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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长风起悲歌(二) ...

  •   半夜的时候果然下起了雪。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恍恍惚惚中我似乎梦见了他,也是一个雪夜,我跟他被困在了山中的茅屋,小屋仿佛是猎人上山歇脚的地方,里面存有很多劈好的柴火,所以点上了火屋子就变得热乎乎的,但他还是怕我冻着,便紧紧地搂住我,窗外依然飘着大雪,把整个夜空染成了一片美丽的青色,像是白鸟的翅膀上最细柔的羽毛优雅地飘洒下来,美得无法形容。而我一转头,就能看见他堪蓝的眼眸,他的半边脸在火光的照耀下影影绰绰。
      明明是幸福的梦,心口却充斥着悲哀,梦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反反复复,纠缠不休。许多事想要遗忘,却已渗入骨髓,想要忘记,偏又无迹可寻。
      我皱紧了眉,不安的低喃着。
      苍白的雾气缓缓地从窗棱门楣的缝隙中涌进,弥漫着,门闩轻轻地跌落。沉沉的木门向两边缓缓开启。雾气中,一个蹒跚的身影忽隐忽现,一步步向唐若萱房间逼近。
      高大的身影。披散着灰色的长发。一只手缓缓抬起。长长的指甲伸向躺在床上的唐若萱。
      “萧廷!”沉睡中的我尖叫了一声,霍然坐起,剧烈地呼吸着。
      房间中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梦醒人冷,那些欲舍难放的感情瞬间杳无踪迹,春梦无痕。
      衣衫已被冷汗湿透,心头仍狂跳不止,我坐在床之上,人仿佛僵住了一般。睡前折磨人的咳嗽此时也好了许多,胸口变得舒畅起来。这是萧廷那一剑落下的病根,因为伤了肺,此后吹风遇寒或是情绪起伏太大便会咳嗽不止。
      我转向窗外,细看亮的并不仅仅是雪光,原来五更已交,曙色降临。七重夜尽。长风卷过泼了满天满地的雪扯过勾角画檐,抽在窗格子上“沙沙”地声响着。
      我起身过去把窗户支起来,窗外满天都像是染了白色胭脂,仍旧有着些许墨色的晨曦,将身形勾勒如剪影。
      我轻轻叹息一声,才回床复又躺了下去。
      门外。树下。一双黑色的靴子正向阴影中缩去。

      “南无阿弥多婆夜……”呢喃的经文在屋中低低地回响着。摇曳的烛光中,空明大师双手拨动长长的念珠,双唇翕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低沉的咒语。整个屋子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感,雪白的纱缦在夜风凄厉吹拂下狂舞着,仿佛被这佛咒注入了灵气,活了过来。
      风声越来越急,颂经声却越来越小。终于,空明大师停了下来,双眼望向空中的虚无处,喃喃道:“善哉,善哉,当年的那场冤孽啊……”
      这一瞬间,他苍老的面庞显得那样的阴郁而无助。隐约地,呼啸的夜风夹杂几声人的轻笑掠过。空明猛地转身:“什么人!”没有动静。空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突然,一阵浓郁的香气伴随着难以忍受的腐臭味道在屋内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他的身子晃了晃。“人世伤,姻缘错,你执着英雄梦,我望断故园路,今日持杯赠君饮,他朝再见如陌路。长恨这功名利禄,白无数红颜鬓发,添多少寂寞香冢,今生误!”缥缈的歌声如泣如诉,在浓浓的夜雾中出没。
      “你……你……”空明大师面无人色地颤抖着,语不成声,“不可能,你已经死了,死了……”“嘻嘻……谁死了呢,我是永远不会死的……”尖锐的笑声响了起来,奇异地令人辨不清男女。
      突然间,一道闪电画过天际,照亮了空明大师恐惧的眼神。霹雳般的雷声中,一只手轻轻推开了屋子的雕花菱门……“哗啦”一声,空明大师手中的念珠雨一般撒落满地

      晨间的风不大,只微微地刮着,远处的雪地上不时被卷起一两道淡淡的轻烟。那烟也是白色的,缥缈地,有灵性地旋转着,仿佛一个徘徊于时空的舞者,忧伤地展示着她千年的孤独。我沿着青石小路漫步而行。低头看去,小路显然已经由下人们打扫过了,昨夜的雪都被扫到了两边,堆起两垄白色的围墙。
