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言轻》凉风有习

2、宋言卿

　　1
　　我当晚从森西房里出来才幡然醒悟，莫白叫我演的竟是一个大大的反派。
　　如果说整部李尔王要只推出一个大恶人，估计无人能出高娜里尔其右——她先是巧舌如簧地谋取了大片领土，得手之后又开始毫不掩饰地虐待老父亲，削弱他的旧部。还和他国国王阴险狡诈，窥探皇位的私生子粘连不清，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最后因为嫉妒毒杀了自己的亲妹妹，又为自己丈夫所不容，于软禁期间服毒自尽，正迎合了古谚“天道伦常，报应不爽”的道理。

　　我思来想去，不明白自己和这条桃李毒蛇到底有什么相似之处，能叫莫白这双慧眼寻上我。
　　森西瘫在小牛皮的沙发上动了动，斟酌着说：“莫不是他看出你和这女人一样空有一副皮相，脑中尽是浆糊，将来有自己玩死自己的潜质？”
　　他一说完没敢看我，转眼就以豺狼之势冲出门外奔向母亲门外的走廊——
　　等我气得满面红光追出去，那小子正站在安全地带与母亲细声细气地汇报一天的学习成果，还时不时以眼角鬼鬼祟祟瞟我。
　　我深呼吸勉力笑笑，无奈不敢再动。
　　母亲闻声转过头来看我，嘴角带着几分轻浅的笑意：“笑笑，你爸今天晚上回来。”
　　我右手背在身后悄悄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打心底里开心：“太好了！那个肺结核的病人没事了？”
　　母亲眉眼柔和下来，细致温婉：“打了几针阿司匹林烧总算退下去了。你爸下手倒是精准。”
　　我被这一低眉的风情唬得脑筋转的越发不灵活，不过总算理解老爸为什么能有从英国一路追回山东，在外公门外蹲点蹲三个月的毅力了——是个男人，任谁娶了母亲都是福气。

　　至于谁娶了我，那就……比较难说了。

　　我捣捣脑袋，深觉平时被洗脑洗得太彻底了，害自己一天到晚都在想嫁不嫁得出去这种事，作为一个还不满十六岁的小孩子，忒挫败了。

　　吃晚饭的时候看到三天未见的一家之主，虽然他身上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消毒药水味，还带着两个青青的熊猫眼，但无疑所有人都很开心。
　　顾妈旋着身子把一锅桂花焖红肉摆在老爸面前，然后后者开始毫不顾忌吃相地扫荡之。母亲很难得地没有用筷子头去敲他飞起来的手肘，足以见得一次三日不归，显著提高了老爸在家中的自由度，稳赚不赔啊。
　　最兴奋的要数森西，他咬文嚼字但绝对滔滔不绝地给老爸数他这三天里又读了什么书，又被老师表扬了几次等等。
　　我几次忍不住开口打断他，一个“爸——”字还没咬完，老爸居然立马笑眯眯对森西接一句“然后呢？”，接过当然是又引来对方连绵的一大篇歌功颂德志。
　　森西声音不难听，咬字甚至还十分标准，但老爸这么一顿饭只看着他，我不能没有被冷落感。心中不免开始酸酸地数落：原来所有大人都是重男轻女的，老爸也不能幸免。越这样想，脸上越发地显出怨妇状。
　　最后连母亲都不能不正视这冲天的怨气，几不可见地拍了拍老爸的手臂。终于，罪魁祸首记得转头来问我：“笑笑这三天过的怎么样啊？”
　　我当时特想很拽的一撇头，不甩他，哼一句：叫你不理我！
　　但是这只是想想，事实上我苦着脸很没骨气的哼了一句：“爸，学校里要我演一个大反派……”
　　老爸被我蚊子般哼得一愣，低下头扒了几口肉，然后抬头，带着和森西那混小子一致的斟酌表情对我说：
　　“那……
　　笑笑你可以当一个有格调的反派。”

