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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长风起悲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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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格外的冷,那更漏声也似冻住了一般,冰冷生硬地一滴,又一滴。随着雪的加大天光一片昏暗,风不断拉长的尖锐尾音,听来沙哑又凄厉,仿佛是着了魔的悚悚鬼哭,令人钻心痛耳。屋子里的暖炉烧地那样的旺,但是风雪的寒气也不甘示弱的扑了进来,半边身子是极寒,半边身子是极热。寒热交加中,一股无尽的心酸随着寒热的交替在全身蔓延开来。
我只觉得整个世界像在冰与火的煎熬中,火热的,寒冷的……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人像是被掏空了似的麻麻木木。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咬住自己的舌尖,一丝血腥味瞬间在口腔里蔓延,我顿时清醒了过来,猛地从床上坐起。
屋内是寂静的,无声,无息,仿佛一切都凝固了,沉沉地压住身体,无法动弹。
这样的寂静,没有一丝声响,哪怕是淌着血的,哪怕是流着泪的,哪怕是碎了心的,哪怕是断了肠的,也听不到,只是有纷飞的白雪和无暇的夜色,再怎么渴盼也得不到,就像是人心中的思念。
唯一被允许着的,唯一被允许聆听的,就只有那高高挂着的一轮弯月。
我突然从床上下来,冲向门口,猛地推开门,漫天的风雪扑面而来。我只是一遍遍大叫着:“萧廷,萧廷,萧廷……”
只有风雪的声音静静地回应着我,只有那无暇的夜色温柔地俯瞰着我。我抬起头,天上一轮明月被掩在风雪里,黯然失色,只着了雪白内衫的我禁不住大哭道:“萧廷!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就在这里……是你每晚渡真气给我,替我疗伤,我才能那么快的康复,我知道一定是你,你骗不了我,我可以感觉到你的气息,萧廷,萧廷……你出来……”雪冲进嗓子几乎呛的我喘不过气,抵不住的酸楚涌上心头。
假如,人生只是一出梦,假如,你我在梦里相逢,假如是缠绵悱恻再分离,假如……假如……我只是不能错过……不能错过……
雪落得疯了,纷乱卷起,夹着我一遍遍的哽咽嘶喊,我终于颓然跪倒在地,心中大恸。
他们为何会这样?
他为何会这样?
自己怎会变成这样?
我呼吸着,几乎要停止呼吸,心跳着,几乎要停止心跳,痛到窒息,痛到僵硬,痛到……快要死亡。我跪在地上痛哭失声,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夜中,我的身躯隐没在了无垠的黑夜中,只有那毫无血色的面庞似是孤悬在半空中,而长长的睫毛上竟凝起了一层奇异的冰花。
就在这时,草木微动,不远处的地方似乎传来一串凌乱的脚步声,我猛地转头大叫道:“萧廷!”泪水仍挂在面上。
却见树后慢慢现出了一个身影,披散的头发,丑陋的容颜,面无表情的脸上唯有一双眼怪异的凸起,疯疯癫癫地向我这边走近,嘴里还发出“赫赫”含糊不清的声音。我的心里禁不住一阵失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厉声问道。
那怪人仍然咿咿呀呀的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我这才响起徐管家曾说过他又聋又哑,我复又看了他一眼,才掩住内心的厌恶,慢吞吞地起身回了房。
似乎是受了风寒,我又开始止不住的咳起来,胸腔里干疼的厉害,像是燃烧了一把火,要把人摧枯拉朽地焚毁。我再无睡意,等那怪人走远后,披了披风走出房去。
