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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六十四章 离梦杳如关塞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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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榻上的李元徵突然弹动了一下,头部在长枕上轻微辗转。数日昏迷,他的唇面上已起了一层浅白的细壳,皮肤下透出淡淡的暗青。凌汐用手帕给他拭去额前的细汗,将他的手腕从被中拿出,静静诊了许久,眉头微凝。
本已打定主意,可真要动手,凌汐又有些不舍。她走到案边坐下,想提笔写点什么。刚坐下一眼就瞅见案上放着的一封信,已经拆开取出了。她拿起一看,是从长安来的家书。
“徵:见字如晤!
前日自宫中得信,北疆大捷,大家都为你高兴,我也高兴。你放心,东宫一切都好。愥儿每天都在认真读书,更是时常登高望远,问他,他说在看漠北。倩儿和萱儿也一切都好,乖巧可爱,聪明机灵。崇恂每天都好好吃饭,长得甚是壮实。倩儿、萱儿每日都来教崇恂说话,偶尔崇系和苓儿也会来青鸾殿,几个孩子玩得很好。崇恂现在已经会喊人了,他喊的第一句话就是,父王!听到崇恂喊父王时,我竟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太想你,想你想的心疼。不止我想你,孩子们也很想你。
东宫一切安好,并无大事发生,你且放心。对了,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又有孕了,等你回来他应该就会出生了。太医说腹中孩子也甚是健壮,你不用担心。
总之,家中一切安好,你不用操心,有我在。你是我们坚强的后盾,我也是你可以依靠的大树,所以你且放心。
军中不似家中,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在外没有人照看你,你一定不要为了战事忘记进膳。我不在你身边,你要注意休息,战事再紧也不要累坏了自己。你若是出了问题,军中之人哪还有心思打战。所以,你定要注意休息,注意安全,注意身体。
等你回来的那一天,我一定会早早地站在城门口,看着你出现在我眼前。
夫君,等你归来!
天统十六年五月十二申时二刻,楚嫣亲笔。”
凌汐看完信,将信随手放到一旁。信封旁边还有一个荷包。里面是一串用相思豆穿成的手链,尾部是两朵白色的牛骨莲花。手链下面还有一张纸,里面写着两句话:“静待一树花开,盼你平安归来!”
在这封信旁边还有一个未封好的信封,看样子应该是李元徵写好的回信,想是因为战事紧张,还未来得及寄出去。凌汐本不愿窃探他人私密,尤其是人家夫妻之间的私房话,可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打开来看。
“嫣儿吾妻,见信如晤:
信已收到,一别数月之久,心中甚是想念!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分别数月,竟不知如隔几秋?自长安一别,汝之颜色印于之脑海中挥之不去,时时刻刻皆在目前。多年点点滴滴如烙般深刻在我心上,若非事急,我几思疾。
我在漠北一切安好,妻勿念。以兵事急,一路奔往边,故不暇与妻书。先已至而,乃有时与妻书,卿卿勿怒,亦勿急。
闻听家中一切皆好,子女无恙,吾心甚安。嫣儿,吾知你我又将有子息,甚喜!卿卿,汝须切记莫要伤神。汝但安好,吾心方安,亦可心无旁骛,予故安战,不忧君而病伤。
嗟乎,谁慰之“欲见汝”之疾苦!予念至深,然而为国,为我之家,以全天下,吾亦当善自养,善自保护,为汝最坚之后。
尤其记语,勿以我茶饭不思,忧郁成疾。我必无事,且健全之归家,吾誓!
吾妻楚嫣,待我归来!
天统十六年五月二十七夜三鼓,爱君欲汝,夫元徵手书。”
信已阅罢,信中内容真让人又哭又笑,凌汐却心中绞痛。这是人家夫妻的私密话,于他们来说当是闺房情趣,可在她看来却真是字字诛心的折磨。
凌汐将信置回原处,又转头看了一眼李元徵,不禁落泪。没想到,他竟爱她甚深。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可看着他们的家书,自己这多年的倾慕又是为了什么?转念一想,其实五年前在长安他们就已经再无瓜葛,他对自己只是愧疚自责并无情意。
可是,凌汐骗不了自己,五年了,其实,她从未真正放下他。
凌汐拭去泪水,展颜一笑。这是何苦呢?
差一句我爱你,却再也说不出来。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差一句我爱你,你却再也听不到。山河万里,却再无归期。
所念皆星河,星河不可及。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他本就于自己无意,只与她深情。凌汐几次听他口中低语,念的都是她的名字。如此也好,她至此再无牵挂。
国仇家恨,让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她与他是毁家灭国的仇人,如今他要死了,便可大仇得报。可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国家安宁,山河无恙,却必须要救他。
医者仁心,何况几年来远离尘嚣,凌汐早已放下了。她知道天下不需要战乱,百姓要的是太平生活,是安居乐业。天下百姓需要一位明君,凌汐明白,李元徵将来一定会当一个好皇帝。就让她为了天下百姓留住一位好皇帝吧!
上官诚匆匆忙忙地跑到李元徵的军帐外,突然听到了马蹄的响声,马上之人正是邓晔。上官诚一下子朝向邓晔快步奔来,高声叫道:“邓正使!”