　　2
　　是时，我无疑并没能很好的理解他的这句话，当然我也设想：可能他自己都没埋了多少含义等我去挖。
　　饭桌上，我放下筷子，一脸期待地等着这人的后续。
　　老爸又扒了几口饭，然后他很深沉地开口：“笑笑，你要演一个人，首先你要理解他，其次你要认同他……”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一根筷子“啪”地掉在玻璃台面上：“这不可能。要我认同这种人，我一定会扭曲的。”
　　森西很适时地抬头表现他的大家风范：“这其实没有什么，人类心灵的深处都会有阴暗面，充斥着不能见光的腐烂和到处流淌欲望。坏人，之所以被称之为坏，只是因为他们不幸把这一面展露了出来，别人会无法抑制地痛恨如此丑陋真实的自己，所以我们展览他们，然后无情的除掉。”

　　他说完，饭桌上令人难以忍受地寂静了几秒，我看着老爸，他则一脸惊讶地看着森西，同时一脸吞了臭鸡蛋表情的，还有母亲。他们一定很难想通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何况这个还是他们儿子，他的口气好像周围形形色色的人在他眼里都退化成了一堆蠕虫一样，而我们，不幸正是其中那个之一。

　　暂且无论他讲得对错与否，这段话让人听得太难受了。所以母亲开口：“森西，够了。这不是你们哲学课堂。”

　　我闭着眼睛还在消化老弟的一番话，我总觉得他让我觉得自己做作而且虚伪了，这很令我尴尬，好像你指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女子然后大声说：“我见过她脱衣服的样子，她其实就是个出来卖的。”对方会在一刀扎死你和若无其事的走开之间挣扎很久。

　　老爸又岔开话题很久，才轻声继续给我灌输一个好演员应该如何做等等。结果就是，半小时之后，我抱着厚厚一本译著——理解并认同高娜里尔这个女人。

　　她，嗯……之所以要在分到国土之后虐待老国王……因为这个老人没有利用价值了，那么作戏也就没有比要了，养着他意味着一笔额外的支出和额外的精力，或者……可能她先前说有多爱自己的父亲，内心就有多么不不得他早死？可能她从小就不是最受父王宠爱的那一个，王室的生长环境，也导致她看到父亲最多想到的就是利益……嗯，互相利用的亲情支票，在兑现之后，被打上了资金不足的回戳退回来。

　　我低下头脑海中就冒出一句话：“薄情最是帝王家，对所有的继承人来说，他们只有从老一辈死了之后才能看到希望，而父亲后半辈子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防着自己蠢蠢欲动的儿子们对自己下手。这种父子心理战的典范请参看——康熙和他的九个儿子们。

　　事实上，我的思想就此就无限延伸出去了，好像长了黏糊糊触角的巨型魔鬼藤。我开始想古今中外所有篡位的阴谋家们，意大利的波尔金家族，他们凭几克毒药和一个女人几乎收复了大半个意大利半岛，至于中国，前有武则天，后有慈禧，仅仅是有记载的权斗党政就足以数上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其丰富程度实在是可喜可贺。

　　至于她为了一个不咋样的男人杀了自己妹妹，这个……她只是犯了一个女人都会犯的错误，并把它无限放大了而已。如果我有一天爱上一个人，再如果四妹也和他在一起，我很可能也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只是现在尚不明而已。就好比一个变态杀人狂衣冠楚楚的坐在你对面用西餐，你很可能会先称呼他“先生”，然后过了一段时间你可能胸口插着一把刀再喊一句：“你这个疯子……”，然后就此合眼蹬腿，与世长辞。正所谓生活处处有惊喜，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想了一遭，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可以想通她的大部分行为了，并且还找到了人性的共同处，不禁有点高兴又有点受惊吓，高兴的是明天可以好好地给莫白交差，基本不会给别人笑得前仰后合了，上次我站在高台前致仪式开幕词，不幸读了一个错别字，台底下两个女生捂着嘴，浑身颤抖地发出一种“呼哧呼哧”异常恶心的声音，这种行为让我之后一段时间对别人的笑声都有很强的抵触情绪，直到森西给我保证那是因为她们的呼吸系统紊乱有障碍，而不是因为我真的很可笑之后，我才允许他在我面前继续发出那种森西标志性的“嗯哈哈”鄙视笑声。