抬首东望,那片半月已不可见,风雪似乎小了些。这不过是个寻常的冬夜,风的啸声被檐角劈开,拉得老长,仿佛什么地方有人在哭。但在我的身后都是无垠的黑夜,寒风就在耳边呜咽,眼睛被风射得酸痛,一身上下,从肌肤到五内,都已经凝成了坚脆的冰霜。如果在此刻滑到,我也许真会跌得粉碎,再也无法收拾还原。只是那又如何,世上一切有形之物终将化作尘土,这几十年的人生自是无法避免。
萧廷……似乎有根极细的针在我的心头刺了几下,几乎又落下泪来。朦胧视线里,那记忆中白色人影也似笼上了雾,模糊得那么遥远,仿佛不可触及。
如果不是你,那么为什么我的伤竟能在短短的三天之内就复原,如果不是你,那么为什么每到半夜便有奇异的暖流游遍全身纾解胸腔的痛苦,如果不是你,那么我为什么总能感受到你的气息,如果不是你,那么又有谁可以做到踏雪无痕,有谁可以在死魂香中来去自如,有谁可以悄无声息地夺令杀人,只是唯一令我想不透的便是以萧廷之性格,若想夺那玄尊令又何需搞出这么多花样来。
便在这时,由远及近传来急促慌乱的脚步声,我本能地往树后阴暗处一躲,悄悄侧头看去,却见一对男女似乎是慌不择路地往这边奔来。夜色晦暗迷离,一切的恐怖不安似乎都可以被掩盖住,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似乎也跟着一起忐忑起来,似乎那脚步一声一声踏上的是我的心尖。
待那两人跑得近了,我才看清他二人的神色,只见那二人的眼睛里皆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恐惧,仿佛看见了这世上最最恐怖的东西,一瞬间,我仿佛也被这诡异的神色感染,恍惚觉得每片树叶的簌簌声都混杂着低碎的私语,每块假山石后面都隐藏着冷峭的黑影,而茫茫的雾气更像死亡的帷幕。
待那二人渐渐跑远,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们竟是白天所见的那对男女。女的好像是青山派的木易莲,男的则是长风山庄的弟子曾三,怪不得会觉得眼熟。想起白天因为急于逃开风倾尘时不小心走错了路,才撞见的那一幕。
原来,此二人早已互生情愫,但青山派素来门规森严,女弟子不允许与男子有过多的接触。于是,两人只得偷偷摸摸的寻个暗处相会。我仰首往二人来处看去,是西园,听风意舒说过因为西园比较荒僻,并没有人居住。想必那二人定是挑了这个没人的西园夜间私会,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竟会如此的慌张。
我正低头思索时,蓦地,一声寒鸦啼叫,孤号如泣,我被吓了一跳,只觉得这山庄一到夜间就鬼影幢幢,想了想还是决定回房里老实呆着比较好,便没再细想刚所见之事。
后来我才知道,这也许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解开长风山庄所有谜团的唯一机会就这样随着那黯淡的月亮一起,被迷雾掩盖。
早餐的时候,大厅里满桌人都睡眼惺忪,满腹心事,桌上的杯盘放得整整齐齐,也没有人去动它。唐婉儿依旧在昏迷之中,金大钟和空明大师的死依然不明,在外又有死魂香的威胁,任是谁此刻的心情恐怕都无法轻松起来。
徐文易的笑容似乎也显得勉强,道:“今天我特地吩咐厨子做了这一带有名的松花糕,大家趁热,趁热。”果然,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带盖的青瓷碟子,上面用极细的藤条编了许多花纹,我正想伸手去揭,却听到青山派掌门安慧正问左边的弟子:“为什么没有见到易莲?”
却见安慧右边的位置果然是空的,一缕苍白的热气孤零零的从盖子下面渗出来。
左边之人只是低低摇头回道:“弟子并不知道,早上一起来便没有见到师姐了。”
安慧微微皱眉,却也没再多说什么。众人缓缓开始动筷,“啊!”一声女子的尖叫却突然响起,众人惊住纷纷抬头往声音传来处看去,却见右手处峨嵋派女弟子简樱正捂住嘴,跌坐在椅子上,身体不住痉挛着。她面前的盘子揭开,雪白的瓷盘里血丝网一样盘缠着,中间瘫软着一对泛白的眼珠。那是人类经脉纠缠、黑白分明的眼珠。眼珠上热气蒸腾,竟然已经被煮熟。
风意舒沉下脸道:“这是谁送上来的?”
厅内鸦雀无声。
就在这时,一个小杂役失魂落魄的跑进来,嘴里乌拉乌拉,不知是嚷什么。
徐文易皱着眉头,听他还是叫个不停,大步上前反手赏了他一个耳光:“疯了?出了什么事?”
