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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6、桃绯 ...


  •   顾惜朝所谓的要事,便是到京畿城外惜晴小居附近的墓地,坟头想来也经常有铁手修葺,哪怕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也未见荒芜。他将一束春日的野花放下,垂首立在坟前良久,天上微有雨丝,不一会儿便将衣服和头发濡湿。
      一把油纸伞在头顶撑开一方无雨的天空。
      “我常想,晚晴姑娘是怎样的女子,可得顾左使痴情如厮。人家都说她温婉美丽,我却觉得当年你去连云寨杀戚少商,她一个世家千金,能只身出门千里寻夫,勇气可嘉。她出身名门,能不计门第下嫁于你,可谓胸怀坦荡,敢作敢为。明明合该抚琴作诗的官宦之女,偏偏医术高明,心系苍生,喜欢行走江湖,悬壶济世。明明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拿剑抹脖子却是多少高手也救不下来,如此决绝,如此狠心。这样的奇女子,只怕这辈子都是你心上解不开的结吧?”
      顾惜朝并未回头,只淡淡地道:“圣女屈尊来此,属下代内子谢过了。”
      身后衣裙稀簌之声微响,女子上前两步,将伞递到顾惜朝手里,自己则蹲下身去,一支绯色桃花轻放在坟头。
      “人间四月芳菲尽,这是哪里折来的桃花,圣女费心了。”
      “皇城之内御花园中有此一品晚桃,今岁里兵荒马乱的,那老花匠倒仍是一门心思在照顾着里面的花花草草。春日本是繁花盛开之时,我嫌牡丹太艳,玫瑰太俗,七里香太浓,木绣球又太素,还是这一支桃花最衬晚晴姑娘,人面桃花,宛若当年笑靥。”
      顾惜朝看着那支桃花出了会神,终于换了个话头,道:“谢寒江又来问圣女的消息了,他的痴情天地可鉴,圣女真狠得下这个心肠吗?”
      女子清丽无方的脸上淡淡浮现一抹苦涩,“现在才知道痴情,当日我问他可愿与我归隐山林,他到底放不下,如今怎生痴情都已迟了。你们男人大概皆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今日里你在晚晴姑娘的坟头肝肠寸断,着实让人动容。可是我想想当年你如何违逆她的意思,一条道走到黑,就觉得你们男人终归是爱江山更甚于爱美人。若是一切可重来一遍,你会另择他途么?”
      顾惜朝一惊,心中绞痛异常,“至少,不会放她离开我身边,不允许她死。”
      女子笑得直摇头,“是以,你终于还是失去她。若这世间有个男子甘愿为我放下一切,而且我也喜欢他,那样才值得我倾尽所有,否则,不如安心做我的圣女。”
      “你对他,就一丝旧情也无?”
      “朝夕相处,怎会没有儿女私情?只是,该做的一样会做。”挑挑眉毛,那神情倒有几分与方乘风相似之处,“其实我听得他在风雨楼地界一气杀了一百多口人时,心中竟有一丝痛快。不是因得他发狂发颠暗喜自己对他如此重要,而是想着,好了,从此便可一刀两断了无牵挂,他那样磊落坦荡的男子为我筑下如此大错,再不可能原谅我了罢,这样也好。”
      顾惜朝忍不住回过头去瞧她,怎样的女子,不过双十年华,一张脸还带着一点点稚气,竟然如此狠绝。当日在教中见到她时,也不过和方乘风一样是古灵精怪的可爱女子,并不因年长几分就显得持重一些。出门办事,心智高超,手段凌厉,甚至是不择手段,当日看中谢寒江手底下的兵权,又要获取五防三关布阵地图,便扮了逃难的小厮混入军营里。
      方无波。
      “顾左使对戚少商可有念在知音一场而手下留情?”唇角轻扬,“推己及人吧。”
      顾惜朝正想说男女之情到底是不一样的,却听得不远处有人朗声道:“清明时节雨纷纷,顾左使果然是来拜祭故人了。我说这上午的日头还挺好,怎么这会子就下起雨来了,真真应景。”
      油纸伞下的两人一起回过头去,一身白的方乘风已经迎上来,后面跟着一个一身黑的戚少商——竟然是戚少商。这两人想是在雨里一路过来的,虽然衣服湿重,身法倒还是很轻灵,戚少商在跟来的路上心里已经有点忐忑,到底要不要朝这边过来,果然不可避免地碰上了顾惜朝,顿时心情不太好的样子,摆着的一张臭脸也跟着成了黑的。
      “你跟我比轻功,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转头又道,“顾惜朝,你不是送诏书去相州么,耽误了皇帝登基的大事可不好。”最后目光落在顾惜朝身侧的女子脸上,马上绷出两个酒窝来,“这位姑娘倒瞧着面善,不知如何称呼?”