　　现在，我躺在床上，忽然觉得异常安稳。当一个人窝在被子里的时候，看着斜对角天空上撒盐一样的点点星辰，才会突然醒悟，一切的一切，都丢给他妈的明天去想吧。

　　3
　　第二天，整个城市都笼罩粘湿拖沓的层积云下面，当你抬起头，看到的是重的仿佛要从天空一角压下来的灰色云朵，压抑的堆在一起，然后把雨水倾倒一样地泼下来，打在你的帽檐上，高筒靴边，砸开一片片阴冷的水花。
　　我拉了拉领口，呼出去的是一圈圈的白雾，吸了点水的尼龙靴沉重地印下一连串深色的印子。
　　我站在天一楼下。
　　看着它仿佛一直刺入云中的高高塔顶，和二楼像是蒙了一层灰的玻璃窗。
　　旁边的一扇窗户被推开，一个红色的塑料桶探出头来，紧接着，似乎更像是一阵暴雨被倾倒下来，正巧砸在一个路过的老师脚边。后者拽着自己一塌糊涂的呢大衣忍不住抬头骂了几句。我站在那么远的角落里，都可以感到她冲天的怨气。

　　正在这个时候，一对情侣很惊世骇俗地手挽着手从大楼里走出来，那个女的踮起脚去帮男朋友调整围巾的时候，一定成功的无视了周围的，我，当然还有那个目瞪口呆，刚刚遭受了双重打击的老师。

　　而我在她快步像那对野鸳鸯冲去的时候终于脱下帽子，打定主意抬脚走进了演播大厅。

　　大厅里出人意料的暖和，或者如果你忽略了那个抱着一沓剧本的女生，在看到我之后发出的一声尖叫，让这里陷入的一片死寂的话，它可以一直这么暖和下去。
　　令人难以忍受的是，我在面对那么多双眼睛的巡回注目礼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该死的，她为什么要叫。
　　一直背对着门的一个男生转过身来，看着这里——两个傻乎乎互相对瞪的女生，很明显的皱了皱眉头。
　　他这个表情深深刺激了我快要崩断的神经，导致我拖着湿答答，甚至还粘着泥的雨伞大摇大摆地走进去，然后摔在前排的椅子上。
　　就在我准备好翻着1/2的白眼说：“我是沈笑”的时候，对方忽然憋不住一样的笑出声来，他拍拍手：“沈笑？好，大家欢迎我们的新搭档——沈笑。”
　　于是，所有人在几秒后僵尸一样鼓掌欢迎我，包括那个小白脸——宋言卿。
　　这是我见到莫白的第一面，隔着至少十排座位，和一堆诡异表情的戏剧社社员。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从来不知道——至少有这么一刻，我曾经是讨厌他的。

　　莫白给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剧组成员——
　　他和一个我不认识的清秀女生演整部剧里唯一一对散发着圣光的模范夫妻——李尔王的小女儿和她的丈夫。
　　而我则要穿着一件好像快要发霉的僵硬的墨红色长裙，走完高娜里尔罪恶的一生，
　　然后，感谢上苍，宋言卿要演我刚正不阿的丈夫——再一次感谢上苍，他穿墨绿色。
　　当我手里紧紧攥着那件长裙去找莫白算账的时候，我看到了他那件袖口带着一点不知道是蕾丝还是别的什么的收腰长袍，并且因此终于在下一口气缓上来的时候，释怀了。

　　不过事实上，我还是严重低估了宋言卿，他伸出一根手指勾起那件“长袍”，然后转头眯着眼睛问莫白：
　　“你给我找的？”
　　莫白摇摇头，笑得厚颜无耻：“我只是让水仙把最有特色的一件留给你而已。”满脸通红的女生正对上宋言卿转过来的疑问眼神，吓得手一抖，把所有的台词稿子都倒到地上，砸出砰地一声巨响。
　　她低但是尖细地尖叫一声，蹲着去捡，一旁的人见怪不怪地走上去帮她。
　　忘了介绍水仙就是我最先见到的那位，咳……尖叫的那位。短短二十分钟下来，她的声音——尤其是好像间歇性喷泉一样的尖叫，我已经耳熟能详了，也因此我可以不计较她看到我时发出的那声惊叫，那其实只是常态而已。