      远远地,一个婀娜的身影曳入了我的视线。雪光有些刺目,我眯起双眼,这才看清是风弄影提着一只食盒,有些吃力地缓步穿过洁白的雪地,向一处小楼走去。
      今日她难得的身上披了一件大红的披风,北风吹拂下,仿若在这白色的天地间燃烧着的一簇微弱的火苗。
      那不是空明大师的住处么,弄影去做什么?我看着她的背影皱眉想到。
      突然,我的瞳孔猛地放大,风弄影的身后,赫然跟随着一个黑色的身影,缓缓地转过头来。是张灰白的女子面孔,溢出丝丝的血迹,向我微微地一笑。
      邪恶的笑容,隐藏了深深的诡秘……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迅速地闭紧了双眼,再睁开眼时那个神秘的女子已然消失。我拼命地摇了摇头,莫非是幻觉……
      轻轻的敲击声传来,那是风弄影正在叩门。声音持续着,叩了半天,却无人应答。
      我心中一动,却不敢抬头,只是低头望去。
      白茫茫的雪地随着我的目光向前延伸,上面只有一行足迹,小巧精致,正是风弄影刚刚留下的。
      可是,只有一行足迹的话,空明大师应该还在房中啊,怎地却不回话?我心中突然一阵不祥的预感。也顾不得许多,踩着弄影的足迹,便已经来到屋前。
      风弄影听到异动,转过身来,愕然道:“若萱姐姐?”
      我只看了她一眼,便用脚猛地一踢房门,顿时脸色一变,僵立在那里。风弄影也尖叫一声,食盒失手落地,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饭菜香味。
      屋内,空明大师的尸体倒在地上,四肢诡异地扭曲着。头颅远远地滚在一边,舌头僵直地向下伸出,双目凸出,眼球上翻,露出了无生气的眼白。殷红的鲜血以尸体为中心蔓延开来,而一边的墙壁上赫然用鲜血描绘出了一个诡异的符号,竟是个倒十字。
      我心中剧烈一震,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侧过脸去不忍再看。
      不多时,屋子里就聚满了武林中的几个重量级人物,我微微转头,只见衡山派掌门云万澜表情诧异,似乎对发生的一切都不明所以;风意舒在轻声安慰着显然受到了惊吓的弄影,风起舞双眉紧皱,不知在想些什么,吴堵咧着嘴,喃喃咒骂着什么,风倾尘则站在原地,抬头仔细地打量着四周的每一个角落,徐文易依然是一脸的不动声色,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还有其他的一些人或惊讶不已,或一脸冷漠,或侧目不忍再看。
      我环顾四周,除了门闩被我刚刚踢开外,门窗都没有什么异样,也没有其他人进入的痕迹。房中的布置非常简单,所有的家什都摆放整齐,没有任何反常之处,也没有打斗的痕迹,空明大师到底因何被害?我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不知谁大喊了一声:“玄尊令不见了!”众人这才想起那武林中人人抢夺的令牌正是由空明大师保管的,难道是有人为夺令牌杀了空明?山庄被死魂香包围,凶手极有可能还在山庄之内,可是屋外明明只有一行弄影的脚印,谁会有这样踏雪无痕的功夫呢?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众人回头望去,却见一人软到在地,却正是四川唐门的大弟子唐婉儿。“哈哈……”只见她面露狞笑,正要挣扎着站起,突然一种巨大的惊骇凝固在她的脸上,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自己额头上正在流淌的鲜血!
      一股细流,就从她额上赤红的半月形的坠饰下点滴而出。
      一种死灰色顿时布满唐婉儿的脸,她怔怔的凝视着头顶虚空处,突然尖叫道:“不——,不是我的错,我不想死!”她的声音凄厉无比,却突然被呃在了咽喉中,她一声惨叫,低头吐出一口鲜血,双肩不住抽搐。她就这么低头跪在地上,仿佛死去了一般,大家都被惊呆了,也没有人敢去扶她。
      良久,她又抬起了头,转过血迹纵横的脸,向大家微微一笑,这一笑让人只觉得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表情异常平静,缓缓道:“你们,都是神的罪人,犯下万劫不复的罪过。”
      诸人浑身的血液都已冰凉——因为这句话听起来根本不是出自人的口中!
