情绪轮番现形,随后合流为剧毒的重金属溶液,灌满血管的每一寸枝桠,置换了赖以维持生命的血浆。他心脏抽搐,双唇嗫嚅着——该怎么回答啊?难道该回答的确是这样吗?
是啊,很不好,非常非常不好,已经糟糕到了哪怕只是稍稍回想一下都会反胃想吐的程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从来就没有快乐过——宁次很想这样回答,但其实也不尽然——与凯班一起度过的日子虽短暂得像是溟泠的日光雨中一碰就碎的泡沫,却是唯一能让习惯了牵着绝望的手跌跌撞撞匍匐而行的他暂时忘却一切的存在。尽管李的神经大条与天天的笑颜带给他的快乐尚不足以抵消命运施于他身上的痛苦诅咒之毫厘,但他们的存在,无论何时都能让他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大写的人,而非注定为了宗家无偿献上生命的卑贱奴仆。
首先爱上一个什么人然后再爱上这个人所在的世界是不少人之所以能心怀希望地活下去的根本,这便是俗世之人命名为「羁绊」的东西。倘若没有它,宁次真的说不准自己会不会真如羽高所言直接在任务中假死,然后抛下一切一走了之。不论是与凯班的羁绊,还是将他和雏田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那条斩不断的血脉,都不容辩驳地构成了他眷恋木叶的理由。
羁绊这种东西,还真是可笑啊,明明忍者最不需要的就是感情,可还是会有不计其数的傻瓜为了追寻所谓的「羁绊」说服自己去爱这个世界、去贪恋周围的风景,逼迫自己用名为牵绊的纽带将所有的依恋与不舍串联成璎珞珍而重之地佩戴在心脏所在的地方。就像他母亲理枝,身为宗家却甘愿下嫁,这在长老看来无异于自甘堕落的行径对一个被压抑的高墙大院与森严的族规环绕着长大的女性来说却好比昙花一生只一次的盛绽。有几个被压迫惯了的女性敢为自己而活?日向一族的女人,只有理枝做到了——她生性追求自由,根本无法忍受就连爱与被爱的权利都要被人剥夺,所以排除万难嫁给了日差,而后者又偏偏是她未婚夫日足的胞弟。这段关系在外人看来无疑是畸形的,直至现在都有追求刺激的作者以此为素材创作各种香艳离奇的家庭伦理故事。但这何尝不是一种反抗?她比任何人都恨这人吃人的家族,却又比任何人都爱它——无他,只因她挚爱的丈夫与孩子在这里。日差一死,她对一族最后那点儿少得可怜的留恋便转瞬烟消云散了。心灰意冷之下,甚至来不及撑到宁次的入学式就撒手人寰了。
所以看吧,人之所以会尝试着爱己不爱之物、之所以比可以随意舍弃一处地方迁徙至另一处地方的飞禽走兽高级,全赖羁绊的存在。
这些话宁次并不愿意讲给羽高听——日向一族的事只是谈及就足够给他的心造成二度伤害了,振颤的声带牵扯着心脏,疼得彻心彻骨,他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该怎样做才能伪装得不像是讽刺戏文里的悲剧男主角,况且他也确信以羽高的年龄和阅历,自己并没有将那番有关羁绊的论调说出口的必要——能活过血雾时代就说明他一定会冷笑着回答「羁绊什么的真是可笑至极啊」。宁次深深闭了闭眼,也不知是为了抵挡泡泡折射而出的刺目晕光还是不想让胸中决堤疯涨的情绪外泄。他突然弄丢了将对话继续进行下去的巧智,明明主动来找羽高的是自己,现在竟也是自己率先在这场互相试探的游戏中败下阵来,这感觉真令人不爽。他微抿着唇,老半天才言不及义地憋出一句:“……你在雾隐,过得也不好吧?”
——所以一提到照美一族你就会像是被踩痛了尾巴的猫一样怒而暴起,所以你才会远离聚居区,一个人住在这荒山野岭,宁愿与易碎的泡泡为伍也不肯跟人打交道。
是因为已经对人性彻底不抱希望了吗?那你又是为了什么还坚持留在雾隐,为什么不索性一走了之?
这些疑问其实并不属于宁次该关心的范畴,他也没有怀抱从羽高那儿得到回答的期许。不论是后者那不知是不是因为被伤得太彻底以至于对一切都不再抱有希望的淡然还是远离喧嚣独居深山的生活方式都证明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根本不需要问。所以虽然出口的是疑问句,但宁次在句末使用的却是陈述语气。
羽高不论何时总是给宁次以遗世独立、无欲无求的印象,但其实没有人生来就是别无所求的,造物主并没有创造「无欲无求」这个词,因为就连祂本人也不是毫无欲念的。会形成这样的性格原因只有一个——一颗心早已在一次次磋磨中残破得不成样子,已经不能或者说不敢再抱有一星半点希求了。反正最后的结局也只会是失望不是吗,那又何必自找苦吃地让心再度受伤,不如干脆把每一天都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刻去过,不再期待清晨醒来时能看到噙着朝露的阳光爬上窗沿、不再希望沉眠时有小鸟衔着花木偷偷停在脸颊上,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期待,只有一睡不起,就此长眠。
不期然间,一抹花蔓般蜿蜒而上的弧度闯入了宁次眼帘,在漫天霖铃雨幕般霏霏而下的泡沫虹光中线条有些模糊失真,像雾海中一抹抓不住的细浪。他忡怔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是羽高唇角一抹自嘲的笑靥:“……你知道吗,我曾经见过罗生门的鬼。”
——并没有正面回答自己过得好不好,甚至根本称不上是个回答,但已然足够让宁次得到答案。
“在哪里见过?”他追问。
“……在地狱。”
宁次从羽高那只除了周围美丽的泡泡外没有映照出任何事物的右目里捕捉到了此言的真意,不禁笑了:“……真巧,我也见过。”
——因为日向一族远比真正的地狱更像地狱。
并且所有像我们这样卑微如蚁地活着的人应该也都是见过的。因为害怕,或者说厌恶人性而逃到地狱里,是神灵赋予我们这些人唯一的特权了。如果连去往地狱的通行证都无权拥有,那就真的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必要了——在猛然记起还有正事没办后,宁次到底还是掐灭了将堵在心口急欲寻找突破口的真心话一吐为快的念头,重新佩戴好用并不高超的演技编织而成的假面,冷声道:“所以,这笔交易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做?”