　　宋言卿手指一松，那件□□绿地长袍随之迅速地隐入众多戏服之中，但无疑还是最出挑的那一件。然后他面无表情的开口：“那你也不用肖想我会穿了。原来那件礼服呢，给我。”
　　终于露头的阳光照在他的面瘫脸上，居然还是十分柔和的。

　　莫白还没开口，旁边的社员已经嘻嘻笑开了：
　　“就是嘛，副社长怎么可能会穿这种衣服，社长还一个人翻了老半天。”
　　“要拿哪件呢？去年的吗？那件副社穿了也好帅的~”
　　……

　　我今日始知，宋言卿也是如此一个有格调的人物，所以作为他短时间内的挂名夫人，我觉得有必要学习他奋起抗争一下。

　　我拎着长裙的衣领几步冲到莫白面前，义正言辞地指指它墨红的绒面，抬头准备开口，却在看清楚他眼睛和鼻尖的刹那微微有些失语：“……我想换一条。这个……有些难看。”天知道我承认它只是“有些难看”，内心流了多少血。

　　莫白似乎已经对社员的抱怨习以为常，很得体的微微勾了勾嘴角：“社员要服从统一安排。”他的语气像在教导一个流着鼻涕要糖吃的小破孩。
　　我蓦然从幻境中醒来，愤愤不平。
　　“那所有社员也应该一视同仁吧。宋言卿可以换，我为什么就不行？”

　　莫白有些困扰地皱了皱眉头，笑容却依旧牢固：
　　“沈笑你要演一个反派，后勤组无论从灯光服饰上都会努力贴近这个人物形象，我并不认为他们的选择不合适。”
　　事实上，周围所有人的表情上都明明白白地写了——他们完全不相信在人物形象体悟的正谬上，我和莫白有任何可比性。
　　太鲜明了，灼目地映在每个人脸上，他们抱着剧本，推着衣架，无声而轻笑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继续忙碌。
　　……我也知道，“沈笑不过是靠着一张脸”这种说法，他们乃至全校都是这么想的……甚至连吴越都不否认，何况她还是我从小最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的是，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莫白，他是不是也这么想。从我这个角度看去，鲜明的是他被灯光烫上金色的浓密睫毛，和被完全遮盖掉的眼窝，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到。
　　忽然意识到，曾经，我对这个别人口中的神人是抱了不一样的期待的——却在这一刻，让我突然刺痛的感受到，却也在这一刻开始疯狂的垮塌动摇。
　　我捏着发热的衣领，长久的无法作答。明明是很稀薄的阳光，全身却都被焦灼地烤着，尴尬地红到了耳廓。
　　多么丢人，好像我连和他对质的尝试都没有就败下阵来，在别人眼里，沈笑笨蛋又花痴。

　　“配角只能为了衬托主角才有存在价值？”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四周。
　　“我知道大家都这么想。可是他们都是有血有肉，饱满真实的人物，才像我们，才是我们啊。看客讨厌别人市侩现实的嘴脸，可是谁能保证自己心里没有起过阴暗的念头？你看看考狄丽雅，她是善良的化身，但她虚伪到不能存在。社长，副社，各位社员，圣人是很完美，可是有多少人最后能成为圣人？……我们都是浩淼的星辰，天上有月亮，但是同时，也有我们。”
　　“至于高娜里尔，她是一个反派没错，但她一定也有她的情感，矛盾，理由。无论如何，我相信这一点，也只能看到这么远。”

　　莫白沉默地听我说完，没有再开口。而他不开口，也没人敢开口——无关是赞同的，还是不屑的。
　　我把长裙往椅子上一扔，转身拿起雨伞就往外冲，没错，以我的速度，那完全是冲出去的。

　　“沈笑！”
　　有人追出来的那刻，大雨水柱般的砸在伞面上，震聋了所有人的双耳。好像是头顶上灰色糊成一片的天空倾倒下的泪水，灼热地蜿蜒在我的眼眶里，最终漫过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