      方乘风笑道:“戚少商你一人跟前一张脸,堂堂大侠真真无耻。这姑娘乃我教圣女,不是外人可以随便搭讪的。”
      “圣女?”
      方乘风笑得好不得意,“你以为但凡圣女,出现时一定漫天飞花,白绢围绕?或者朦胧雾霭中一个朦胧倩影?哈哈……”
      戚少商斜眼一看,这圣女不超过二十岁,眉目如画倒是真的,他生平所见的美女无数,息大娘美艳凌厉,傅晚晴柔情似水,小甜水巷的白牡丹千娇百媚,六分半堂的雷纯温婉玲珑,眼前这一位瞧样貌并非最出众,打扮也颇为朴素,然而一双眼睛顾盼生辉,亮得像冬夜寒星。再看身侧替圣女打着伞的护教使者,戚少商发现这两人站在一起,果真似一对壁人,怎么看怎么打眼。
      “在下戚少商。”
      “小女方无波,圣女也不过虚职,我教开坛行朝拜之礼才有圣女要出面。而教中圣物随战乱已失踪良久,我们的圣火礼已经多年未行。”
      两人客套了一番,顾惜朝在边上显得意兴阑珊,打着伞倒也没有立时就走开了。下一刻戚少商似乎才发现后面还竖着一块碑,不由上前两步对着傅晚晴的墓拱手一揖,道:“晚晴姑娘,许久不见,早该来探望一下了,走得匆忙,倒是连一支桃花都未曾拈来,恕罪恕罪。”低头看着那支桃花,忍不住赞道,“好在早有人为你折来,看这桃花,啧啧,明明四月里了,竟还开得热热闹闹,艳冠群芳。你在下边可是寂寞?抽空了找红袍说个话吧,相识一场也能作个伴解解闷。你的相公,你原本担心他孑然一身,看样子他现在混得还好,你莫担心。不过,我想你也不忍见他孤独寂寞,如今还望你保佑他觅得良缘,不要老是这样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顾惜朝见他越说越离谱,早已听不下去,又是在晚晴的坟头,不好就这么发作了,便冲身旁的方氏姐弟道:“我们走吧。”
      方乘风道:“你们先走吧,我跟戚少商切磋轻功哩。”
      顾惜朝一挑眉毛,“在这里?合适么?”
      方乘风挠挠头发,点点头道:“有什么不合适的,晚晴姑娘大人有大量,才不会介意有人扰了她的清梦。况且这坟地里一年到头冷清的时候多,热闹的时候少,你就知道她一定喜欢这么冷清?”