“日向宁次,我问你——”在羽高「我会视回答决定要不要跟你合作」的表情中宁次敏锐地意识到交易已经达成了一半,接下来只要据实回答就好了,“难道你忘了上次我差点杀了你和你的同伴吗?和我合作,你就不怕我又对你动杀心?”
如果不是羽高有意提及,宁次根本不会想到还有这茬。上次那件事他当然没有忘,但不会遗忘不代表他会因此给险些全歼了凯班甚至想把自己交给雾隐高层的羽高打上「仇人」的标签——羽高有什么错?他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比起因为任务对素昧平生之人痛下杀手这种于忍者来说再正常不过的小事,好像还是那些呼吸着从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同族至亲的骨血里榨取而出的氧气活下去的人要残忍得多吧。日向一族是个与动物无异的族群,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后者尚且懂得舐犊情深,而前者甚至已经残忍到了根本意识不到或者说不觉得剥削至亲是罪的地步。
想想那位根本配不上「大人」这个称呼的宗家继承者,再看看面前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竹管一边等待下文的羽高,宁次忽然觉得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后者简直可爱得叫人不知如何形容。
他伸手接住一个泡泡,有些沉抑的音色像是笼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散入介质中雨幕般一点点铺开:“……无所谓,就算你用尾兽之力将我挫骨扬灰,我都不会恨你。”绚烂的泡泡像是谁跳动的一颗冰心被宁次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泡泡表面缤纷的绚光如同凝固了一般占据着他的整片视野。他清楚地看到,每一道水纹般盈盈流淌的七彩光路褶皱中都藏着繁盛的花草或是戴着绿绒帽的远山。透过泡泡静静地看遍万千浮华盛景一直是羽高的喜好,他蓦地觉得现在这也成了自己的喜好。美景总是能温柔地予心伤以清创的良药,不觉间,他的口吻柔和了下来:“……反正我很早以前就已经在把每一天都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刻度过了。无论怎样死,都好过死于宿命。”
少年手中的泡泡在尾音落地的那一刻仿佛突然被抽走了灵魂一样啪地碎裂,远逝之前带走了所有色彩,徒留一手冰冷的水渍。下个瞬间,一抹灼目的猩红代替尚且来不及烙进记忆中的满目风景闯入了他的眼帘,于视野中攻城略地。他看到,汩汩冒泡的炽热查克拉自羽高体内涌出,渐渐聚合成尾巴的形状,一摇一晃。“你看清楚了。”身后的尾巴从浸血般的红色变魔术一样渐渐转成乳白色,黏糊糊的液体在上面滴滴答答地流淌着,看上去似乎是浓硫酸。尾巴每晃动一下,稠厚的液体就四溅开来,落至地面不出半秒就在原本鲜活嫩绿的草坪上腐蚀出了一个个老人斑一样的洞窟,狰狞极了,“我是彻彻底底的怪物,如果我控制不好力量,你随时可能丧命。”
自深不见底的洞眼中嗞啦嗞啦冒着带有强烈刺激性臭味的白烟,一系列复杂的化学反应滋生的热浪很快令周遭蒙上了一层裹尸布般的白纱帘。一滴流酸溅到宁次脚边,若不是他及时后退一步,恐怕只是蒸腾而起的热量就足够让这只脚当场废掉。脚下的土地仿佛突染了疟疾,正痛苦地呻/吟着,那是被羽高的尾巴晃动产生的强烈震荡波伤及的证明——看吧,这就是尾兽,这就是怪物,哪怕只是以最轻柔的动作摇一摇尾巴都足以让世界上最坚实的土地顷刻崩解,区区血肉之躯的凡胎在这样的绝对力量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宁次一边感叹着一边衡量自己与这力量之间还隔着多少级天阶。但羽高的实力他早就见识过了,类似的感慨也已经生发了许许多多次了。以至于大地悲凄的恸哭甚至没能打乱他的吐息节奏。
“我已经说过了,我随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不过不是为日向一族、为这可笑的宿命而死。”他神色沉静地勾了勾唇,不避不让的眼神令羽高联想到孤绝地耸立于海畔,被重重大浪磨洗得光可鉴人的顽石,“如果我怕死,就不会来找你了。”
不必再彼此试探,也不必再高筑防墙,最后那句话足够成为契约书上甲乙双方落笔遒劲的签名。羽高终于点了点头,在体内犀犬一声声拖着古怪长腔的「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啊这白眼小鬼」、「比你还有趣呢羽高」中收回了身后摇晃的尾巴:“……我等着你的飞雷神卷轴。”
“很好,以后我会经常利用意念转移之术来雾隐找你,你只需负责帮我修炼就行了。”宁次朝羽高伸出了手——这几乎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因为他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厌恶肢体接触——不论跟谁。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像这样主动伸手与他人建立羁绊还是第一次。薄雨般的微光透过树冠渗漏而下,将那只缠满绷带的右手绘染得近乎半透明。身后飏空的墨发割裂了自叶隙间流水般筛落的万重荫翳,反射着灼人的光晕,像是精灵蘸取了晴夜璀璨的星光作为墨汁,执笔在每一缕经纬间都描摹了一道金边,“那么,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利益伙伴了。”
向死而生之人,总是不得不在黑暗与光明的夹缝间挣扎着,被黑暗碎尸万段还是被光明温柔相拥全凭万物之主的一时兴起,恰如现在伫立于此的宁次——黑与白,灿金与透明,两组截然相反的概念交融于少年尚未长开的身躯上,将他的身影衬得有些失真,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化作漫天飘舞的泡泡群中的一员,在沧溟的日光雨中融成流散的灵泉,一如他留给羽高的印象——坚毅、冷漠、富于敏慧,却不知为何感觉有些易碎。
“……也是通敌叛村的共犯。”沉吟半晌,羽高唇际微弯,云淡风轻地补充了一句,随后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
*
“春雨大人,好久不见了,您也来扫墓吗?”一片冷寂的墓园里,冥朝头发灰白的老者礼貌地鞠了一躬。
老人穿过排排墓碑,走到她跟前停下,目光慈蔼:“噢,是你啊冥,好久不见,又来看文月吗?”
