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言轻》凉风有习

3、沈定远

　　（1）
　　宋言卿追出来之后，混身都给雨水浇透了，我只好把雨伞盖到他头上。
　　他一抬眼，看到这边满眼满嘴的眼泪，很有些哭笑不得，冰块脸一时就有些松动。

　　他调整了一下，方才平静如常地递给我一条手帕：“你说了那么一番大道理，又哭成这样，就只是为了换一套戏服？”

　　我莫名地给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就掩饰地压低帽沿开始擦眼泪……很少有人像他这样，一条手帕都洗得发白了却还感觉很清爽，只有点儿肥皂的味道。

　　我想了想，一时倒也找不出自己为什么情绪那么失常，只好挺尴尬地笑笑，把手绢递还给他。

　　等宋言卿把这一小块方布收好我才想起来——小说里写，一般娇滴滴，懂些风情的小姐们这时候都应该收了管他什么东西的一块布头，软软地说一句：“等我洗好了，再还给你吧。”
　　如此一来二去，这两个人就会就会顺理成章地滋生点儿端倪出来。

　　于是现下，我深感挫败——母亲算是看透我了：“看再多小说有什么用，你这丫头注定就是榆木疙瘩一个！”

　　……若再问宋言卿要过来，难免就有些矫揉造作之嫌，我只好多看了几眼他那个口袋，幽幽地叹了口气。

　　宋言卿自然不能理解我这种覆水难收的哀怨，他只以为我还在为那件发霉的袍子发愁，于是干巴巴地来做莫白的说客：“你这样一闹，莫白他就不会再让你穿那件衣服了。你现在是同我回去呢，还是先回家？”

　　我哪里有胆子再厚着脸皮回去，急忙摇头。宋言卿眨眨眼，想要说点什么……
　　刚好他头发上一滴水砸在我眉角上，蓦然唤醒了我的内疚情绪——
　　然后我就一脸歉疚地抢了他的台词：
　　“我送你回去吧~”

　　（2）
　　一把伞撑到了大礼堂门口，我就不好意思再往前走了：
　　“你，你自己进去吧……”

　　宋言卿善解人意地把伞收了递给我，然后似乎想说什么……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撇撇唇角：
　　“明天记得来……社里的人都很好，你多处处就知道了。”

　　人家既然这样说了，我弯了弯眉眼，客套地一笑：“好。”内心不以为然地想：其实我这个人也是很好相处的，而我方才诚然在动不再去了的脑筋。

　　忽然一个人影从礼堂里转出来，喊了一声“言卿”，却是莫白。

　　我霎时被唬得向后一跳，急躁地跺了跺脚：“那个，副社，我先走了啊！”飞也似地转身向校门口走，远远听到莫白满心迷惑地问宋言卿：“她这是怎么了，我有这么可怕么？……”

　　（2）
　　日子见长，我已经能够流利和他们对下整一场戏。最后一次彩排，摇摇手里的羽毛扇，我倾过身看着靠在一旁休息的宋言卿：“虽然不大好，但这个‘爸爸’骂得也真是恶毒，‘愿毒风吹着你，恶雾罩着你！’，嗯，我是一只‘吸血的魔鬼’，那你是什么呢？我亲爱的奥本尼，温吞的老好人？”

　　“我亲爱的夫人，”宋言卿笑了笑，“‘尽管我十分爱你，但我也不能偏心’，这样对待自己的老父亲，刻毒了些。”

　　“哦？”我把扇子盖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你看莫白和陆瑶佳，好一对苦命的鸳鸯，再下一场考狄利娅就要死了。”

　　他呼地叹了口气，“如果你不是每次都用这么兴奋的语气的话，我或许还能酝酿一下悲伤的情绪。”

　　“哧，那你快想想，我就要死了，有没有难过一点？”

　　“不要‘死啊死啊’地瞎讲。”宋言卿难得皱了眉头，似乎想在我的脑门上拍一下，最后只是用礼帽轻轻敲了敲我手里的羽毛扇。

　　忽然有些不高兴：“别拿我当你的那些小妹妹！”

　　他眼里似乎一黯，往后斜了些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淡淡地说：“莫白快结束了，去旁边等着吧，不然他一会儿找不到你，又要发脾气。”

　　我被他说得脸上一热，再想想莫白那副臭脾气，捏着扇子匆匆就从隔间里跑了出去。

　　（3)
　　等到莫白饰演的法兰西国王挥军南下赶来救考狄利娅，却终不可挽回的时候，我坐在台下瞧他为陆瑶佳掬一捧热泪。他演得情真意切，所幸我已看得麻木。

　　“笑笑。”莫白几个步子从台上跨下来，然后在我脸上捏了捏：“怎么不去把妆卸了？这么浓，会不舒服。”