小杂役捂着脸,挤出几句话:“死……死人……”
“谁?谁死了?”徐文易一把拽过他的衣领,声色俱厉。
那小杂役竟被吓得呜呜哭了起来,只是用手往外指着:“曾三,曾三的房……”
风意舒立即起身向曾三房间而去,一部分人也跟着。我想起昨晚撞见那曾三慌张的表情,心里顿时涌上一股不安,也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快到曾三房间的时候,突然一个人飞奔而来,手舞足蹈地道:“哈哈哈,三哥,三哥……”竟是青山派的女弟子木易莲,她的手在头顶上死命拍着,脸上的惊惧和狂喜迅速交换,五官扭曲得诡异,似乎已经疯了。
“站住!”风意舒拦住她。
木易莲却做了个神秘的鬼脸:“嘘——三哥正在房里睡觉呢,别吵醒他,吵醒他……哈哈”她拍着手边向远处走去。
风意舒沉下脸,甩开她,向屋里奔去。
曾三的尸体——也许还可以算得上一具尸体——僵硬的仰卧在用血铺陈的倒十字之中。
他一对眼睛已经不知去向,剩下两个黑洞洞的血窟,里面秽乱的漂浮着碎的筋骨。整个人的四肢完全扭曲着,双颊紧收,口唇大开,嘴角流涎,舌头僵直伸出。那样子就似被什么东西将生命从他的躯体中硬生生地抽了出去一般。
不少人跑出门外呕吐起来,风意舒道:“所有的女客请回避片刻。”
我踉跄地退出门外,面色苍白,神思恍惚。又是天罚!曾三,第三个受害者死于□□。我本以为前两个人是萧廷为夺令而杀人,而此刻我却从没有这般确信过这样的杀人手段根本不是人能做得出来的。莫非,这世上真有所谓的神,真有所谓的灭世惩罚!
就在我六神无主之时,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我,我转眸,如水隽永的一双眸子映在了我的眼底,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般,只是无力地靠着他,道:“风大哥,我昨晚看见曾三和木易莲在一起。”
“我知道,”风倾尘轻轻地安慰我,说道:“你不用担心,爹一定可以把这件事查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无论是谁,我绝对不会轻饶他!”
风倾尘一路陪着我回房,待走了一段路后我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前后的思绪也连贯清晰了许多。凶手为什么要这么麻烦的挖出曾三的一双眼呢,是在暗示什么?难道是……我突然想起昨晚看到两人慌张跑出来的样子,莫非那两人在西园见到了一些不该见到的事,所以被杀人灭口?
就在这时,风倾尘猛地一把拉住我,“若萱,”他轻唤,语气却是从未见过的认真与凝重。
这样的神情让我没来由一慌,心中如飞鸟振翅,拍皱了一池春水,我只呆呆地看着他不知如何反应。
不远亦不近的距离,风倾尘微微低着头看眼前的女子,容颜苍白,唯有一双清澈眸子正静静地凝视着自己,带着一种绝望的静谧。
依稀仿佛,在遥远的不真切处曾经有这样一个女子向自己走来,那样确切却又如此的虚渺。是什么时候呢,这个人就在自己心头眼底,不能不想,不能不看?
是她智斗恒空稳秀从容沉静自如时?
是她在自己怀中疲惫柔弱楚楚不禁时?
是她重遇故人笑意飘扬容颜烂漫时?
是她在黄昏月下悄然伫立对月遥思时?
是她在灯下的美目流转玲珑浅笑时?
抑或是她受伤倒地黯然心碎却犹自逞强的那一刻?
这个女子,冷静时沉淀从容,忧伤时安静幽凉,嬉笑时俏皮狡黠,言行举止别具一格,清风静流底下的如云似雾,引人入胜的奇异,和他见过的多少女子都不同。
世上百媚千红弱水三千,独有这一人像是注定了如此,注定你要无可奈何。
风倾尘看着若萱,看着她盈盈的双眼这样凄然的看着自己,七情六欲顿时翻乱了满心,他猛的抱紧她,不顾一切的俯下头。
我慌乱起来,在他的唇角下来之前,微微的偏了偏,风倾尘的吻落在了我的嘴角上。
“你干什么!”我大喝,扬起手就要甩向他的脸,却被他一把抓住。
“若萱,你醒醒吧,你为何要这样的执迷不悟,他那样的男人心里只有宏图霸业,他选择了一条注定孤独的路,必定是需要牺牲很多东西来维护它,总有一天他会连你也彻底舍弃,因为权利的滋味太过鲜美,到了那个时候你又该怎么办,你想过没有?若萱,难道那一剑还不能让你割舍掉吗?”