“是啊。”冥弯腰将一束开得正艳的蓝色矢车菊摆在碑前,那是她的挚爱之人曾经最喜欢的花,现在也成了她的最爱。岁月的脚步在青石碑上刻下斑斑驳驳的痕迹,碑上的名字已经看不太清了,但她永远不会忘记躺在这里长眠不醒的人是谁。“我每周都会过来一次,文月是个很害怕寂寞的人,如果没人陪他说说话,他一定会难过吧……不止他,还有以前的同伴,他们都长眠于此。”
一片萧瑟的埋骨之地因为有了矢车菊的点缀,难得地多了一抹生机。仿佛从最明澈的远空与最纯净的冰川交界处裁剪下来的浅蓝色中和了死气沉沉的灰色,令这方小小的墓碑看起来莫名有些温馨。冥温柔地抚摸着粗粝冰冷的青石,似乎想从穿透指尖一丝丝一缕缕漾入血脉的触感里剥离出恋人温暖的长指在她肌肤间流连而过的那种感觉。
不算高大的石碑旁开满了不知名的小白花,花藤交错缠绊、蜿蜒虬曲似解不开的同心结。几根突起的花刺扎入她的指尖,自小小的刺入点处瞬间蔓延开一片红。电流似的刺痛感穿透微微凹陷下去的那一小片雪肌卷入心脉中,她却恍惚觉得,自己可以沿循着攀附在碑上连接此世与彼世的花茎摸索到那个男人的心所在的位置,然后将之珍重地捧在手心,万般爱怜地奉上亲吻——似乎比起舒舒服服地做美梦,让痛觉时刻支配自己才是最能一缕缕地牵出回忆丝线的方法。这样想着的冥愈发止不住摇曳的心旌,指尖的力度跟着不自知地加大,仿佛只有这样做,愈发强烈的痛意才能透过皮肤泵送至心脏深处,填补那被远逝的爱人生生挖下了一大块带走的魂灵。
“冥,一定要找个比我更好的男人啊,否则我死都不会瞑目的……”那时他一身鲜血地倒在她怀里,咽气之前甚至还有余力勾勾唇对她露出温存的一笑。只可惜正随着血液决了堤似的滚滚涌出身体的生命力实在不足以支撑他倾吐满腹心声,以至于最后的最后他留给她的就只有这么一句短短的遗言而已。
“文月,你的嘱托我一直记着呢。”她絮絮说着,“这样的男人……我似乎已经找到了哦。”
陪着她站在风中的春雨静静地凝视着她,一时百感交集。自血雾时代一路杀出重围的人没有一个不残忍嗜血。他们把纵横的伤疤当成强者的证明、把因饮了太多血而过早生锈的刀口血槽当成荣誉的勋章。亲情、友情、羁绊……他们一致认为谈论这些无聊的东西还不如和同期攀比今天谁杀的人多。
血雾里——一个于平民是噩梦,于渴望战争与杀戮渴望到近乎疯癫的忍者却是个不亚于伊甸般迷人的名字。
被遮天蔽日的浓雾环绕于深海中央的水之国在大名组建船队发展大航海经济之前一直与世隔绝地存在着。因为极度缺少先进文明的滋养,加之国内教育产业十分落后,几乎半个国家的人民都是文盲。人们那山顶洞人一般野蛮原始的生存方式至今仍能在游走忍界的作者们笔下的现实主义讽刺文学作品中找到影子,只是草草扫一眼那上面机械冰冷的白纸黑字就足够让人心惊肉跳——因为缺少口粮互相交换亲人生吞;因为认为没有战斗价值的女孩子只会浪费口粮,操起针线将家中幼女的嘴生生缝合;因为家里的小儿子淘气弄丢了宝贵的忍术卷轴,盛怒之下竟掰开他的嘴,从炸锅中舀起一勺滚烫的大油一股脑儿地灌下去……这样的事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
尽管后来花山院一脉上台后大力兴办教育产业,硬是将水之国文盲率从95%拽到了及格线附近,但那些以野人的方式活着的先祖还是将冷血暴力的基因传给了子孙后代。遗传因子这种神奇的东西向来是不会骗人的,但因为基础教育在骨血中刻入了名为理性的东西,他们才没有过早地显露兽性。
所以后来,当血雾时代来临时,所有人都变成了青面獠牙的野兽——既然当兽比当人活得更好,那何不将杀戮贯彻到底?挥起刀子切入别人的大动脉有什么难的?汇流成海的赤红有什么不好看的?他们对自己狠、对敌人也狠,所以才有了这样的说法——若是不幸被雾忍俘虏,那就赶紧咬舌自尽吧,他们那套令人发指的刑罚别说活人了,就是万神之主亲自来都承受不住。
狂野、暴虐与杀戮是味毒/品,普通人一碰即死,足够强大的忍者却爱它爱到走火入魔——因为他们还活着,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着活下来了,换言之就是在吸/毒中尝到了甜头。吸/毒这种事,有了第一次自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继续呢?这是何等让人上瘾的滋味啊,不是吗?