      顾惜朝原本觉得他跟个猴子似的在这里跳上跳下,乃是对逝者的大不敬,这一番话说来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他看了看碑下各自开得灿烂的一簇簇小花,终于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油纸伞下的两人正准备相携离去,突然树丛后斜刺里一道剑光闪过,顾惜朝只来得及顺手一推,雨丝瞬间被劈开成两半,“喀啦”一声,手中的伞柄自顶至下一分为二。虽得放手及时,剑风扫过,顾惜朝还是赶到虎口处传来锐利的刺痛,掌心里微微有温热的粘腻。
      谢寒江并不废话,当头“刷刷刷”三剑又刺过来,顾惜朝身上并未带剑,连着倒退三步,堪堪避过,饶是再敏捷的身手,在这凌厉的攻势之下,也显得狼狈了。好在气势上并无恐惧或者愤怒,一张脸绷着,总算挽回了一点颜面。
      戚少商在一旁看了直想笑,这个谢寒江,每回出现都是拿剑架到顾惜朝脖子上,倒不如给个痛快,怎么看都不像那种拖泥带水的人啊。自打上次救回了那几个兄弟以后,他即没有跟着义军去打仗,也没有找个清净地方躲起来,而是来来回回地寻魔教的麻烦,顾惜朝行踪不定,就是出现,身边也总有不少人护着,今天可是逮着机会了。戚少商想一会说不定还得跟人家解释为何当日会放了顾惜朝,要怎么措辞才能平了人家的心头之恨又显得自己比较理直气壮。然后他发现这普天之下要向顾惜朝寻仇的人何其之多,他站在一侧做到现在这样袖手旁观已经对不起昔日那些兄弟了,竟还想要护着他么?
      结果下一刻情况直转而下,那个魔教圣女上前一步挡在了顾惜朝跟前,“谢将军,冤有头债有主,你应该找的人是我。”
      “你让开。”谢寒江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戚少商这一下简直要“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他发现那一声“噗嗤”是身后方乘风先发出来的,那小子以一种看好戏的口吻拍手嚷道:“哎哟哟,醋坛子打翻了。顾左使,你可要我代为解释一番?”
      方无波已经先一步递过去一个杀人的目光,少年吐吐舌头,火上浇油这样的事做起来最是得心应手,“那么,两位姐夫,你们不如打一架,谁赢了谁便美人在怀。”
      “姐夫?”戚少商来来回回在前面三个人之间打量了半晌,也一时搞不清他们究竟唱得哪一出。自己虽然没有顾惜朝那般七窍玲珑心,可是好歹不算蠢,怎么就想不明白了呢?但是不管怎么说,现在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争风吃醋,似乎就是这个意思吧?
      他看一眼顾惜朝,人家眼观鼻,鼻观心,又是在晚晴的墓前,显然对那美貌的魔教圣女并没有多少爱慕之心。再看一眼圣女,虽是护着顾惜朝,但是至始至终没有回头给顾惜朝递一个眼色,看样子也不过是教中同僚。那么就是谢寒江误会了?等等,谢寒江之前不是一直为他那个新丧的妻子要死要活的,这会子新娘尸骨未寒,就为了别的女人与顾惜朝争风吃醋,拔剑相向?这不合常理啊?
      还是……难道……
      方无波,凌无波,等等,是了,原来如此!
      只是谢寒江并非粗心大意之人,难道自己老婆死没死都分辨不出?当时想必也试图救过她,只是断了气没了脉息终于绝望,如今却又活生生站在跟前,这刺激估计好几个月也消化不过来吧?早听闻魔教中妖术盛行,起死回生固然不能,想乍死恐怕确有什么奇特的药物能做到吧。眼见得方氏姐弟除了行事随性胡来一些,倒没觉得诡异乖张,莫非这些只是用来掩人耳目麻痹视听?不过方乘风小小年纪轻功如此了得,确实也不容小觑。
      那边厢谢寒江已经提了剑几乎要劈下来,如今方无波挡着,方乘风激着,更是气得要吐血,差不多要将眼前这两人一起砍死算了。
      只有身后的顾惜朝冷冷地看着谢寒江,“我还道你有多喜欢她,却是受不得半点愚弄,其实你心里倒巴不得她真死了,是不是?”讥嘲的笑浮上嘴角,勾出的一抹弧却是好不苦涩,他回过头看着傅晚晴的墓,不再言语。那表情却分明让人觉得,假使傅晚晴活过来,受多少愚弄他也认了。
      方无波道:“谢将军,你若拜入我教,你我或者还有同门之谊,你若杀我泄愤,可以,我受你一剑便是。”
      “你叫我谢将军……”谢寒江口中回味这三个字,终于苦笑出声,把剑狠狠地掷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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