“不,风大哥你不明白!”我早已泪流满面,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萧廷,似乎只存在梦里,可自己却依然不肯放手,哪怕抓住的是一团空气。“风大哥,你知道,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萧廷,我想我始终忘不了他。”
梦过无痕,可是心上的那粒朱砂痣却在发烧发热。身上的伤结了疤还有可能可以褪去,心上的记忆也总有一天可以淡去,可是这粒痣却一次次的提醒你,像阳光下的影子,只要有阳光,就如影随形,每天,每天的提醒你,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的平常自然,时时刻刻都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心和脑,情和理一样的争锋相对,势不两立。
“若萱!你为什么还不清醒,总有一天你会看清楚的,总有一天你会接受的,萧廷是魔道中人,诡谲难测,心狠手辣,不留余地,倘若有一天他真的丢下你,就真的不会回头!”风倾尘用力的摇晃着我,他的手握得我的肩膀痛到骨髓的痉挛,几乎让我痛不欲生。
我泪如雨下,只是拼命地摇着头。那些悲哀的愁绪恍如中毒,是灌饱了雨水的泥土,春笋一个接着一个冒将出来。
终于,风倾尘平静下来,伸出手轻触我的脸庞,用那温润如玉的声音低低的问:“若我愿尽我所能给你你想要的,若萱,你可愿忘了他,同我成亲?”
我吃惊地看着他,一时间像是在听戏台上咿咿呀呀重重叠叠不知所云的老戏,听在耳里,却进不去心里。过了半天,才慢慢的明白过来,到底听懂了那些古老的曲,词,调,还有里面的忧伤,徇情。心里不是不感动的。一个人可以说出这样的话,那是他最真的真心,他已经将他的心赤裸裸的呈在自己的眼前。
风倾尘刹那间点燃的烟火越发的璀璨,直直的,别无他物的望到若萱的灵魂里去。可只有唐若萱明白,她的心像是山路十八弯,弯过一个又一个的坎,却到不了这里。不是不感动的,可是她,她的心,更隔蓬山一万重,再弯也弯不到风倾尘这里。
空中的烟火却渐渐的黯淡下来,只剩下一点火星子,差一点砸到头上,到最后终于消失不见了,湮没在茫茫的黑夜里。等到天亮了,或许还能够找到那么一点烟灰的痕迹——只要你愿意去找,总有人会不死心的去找的,总有人会的。是他也是她。
风倾尘的心渐渐绝望了下来,他的唇角露出了一贯温和的微笑,一如千百次的天高云淡,无垠万里,却怎样也掩不住眸中刻骨的痛与忧伤。他只是温柔的说:“若萱,你先回房休息吧。”
我迟疑地看了他一眼,终是狠下心别过头去,转身奔向房里,就在关门的一刹那,风倾尘却终究不甘心,用手挡住即将合上的门,低声喃喃的说:“若萱,我说的话,你能稍微放在心上吗?”
我看着他,像是看见了另一个为情所困的自己。好半天,才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低声说:“风大哥,我答应你,我会放在心上的。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像你这样对我这么好了。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会放在心上。”然后,我轻轻的拴上了门。
我无力地靠在门背上,缓缓地滑坐在地,泪水又开始止不住的滑落。
有时候拒绝一个人的爱,几乎比爱一个人还要难。
情不重不生娑婆。红尘之中偏偏有几多执迷不悟,人人不得超脱一情字,生生世世千百年轮回的烙印,终究苦苦难解。
风大哥,你可知,太阳落下了,明天还是会再升起;树叶凋零了,来年依旧会新生。是的,这一切都不会改变,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改变的只是人而已,忘记了一些不该忘记的事情,无法再想起昨天的情景。
风大哥,你可明白?
无有多余语言,爱与不爱,深情错付。
无有优柔寡断,退与不退,狭路相逢。
今后的日子一天又一天,日子像车轮,滚动地重复着相同的内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浑浑噩噩地展现眼前。
这是生命的轮回,每个人注定都要经历这一番煎熬和且行且上的痛苦经历。即使是失败的,即使无奈也无从选择。
风大哥,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