在这些视暴力为生命的疯子中,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照美一族这对异母姐弟——他们的善良温柔总会让人觉得上帝在为自己的作品编排宿命的脚本时出了错,把本该被送往桃花源一辈子享受平安喜乐的他们和另一对上辈子造了太多孽所以这一世必须降生于雾隐渡劫赎罪的恶徒搞反了。春雨看到冥拿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巾,仔细地展开,以温柔得像是爱抚一件易碎至宝的手法轻拭着刻有爱人名字的墓碑——这样做其实完全是多余的,因为她造访墓地的次数实在是频繁到了恐怕比雾隐所有人扫墓的次数加起来都要多的地步,几乎从未有尘土能顽强地在碑身留下到此一游的证据。她艳烈似火的棕红色长卷发不顾合围而至的透骨风,执意为这空寂的蛮荒之地泼洒着温度,只是不知能不能熨进那些深眠于地底的亡魂们心底,温暖他们的梦境。春雨有些怅惘地想着。
他是看着冥和羽高长大的,后者在成为人柱力后的第三个年头做了他的关门弟子。他作为漩涡一族的后裔,尤擅结界术和封印术,由他来做羽高的师父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安排。尽管如今他已老态龙钟,一头灰白相间的发丝再也看不出半点鲜活热烈的纯红色,但不论是那道长年如守护神般屼立于村子外围的御敌结界还是犀犬自打被封入羽高体内就一直老老实实从未暴走过的事实都真真切切地证明了他没有辜负漩涡这个姓氏。他因极高的忍术造诣,在村里的地位仅次于长老元师,可即便如此也无法改写羽高备受歧视的宿命——
“照美族长的私生子原来就是他啊?长得挺不赖嘛。”
“那是当然,毕竟他母亲可是那个有「水之国第一美人」之称的泡沫吹雪。”
“吹雪?她不是那个……唔……那个谁来着?”
“你忘了?有次三代目大人下令攻打海之国,出征前夜,那个为全体战士诵经祈福的女祭司就是她。”
“噢,那时她蒙着面纱,我根本没看清她长什么样啊,真有那么美?”
“我见过一次……这么说吧,就是那种……唔……那种你一看到她就恨不得立刻把她的双腿掰开的程度!”
“等一下!泡沫一族的女人?还是女祭司?开玩笑的吧,那种把宗教当生命的极端保守族群,怎么可能允许自家的神职人员有男女关系?”
“谁知道呢?没准是那个妖女为了上位背弃信仰,勾引了照美大人呢?”
“啧,真是个不知廉耻的巫女!难怪羽高那小怪物这么讨人厌,跟他母亲一样,都是瘟神!”
“春雨大人瞎了眼吗,怎么会收羽高那该死的野种为入室弟子?论资质,我儿子不比他强多了?真是可恶啊!”
层出不穷的人身攻击简直就像日向一族的笼中之鸟咒印一样,不论羽高走到哪里都死缠着他寸步不离。这一句句喷着毒汁的非议已经成了深深融进骨血的存在,即便羽高远离雾隐,一个人住到了人迹罕至的山林里,人们对他的指指点点也不会停止。就像咒印会伴随日向分家一生,唯有死亡才能解脱一样。
人类在把自己那点儿可笑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这件事情上总是出奇地团结。
以羽高的实力,完全可以把这些热衷于嚼舌根的小人吊起来打到他们那蟒蛇变成的舌头再也发不出声音为止,但是他没有,一次都没有,他甚至没有为自己辩解过,告诉他们,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有这样一个不光彩的身份又如何,世界上没有人有权利在上帝面前选择出身。耳不听为清,是他唯一的回应。
人类的身体就像个气球,若是往里泵入太多痛苦、孤独、绝望又不及时排气,是会爆炸的。羽高没有杀了那些侮辱他的人,是他留给这个除了无尽的伤痛外从未恩赐过他什么的世界最后的温柔。而与此同时,他那颗积攒了太多负面情绪的心脏也早已超负荷运转了。他却依旧执拗地捂着伤痕累累的心,即使心脏壁已经被内里疯狂膨胀的绝望撑得近乎半透明,随时会像气球一样轰地炸成一摊齑粉,也从未有过发泄的打算。这样做,何尝不是刀锋向内虐伤自己?