　　“等你一起。”我仔细瞧了瞧他的眉眼，嗯，就是发蜡涂得厚了些。

　　莫白一笑，牵了我的手十分高兴的样子：“接下来想去哪儿？书店还是去后街吃包子，也快中午了。”

　　“不了，今天大哥要回来，我回去吃。”在后台，我绞了块毛巾就着热水先把莫白脸上的油粉给擦干净了，然后开始擦自己的脸。

　　“我去换盆水吧，这水脏了。”

　　我脸上的妆已经化开，像只花脸猫一样，连头都不敢抬，哪能让他把盆拿走？“没事。”闭着眼睛急忙去挡他的手。手让莫白一握住，“笑笑，跟我考一所大学吧。去齐鲁，好不好？”

　　齐鲁？以我的成绩倒是有些困难，不过还是先应了他：“好。你先让我把脸擦完。”

　　莫白估摸是瞧着我这么不严肃，有些郁闷，撤了手。唉，他哪里懂我这样一个落后分子的忧伤。

　　（4）
　　等我到家，大哥已经坐在厅堂里，让母亲拉着手细细地瞧。他换了身家里的衣服，灰蓝色的军装就挂在门口的衣架上。我急匆匆地在门廊踢了鞋子冲进来的时候，闻到上面淡淡的火药味。让我好好想想，大哥都有半年多没回家了，所以本小姐在这个时候红了眼眶，扑向沙发上的沈定远实在不算什么。

　　“哥……”大哥一把把猴子一样的我接住，然后就势往另一侧一倒，总算不曾压到欢喜非常以致来不及及时避开的母亲。“笑笑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让大哥看看，长高一些没有？”

　　于是我在母亲颇为无奈地眼神中喜滋滋地站起来，在大哥面前转了圈，然后又赶快坐下来靠着定远。我粘这个哥哥几乎到变态的地步，这是家里人人都默认且无法扭转的事实——森西比我要小整整五岁，所以家里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有我们两个孩子。那时候爷爷还尚未对老爸完全绝望，便常常寻个由头把他从医馆招到军营里，希望能用部队“其乐融融”的氛围逐渐感化这个“败家子”，虽然终不曾成功，但在我难得见到父亲的那些日子里，长兄诚然如父。有时候母亲也去城外照料他们爷俩，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小孩子，我小时候很没用，怕黑，怕窗外唦唦作响的树叶子，更不用说一个人睡了。大哥常常半夜惊醒，看到披头散发、哭得涕泗横流的我，难为他当时不过十岁，倒也能十分镇定利索地爬起来哄这个难缠的小妹妹。

　　哥出生的时候恰逢推翻清廷的大革命，父母刚从英国回来就赶着四处逃难，故而他甫一出生并不比我们后来几个小的养得安稳，身体并不十分结实，但凡有些小毛小病，总是第一个中枪。故而，在我当时尚未启蒙的心智里，大哥很有些苍白纤弱，磕碰不得。但他每每肯为我背大大小小的黑锅，后来哥哥跟爷爷去军营摸爬滚打几年，能一拳就撂倒附近任何一家的小子，形象越发英伟高大。在我读那些格林童话时，那些英伟俊俏的王子便每每以一副大哥的面目在我脑海里出现。如果我当时知道一个叫佛洛依德的奥地利人，就会明白这是一种可以与“恋父情结”媲美的恋兄情结。如果本小姐最终找不到一个同沈定远一样好的男人，它就可能一直折磨我下去。

　　“唔，越发漂亮了。这次给家里每个人都带了礼物，看看喜欢不？”大哥一边说，一边从桌上拿起一个锦缎的长盒子递给我。打开，里面是一套四只形态各异的陶瓷小猫。工匠手巧，连背上绒绒的绯色细毛也做出了凹凸感，小小的鼻头上点了金色的釉，圆溜溜的眼睛黑亮，十分有灵气。我摸摸这个，又戳戳那个，只觉它们讨喜非常。“好可爱！谢谢哥。”

　　“喜欢就好。妈，森西和森香什么时候下学？儿子也许久没见他们了。”

　　妈妈拍拍他的手背：“快了，不急，饿不饿，想吃点什么点心，妈去给你做。或者开个瓜？顾妈，把那两个金瓜切了吧。”是我们三个小的平时想也不敢想的殷勤温和，不过这好是对大哥的，我只觉得比放在自己身上还受用。

　　（5）
　　不过日本人前不久才冲进东北军营狠狠地放火杀了人，占了沈阳，局势越发紧张，他此次回来也不过待个十几天就要赶回泰安。
　　晚上饭后，老爸把哥哥叫到书房谈了很久，母亲中间进去送了一次夜宵，我瞥到里面烟雾缭绕，我在这世上最看重的两个男人面目严肃，竟似是极沉重的样子。隐约听到老爸说：“你决定了，就去吧……不用顾虑我们。”母亲出来，红着眼眶对我严肃地做口型：“快、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