“上官大人?”邓晔急忙翻身下马,借着灯光,瞧见上官诚急切的表情,不由吓了一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邓正使……你得拦着那位姑娘……”上官诚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正色道:“邓正使……有位姑娘要为殿下推宫换血,这可千万使不得啊!邓正使千万要拦着她……快……”
军帐被猛然掀开,邓晔步履凌乱地冲了进来,语音中满是怒火:“赵凌汐!果然是你。你还嫌害殿下害的不够吗?南奕公主,我终于等到你了。”
一道剑光划破灯影,劲风扑面,透肤而寒。邓晔拔出剑指着凌汐的脖子。剑锋步步逼近,凌汐却丝毫没有反应。
上官诚跟着邓晔进来,却突然看见这一幕,心中不免疑惑。他忙走到邓晔身旁,劝道:“邓正使,这是干什么?快把剑放下!”
“此人是南奕公主。”
“邓正使,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随身剑身逼近,凌汐眼角噙着泪滴,苦笑道:“我是南奕公主不假,可我也爱他。邓晔,早在我爱上他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想过加害他……你就算要杀我,也等我救了他……”
“姑娘,不,南奕公主!本官只知道你……你……你切莫不可推宫换血啊!这可是以命换命,使不得呀!”上官诚咬紧牙根,一时心痛如绞,“医者父母心,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与太子殿下有什么纠葛。可你不能这样拿性命开玩笑啊!”
“这是我心之所愿,与大人无关。请大人助我!”凌汐跪在上官诚面前请求道。
邓晔将剑收回鞘中,目光投向凌汐,道:“你若真能救太子,那我不拦你。如此,也能了了一桩心事。请吧!”
“邓正使,你怎么?”上官诚跺脚怒道。
“上官大人,请你助她一臂之力!如若不然,就休怪在下不讲情面了。”说着,邓晔将剑举到了上官诚的颈上,语气凌厉:“邓某身处奉宸卫,直受命于陛下,陛下要保太子,所以,邓某无论如何也得救回太子。上官大人,就请你辛苦一下吧!”
上官诚快速抬起一只手止住了他的话音,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老夫行医数十载,从来没有教过任何人自伤自身。无论邓正使想说什么,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邓晔似乎并不意外,垂眸片刻,将视线缓缓投向凌汐。
凌汐在原处未动,泪珠自眼睫上滴滴坠落,浸湿了衣角。
“上官大人此来漠北,也明白这是沙场,当知战火兴起,便会尸横遍野,白骨如山,大人忍心见这般惨状?天下需要安定,百姓需要明君……大人身为臣子,宜以社稷为重!”凌汐拜倒在上官诚身前,郑重行礼,请道:“此事我的心意已决,还请上官大人相助。”
上官诚抬起双眼,未曾回答,怔怔地看向邓晔。邓晔紧握着手中的剑,郑重地点了点头。
凌汐紧紧咬住下唇,转头又看向里间。李元徵依然闭目躺着,安静得如同沉睡,安静得一无所知。过去的一切已成为追忆,等今天过去,等他醒来,他或许能永远记住她,永远。
“我知道自己请大人相助,会让大人无端背负重担。”凌汐低下头,“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告诉他,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要让他知道。”
上官诚沉默了,他知道,今天即使没有他,凌汐也会这样做。接下来的事似乎变得简单而又麻木起来。上官诚给李元徵重新施针解开了封闭的心脉经络,希望能在解毒成功的同时,也尽可能地减少凌汐推宫换血时的负担。这样一直忙碌到夜幕沉沉合拢,上官诚才无奈而又绝望地停了下来。
上官诚心里一直坚持医者可为之处终有极限,再怎么不愿接受,再怎么拼命挣扎,最终的结果依旧无法改变,不过都是徒然拖延而已。可对于医者而言,眼前的一切早已脱离了是非对错,无从分辨和评判,唯一能够被真切感受到的,就只有心底的茫然与无力。
站在帐内的邓晔轻声问道:“准备开始了吗?”
上官诚的喉间如被哽住,只能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邓晔退到了帐外。
秋风阴郁,大漠寒凉,草丛间螽蛩喓喓,邓晔侧头极为专注地倾听这时起时息的鸣叫声,强迫自己把头脑全部放空,不去想更漏影移之间,是什么在一点一滴地慢慢流逝。
外间更漏滴滴将尽,天边已是破晓微白。
上官诚走出军帐,眼眶腥红,应是累的,对守在外面的邓晔道:“太子体内余毒已清,现在已无大碍。只需安心静养就好!”
“多谢上官大人!”邓晔朝上官诚一拱手,谢道:“此事多亏上官大人相助。”
上官诚闭上双目,长叹一口气,道:“老夫多年来治病救人,没想到今日却也害人性命,实在有违医者之德。日后,又有何面目立足人世?”
邓晔道:“大人何必这样呢?大人救的是太子,是大秦的储君。您此举可是为了大秦江山社稷,和天下百姓。他日,史书工笔,上官大人必青史留名。”
“在老夫眼里,人从无贵贱之分。今日就是拖勒纳受了伤,老夫也会为他治伤。”上官诚反驳道:“医者仁心,此为老夫行医之时,家师的教诲。”
邓晔轻笑道:“邓某只唯陛下之命是从。身为臣子,邓某只知道,陛下要救太子。”
看上官诚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邓晔又道:“上官大人请先回去休息吧!殿下还得劳烦您照顾呢。”从始至终,邓晔都没有问过凌汐,在他看来,凌汐的死活已经无足轻重了。
“唉!”上官诚仰天长叹,又回头看了一眼,转身走了。
上官诚离开后,凌汐也走了出来。不过,脚步已经有些虚浮。邓晔走过来,欲言又止,还是凌汐先开口:“邓正使,太子已经没事了,我先告辞了。”
“且慢!”邓晔问道:“你要去哪?”
“我去写一封信。”
邓晔没有再问,放她离开。待凌汐走后,邓晔又守在军帐外。李元徵随时可能醒来,他要在这里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