羽高真是个温柔的孩子啊……
生在地狱长在地狱、从小到大只见过血与泪的人,却习惯了对别人温柔,在伤害别人与伤害自己之间选择了后者。可这样的温柔,对于一个自出生起周围就是修罗炼狱、从未感受过温情的人来说,该是何等残忍啊?所以当他提出要搬出去住时,春雨除了心痛也只能心痛,挽留的话吊在嗓子眼里拐了个弯,出口还是变成了一句苍白无力的「照顾好自己」。
照美一族的这对姐弟,因为太温柔,所以多多少少都有点自虐倾向。
“春雨大人。”一声轻唤将思绪飘远的春雨拉回现实,结束了祭拜的冥抖了抖不经意间沾上裙摆的草叶站起身,在长者面前,她总能时刻保持贵族般优雅得体的谈吐举止——尽管她并非真正的贵族,也从未有人教过她这些社交礼仪,“恕我冒昧,您的实验进行得怎么样了?”
“你是说……噢,那个啊?”春雨福至心灵,慢吞吞地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目前一切进展顺利,但缺失了最关键的数据。要知道,人柱力的制作原理就是通过封印术将尾兽和人类的生命深度融合。如果将尾兽抽出,就相当于同时抽取人柱力的生命,这样做人柱力必死无疑。”
“如果能将人柱力和尾兽的生命分开,抽取时只抽尾兽的那部分生命,是否可以在不伤及人柱力的情况下安全将尾兽分离出去呢?”冥提出一个方案。
“……唉,难呐。”春雨揉着眉心长叹一声,“融合后,人柱力和尾兽的生命就不分彼此了。要想安全分离,必须在不破坏人体原有查克拉的基础上将已经与经脉系统深度融合的尾兽查克拉全部剥离出来,这需要精准的查克拉控制力,稍不注意就会伤及人柱力的性命。”
“不过……”他忽然话锋一转,“我的先祖曾留下过一卷手札,上面记载了从经络系统中区分两股不同生命力的方法。战国时代,许多家族为了更好地保存族中禁术,会将术式刻印在族人的身体而非保存在卷轴中,这样的人在当时被称作「贡子」,换言之就是禁术容器。漩涡一族为了防止代代相传的珍贵封印术落入敌人之手,也曾制作过多名贡子。如果能找到这卷手札,或许能从当年遗留下的实验数据中推导出将尾兽查克拉从人体经络中分离出来的方法。”
“这卷手札在哪里?”重见希望的惊喜点亮了冥的瞳眸,像是独自一人在望不到尽头的夜色中蹒跚前行了太久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山头亮起了成片煊暖的灯火。上帝之所以创造了眼睛就是为了让追逐光明成为它存在的理由,既已看到了象征希冀的灯火又怎肯轻易放手?她紧紧盯着春雨,仿佛生怕漏过了个中细节,甚至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有些失态。
“在涡潮村遗址,不过毕竟年代久远,我不确定手札是否保存了下来。就算留存完好,但你别忘了漩涡一族已经覆灭了,手札很有可能早就落入了敌人之手。”春雨为难地挠着头。
“我知道了,下次出任务的时候我顺道去一趟涡潮村。”做出决断和阳光拨开层层叠叠的云雾将墓地笼入柔暖泉流的速度一样快,极致灿烂的金晖将她的影子放大拖长,几乎盖过了身后的石碑向前探得老远仿佛想抓住些什么的剪影,“只要手札还存在,我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它带回来。我一定……一定要让羽高从这可悲的宿命中解脱。”
“……你真的很在乎羽高呢,冥。”春雨拈着胡须,说不清是欣慰还是伤悲。
“毕竟羽高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手足啊。”冥柔柔地笑了,微微弯起的眸子仿佛一汪悦纳了漫天繁盛日光的碧泉,口吻温柔得叫人心颤,令人无端想起祈福的圣歌。她一直都是个十足温柔的人——这一点春雨是知道的,“他不是野种、更不是怪物,不论世人如何责难他,他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独一无二的弟弟。”
“但是冥,你有没有考虑过大局?”春雨为爱徒有个真心为他着想的姐姐感到高兴的同时不免有些担忧,“为了雾隐的将来,总要有个人站出来牺牲。倘若将六尾从羽高体内分离,谁来做下任人柱力?六尾不像三尾,它的查克拉带有强腐蚀性,一般人只要稍微沾上一点就会立刻暴毙。而且六尾的查克拉量在九大尾兽中排名第四,只有体质能媲美漩涡一族的照美一族勉强能够驾驭。换做别人,恐怕还没靠近六尾就已经被腐蚀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难道你忘了当年初代六尾人柱力漩涡弥生逝世后,我们为了选出合适的下任人柱力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吗?数以百计参与匹配度测试的人都死了,他们的死状你都忘了吗?”女人这种生物果然容易被感性支配,所以以女性为主导者的组织一般都活不长久——在看到冥谈及羽高时温柔得仿佛花瓣轻吻叶尖的表情后直男思维的春雨又一次印证了这条伴随他几十年的价值观。
“我当然不会忘。”想不到答复比意料之中来得更快,冥不退不让的样子令春雨的心跳蓦地错漏了一拍,只是还没等他想清楚这样的感觉因何而起,感性就先理智一步做出了「她是真的愿意为羽高、为村子牺牲」的判断,“放眼雾隐,六尾人柱力的人选怕是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如果可以,请让我代替羽高承担这一切吧——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我实在是亏欠他太多太多了。”似乎为了增加说服力,她又补充了一句,“只要能让羽高解脱,我怎么样都可以。”
她没有告诉春雨,其实她原本是不爱这个村子的,甚至一度想带着羽高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杀戮、没有憎恨的地方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但因为文月爱雾隐,爱到了甚至愿意为了村子舍弃生命的地步,所以她也在一次次尝试中爱上了这里。人类总是倾向于先爱上一个人然后再是与这个人相关的整个世界,就像她自己那样。倘若没有文月,她或许早就叛逃了,同期的干柿鬼鲛就是个例子——因为了无眷恋,所以就连「雾忍的薪资水平即使放到整个忍界也是颇为可观的」这样的理由都无法说服他继续留在这里。
而她清楚地知道羽高是不爱这里的,尽管他从未憎恨过那些残忍地剥夺他生而为人本该享有的权利、将他当成战争兵器的高层,也从未想过杀死那些肆无忌惮地骂他野种的禽兽们哪怕一次,但不憎恨不代表会原谅,佯装毫不在意不代表他的心不会痛。“春雨大人,您应该知道,羽高素来总是一副恬淡寡欲的样子吧?”她突然问。
春雨对她为什么会猝不及防地抛出这个问题表示费解的同时还不忘感慨果然女人就是擅长从东扯到西。在他回答之前,冥先一步给出了答案:“可是您知道吗?他平日里的淡然,是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让自己活得像个正常人而非人们口中的「怪物」。”她弯着唇角,口吻温软得令春雨联想到总是萦绕于羽高身畔的泡泡,透明而虚幻,像是随时会融入流风里消亡不见,“……说真的,我真希望羽高暴走一次,一次就好。”
——就像宁次一样,他的冷敛淡漠,也是他拼尽全力让自己活得像个正常人而非注定为了宗家走上断头台的奴隶。倘若哪天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冷淡,她也绝对绝对不希望他们带着无尽悲哀与绝望迎接末世的遗容作为代替出现在她眼前。
如果不发泄,一定会疯掉的吧?
“很可笑吧,我居然会希望羽高暴走……”她其实早已心痛到无以复加,却近乎自虐地强迫着自己不显露分毫悲伤之色。缱绻于唇际的笑容像空茫茫的雪原上唯一存在的一条羊肠小径,却不知是通往宁谧的天园还是赎罪的炼狱。在属于秋末冬初的寒风将流入虚空中的一个个柔细音节绞得支离破碎之前,春雨听到她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我是个很恶毒的姐姐,对吧?”
“……”自诩已经活了大把岁数、早已阅尽千帆的老人头一次觉得自己被问倒了。他知道这对姐弟曾经有多爱彼此——至少在羽高成为人柱力之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小小的羽高还会扑闪着和他母亲一样的琥珀金色瞳子在冥前面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新发明的泡沫术,有时甚至会撒娇似的拉着姐姐的衣袖摇来晃去,不听睡前故事就不肯乖乖闭眼。而冥也总会习惯性地撩开羽高柔滑如绢的栗色额发,在他圆润瓷白的额上印下浅浅一吻,轻笑着诱哄他「不乖乖睡觉会被鬼抓走哦」。这对出自不同母亲却有着比万事万物都深刻的羁绊的姐弟,曾经是彼此在这片看不到救赎的修罗血狱里挣扎求生的唯一理由。正因如此,回答「是」或「不是」,都不免有些残忍。
“你还记得泡沫吹雪吗,冥?”沉吟半晌,春雨问出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问,或许是途经身旁的溶溶流风作祟,为肌肤披上一层冰凉绢纱的同时顺道着打翻了深埋于血骨中发酵经年的回忆烈酒,弄得浑身血脉都被裹进了痛楚与凄悲酿成的醇浓酒液中。意识醉了,醉倒在这片甘美却致命的芬芳中,所以才无法以理性控制脱口的言辞。
“我怎么可能忘记?”冥答得很快,“雾隐的人没有一个不咒骂她的——他们说她是勾引了父亲大人的妖女、是可耻地舍弃了信仰的渎神者。可是这件事……错的明明是父亲大人啊。”
泡沫一族信教,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而生天目圣教的神职人员,是不允许恋爱结婚的。谨守教义的吹雪将信仰视为生命,毕生所求不过当好一族的大祭司,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主。
本来按照生天目圣教那严苛得近乎泯灭人伦的教规,吹雪是断不可能获得「水之国第一美人」的称号的——泡沫一族的女祭司每次给人祈福时都必须佩戴白纱巾,他们认为被外族男人看到容貌是滔天大罪。可偏偏三代水影夜鸦继任当天大老远地请来了她为雾隐祈福,而偏偏那天的风甚是猛烈。当她手执缀满青芽的橄榄枝从圣坛里蘸取了一点灵泉水洒向观礼台下乌泱泱的民众,并抬起右手,以神职人员特有的空灵嗓音高颂着「天佑雾隐」时,一阵劲风恰巧经过,唰地掀开了她的面纱——
那一刻,世界凝滞了。不论是早已被长年累月的内战磨光了迤逦幻想的垂垂老翁、还是未经人事的孩子;不论是忍者、还是平民,在太阳抹亮她赛过初阳的旖丽面庞的那一瞬都忘记了呼吸与心跳的交错。
所有民众仿佛同时看到了圣灵在人间的化身戴着绚烂夺目的玫瑰光冕姗姗而至,听到了远古火山隆隆的回声——不,那不是火山喷发的声音,而是他们惊雷奔鸣般的心跳声。他们甚至在看过她的第一眼之后就丧失了看第二眼的勇气,因为担心自己这淬尽了俗世污垢的目光会弄脏那具饱受爱与美之神偏爱的躯体。她只需静静伫立于此,甚至不需要说话,就能令万民臣服——没有任何一项武器比这磅礴的、压倒性的、近乎残忍的美更具威慑力,一柄以极端美学为剑魂煅铸的圣剑,远胜过千把骁勇善战的忍者手中的苦无。
“那时刚接任族长的父亲大人也在人群中,他有一本日记,我后来翻看过。日记扉页以这样的文字形容那天的场景——”冥幽幽地说。
「灵魂是什么时候脱离肉/体飞走了呢?我不知道,也无从知晓,唯一确然的只有一点——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但就是好想跳进她的眼波里去洗涤我这被世俗浸泡得肮脏不堪的戴罪之身。事后,我尝试使用最昂贵的纸笔、启用最古老的语系,试图还原那一幕带给我的震撼。但当我绞尽脑汁、字字推敲写出一段漂亮的文字后,那天的场景就会在我的骨血里打下一道闪电!于是我猛然惊醒,不行啊!我写不出来!即便是凝粹了千年文明与智慧的语言,在她面前也是那般黯淡无光!原来到了极致的美,是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的。于是我在想,倘若能亲自体验一下她的唇有多柔软、她的吐息有多甘美、她那仿佛至圣至纯的霜雪凝成的肌肤游走于指掌间有多舒服,我或许就能写出来了吧。」
于是照美信多次带领族人发动对周边小国的侵略,每次开战,必会以「为了所有人都能活着回来」为借口,请吹雪从临冬之岛来雾隐,为将士们诵经祈福。人类的欲/念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足以一把撕开最厚实的遮羞布,将毒蛇似的勾连着心脏的劣根毫无保留地扯出来曝露于阳光下。终于有一天,他再也克制不住无时无刻不发了疯地尖叫着催促主人索要一个突破口的欲/火,将她叫至里间,不由分说地撕开了她纤尘不染的月白法袍。
“轰——”一记暴怒的电光咆吼着击碎屋顶,撕破浓稠如墨团的空气,如一柄悬空的圣剑劈头盖脸地砸下。雷雨暴怒了,像是要一口气吐尽平生所有怒火一样,发了疯地拍打着脆弱不堪的纸窗。
那夜疾来的暴风骤雨,令照美信在之后的日记中留下了这样一段话——
「让这样一个冰雪般纯洁的圣女的身体全部染上我存在的证明,简直就像亵渎神灵一样,实在太快乐了!照美一族的历史本就是征服者的历史,征服这个女人让我觉得仿佛这世界的主宰就是我,所有人都要跪在我脚下献上圣歌!」
瑰丽的猩红色以床铺为发源地,流水般潺潺而下,在地板上绽开一个月轮似的整圆。榻榻米的每一丝纹理都被浸成了深晦的绛色。白蜡哭干了眼泪,烛火熄灭了,在宛如风暴过境般的无边黑暗中,吹雪拢好沾满斑驳血迹的白袍,举起苦无对准了自己的动脉……
生天目圣教的教法典中明确提到:「若你们无视主之训/诫与他人通奸,你们将在受审之日被众天使倒吊起来打入滚油地狱,食沸水与脓汁,受火焚之酷刑,脑浆如身下的岩浆日夜翻腾。」所以,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允许自己继续活着了。
薄如蝉翼的肌肤被尖锐的金属刺得凹下了一点,小小的血珠连成一串红玛瑙,似是急于展示它们的美一样争相自伤口处渗出,然而从脖颈出发涉过千万条脉管枝桠一路游走至心脏的痛感却生生叫停了她了结生命的动作。痛觉这种东西有时候的确是激发理性的最佳催化剂,在苦无将脆弱的大动脉一分为二前,《神训》中的一个片段哗地冲走了满脑子绝望求死的念头,取而代之地占据了她的意识——
「你们的生命是主赋予的,唯有主有权主宰你们的生死,也唯有主能救你们脱离灾厄之海。若你们自杀、谋杀、堕胎,就是拒绝主的爱怜,你们的灵魂将永生永世徘徊在地狱饱受滚油煎烤之酷刑。」
所以,她不可以自杀,主没有赋予她这样的权力。
绝对不可以。
泡沫一族至今恪守着男尊女卑的陋习,他们认为女子的身体只能给丈夫看,若是被其他男人看到身体,要么嫁给他,要么杀了他。吹雪作为神职人员,是断然不可能与照美信成婚的,更何况那个时候后者的第一任妻子照美朝还活着。而她也无法杀死他——谋杀是罪的教义不允许她那样做。
所以,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吹雪像握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握着苦无,空出的另一只手握住了照美信的手,让那只残忍地将她圣洁的面纱一把撕开的魔爪牵引着苦无一路向下抵在心脏所在的位置上,“主创生创死,以祂圣洁的宝血创造众生,每个人在来到这个世界上时灵肉都是无垢的,所以你们必须保持纯洁之身,直至死后登上圣殿受洗。我本该让我的身体化作燃烧的柴堆,将光与热尽数供奉予主,却与你发生了男女关系……我这肮脏的戴罪之身,已经没有为主燃烧的资格了……”
“……吹雪,你这是做什么?”照美信下意识一愣。
“请你杀了我吧,信。背弃我主、不贞不义的我,已经不配为大祭司、更不配活在这世上了。”吹雪是微笑着说这话的,笑着笑着,两行清泪自她琥珀般瑰美无暇的眸子中涌了出来。
“不,我不止要你活下去,我还要你只为我而活!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信仰!你唯一的信仰!记住了吗?!”照美信是个在外装得雅人深致私底下却十分暴躁易怒的人,闻言当即飞起一掌拍开苦无,翻身将她压倒在地,动作幅度大得甚至令硬质的榻榻米都承受不住冲击凹陷变形了。
第二轮疾风暴雨在苦无当地钉入地板的那一瞬骤然降临。
羽高就是这样来到了人世,而更可悲的是,吹雪竟然在一次次恳请照美信杀了自己又一次次被后者击碎赖以维持生命的信仰的过程中,强迫着自己对这个犯下重罪的恶徒倾注了感情——把犯罪和爱划等号或许能减轻罪孽,让信徒在受审之日了无污秽地去见万物之主,她一直如此坚信着,以至于直到暴怒的族人将她拖出来拉到大十字架上、点燃她脚下堆成小山的柴薪时,她都还爱着那个男人。
当烈焰即将吞噬一切时,吹雪噙着一痕笑弧,慢慢闭上了眼:“……信,愿主垂怜,赐福予你,再见了。”
看不到不满两岁的羽高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母亲大人」扑向火堆的身影,也看不到族人们一边狂吼着「下地狱去吧你这淫/乱的魔女」一边朝火刑架扔石子的丑陋嘴脸,除了心中的那个人,她把一切都忘却了。
“……所以错的不是吹雪大人,更不是没有任何选择权就被残忍地带到这个世界上的羽高,而是父亲大人。”一声绵长的哀叹像拉得老长的云絮,自冥唇间丝丝缕缕地滑出,“羽高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吹雪大人根本不想生下他,因为她非常清楚一个父不详的孩子来到世上会遭受怎样的劫难,她不忍让羽高背负这注定悲伤的宿命。”
“但她信的那个什么生天目圣教……真可悲啊,教规约束下,女性连堕胎的权利都不配享有……”自舌尖滑落的音节连成闪着柔光的珍珠,但连接珠串的气丝是如此不堪一击,以至于最轻微的季风拂过都能轻易地将之扯断。支离破碎的词音次第落下,在地上翻了个身后消失不见,但春雨还是听到了她像是为这个话题标上总结性注脚的一句话:“我没有资格对别人的信仰指手画脚,我想说的是,羽高有什么错?如果能选择,他一定也不想来到这个世界上吧?”
春雨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害怕一旦顺着冥的话往下说,自己会止不住汩汩涌流的心头血——深爱的徒弟是怎么承载着罪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作为师父他自然是知道的。正因为比任何人都清楚,知道那对于当事人来讲不亚于挫骨扬灰之痛,才不愿过多提及,每一句承载着那些想要斩断却又无法忘却的绝望回忆的话送到嘴边,都是会烫口的。而每每试图穿过回忆的远海去往彼岸,又会被没有让深爱之人获得幸福的负罪感所构筑的暗礁伤得体无完肤——他相信冥也一定怀着同样的心情。
「羽高」这个名字与「泡沫」读法相同、写法相同、意义也一致,阳光下流光溢彩的泡沫是何等美好的物事啊,大概他母亲本不想生下他,却还是希望他好好活下去,所以怀着祝福给他起了这样的名字。只可惜斑斓的泡沫却没能带给他同样斑斓的人生——他带着原罪出生,注定一生都要忍受他人残忍得近乎致命的排斥与咒骂直至死亡将他与现实这片地狱隔开。
默然片刻,春雨不露声色地收回几乎要泻出眼眶的伤悲,口吻严肃地换了个话题:“所以,冥,你真的打算代替羽高成为六尾人柱力吗?”
“我已经决定了,所以请您加快实验进度,越快越好。我有预感,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会失去羽高。”冥恳切地注视着春雨,以目光向他投去请求。
话至此处,她像是忽然被滚动在舌尖上的那个四音节词灼痛了一样,猛地顿住了。「羽高」这个名字于她而言伴随的不仅有爱,还有同等份量的心碎与绝望。每次提到他,那些难以启齿的、被无边痛苦修饰得纷繁芜杂的回忆总会一瞬间褪去外壳之际,将里面血肉淋漓的果核呈入冰冷似铁的空气中。就好像有人将她开膛剥肚、残忍地拉扯着她的肌肤向外翻折——真的太痛了,就连在回忆的深海里稍稍下潜一寸都痛成这样,无法想象身为当事人的羽高该有多痛?
春雨以审视的目光注视着她,再一次确认她的决心:“可你不是一直想结婚吗?血继限界忍者本来就已经备受歧视了,虽说现在情况好了一点吧……但这种歧视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有那么容易消除?倘若再加上六尾人柱力的身份……你觉得会有男人愿意娶一个不光有血继限界、还是人柱力的女人?”
「结婚」这个词本是冥的逆鳞,如果是青当着她的面提到与婚事有关的词——哪怕只是一个毫不相关的谐音梗,她一定会立刻让他明白自己这引以为傲的双血继可不是个摆设。但这次她竟破天荒地没有发怒。“我是很想结婚没错,但我做不出抛下羽高独享幸福这样的事,这未免也太自私了。”她柔柔地笑了,噙着凉意的清风流淌的行迹像是蘸了阳光鎏金与草木芬芳的画笔,将飘入空气中的呢喃勾勒得至为清晰,“……我爱羽高,胜过爱我自己。只要能将他从这可悲的宿命中拯救出来,我就算死,也甘之如饴。”
三次元实在太忙,所以更新频率实在不能保证orz
但我会尽量每次多更一点,保证内容充实(虽然其实也不充实就是了,每次写完都会感慨自己写的这是个什么鬼玩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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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018.羽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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