      空明的尸身,以诡异的姿态铺陈,鲜红的血狰狞的淌着,像撕开了一张魔鬼的血口。
      她喉咙中发出一种古怪的呻吟,听上去时近时远,时而凶恶时而痛苦恐惧,美丽的脸上迅速布满了一层诡异的蓝色,整张脸都扭曲着。
      她猛然住口,双手扭曲,用力撑在地上,长发挡在她低垂的脸上,那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天边,又似乎就来自她的身体:“愚蠢的人类啊……你们都犯下万劫不复的罪孽,神判你们全部粉身碎骨于此处,无一逃脱!你们只用等候,等候……”
      她一字一句的道:“等候天罚!”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真的是天罚,曾在《武阳遗书》中看到过,只有寥寥数语,湿婆尊神将惩罚世间有罪之人,而天罚的出现则是以西方天空新宿的排列符号为标志,倒十字。
      只见唐婉儿抬起头,表情狰狞,她沉声道:“罪恶的人类再一次引起了诸神的震怒!天罚将再现人间!饕餮、贪婪、懒惰、□□、傲慢、嫉妒,愤怒,有罪的人们,按照神的愿望,一个个悲惨的死去,让世界重洗罪恶……”她突然咯咯惨笑起来,那声音像一根绷得不能再紧的弦,猛地断裂了,她也昏倒在地上。
      众人的心中仿佛被一层浓重的阴霾笼罩,再也无法摆脱。一股混着腐臭的香气,似乎远远地飘了过来萦绕在众人身上,越来越浓。
      湿婆震怒,生灵涂炭。
      天之惩罚,将重现人间!
      整个长风山庄似乎发出悲哀的咆哮,仿佛在一遍遍重复那诅咒般的话语——你们犯下万劫不复的罪孽,每一个人,都将成为天罚的祭品。
      无一逃脱。

      待到空明的案子所有的整理,盘查结束已过晌午,大家都没什么胃口,也就匆匆地散去了,屋子里只留了些少林寺的弟子善后。我几乎是狼狈地逃了出来,那样的压抑沉重仿佛要勒得人喘不过气来。唐婉儿因何会吐出那样着魔了似的话,因何会有这样的举动,是真还是假?空明大师为何被杀,是为了玄尊令,还是真是神之所为?如果是人为,那么凶手究竟是何人?如果真的是天罚,金大钟才是第一个受害者死于饕餮,而空明大师则是第二个死于贪婪,会不会有第三个呢?
      我心神不宁地走着,举目望去,四周皆是空茫茫的灰白,淬染了哀凉的色泽,平静而诡秘的铺展在天地间。冬日的风打在人身上,衣襟轻拂,发丝飘扬,却不免生疼。
      我仰头望向灰白交错的天空,伸手,仿佛想握住那淡不可见的光线,阳光映着积雪的光芒落入眸心,有一点点刺痛。
      蓦地,就有一种心酸直扑入鼻。萧廷,萧廷,萧廷,我在心底不断默念这个萦绕千百回的名字,如果你在就好了。这种时候,我突然很想见到他,哪怕只是远远的,模糊的一个身影,哪怕只有一瞬,也能让我安心,也能让我再有勇气去面对往后的一切未知。
      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仍然孤独而骄傲地挺直自己的灵魂,可是面对这一切的血腥纷争,我突然明白,坚强或许只是自己给自己的借口。
      如今的这缕魂魄,究竟是谁?如此陌生的世界,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面对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就像天地突然全部陷入黑暗,没有一丝光线,没有半声轻响,死寂骇人。
      萧廷,原来我是如此的想你。清晨起身,当对着铜镜细细地梳妆时,究竟是在想着什么,才莫名的喜悦?日里频频心不在焉的顾盼,又究竟是在期待着什么,书中的字句都模糊成了一团?傍晚的时候风停了,这颗心缘何也随着那天色空了下来,暗了下来?如果闭起了双眼,他的眉目清楚得仿佛就在身边,他正在言笑晏晏,嘴角完成了一道精致的弧线,他不笑时,身影却是如此孤寂,清冷落寞。而睁开了眼,却又似隔了几世人生,他不过是转世轮回后剩得的一个模糊影子,他生得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脾气好不好,竟然半分也记不真切了,这世上却真还的还有那么一个人么?曾经的生死相许,曾经的患难与共,曾经的爱恨纠缠,他不在时,这些就只是自己支离破碎的梦幻。
      回忆一经带起就犹如波浪,一重高过一重,不可抑制。曾几何时,有人抱住我,白色的衫,紧紧而温存,渺远的好似万里晴空的一双眼,让我藏在心底的喜悦和爱慕,一丝一缕的渗出。
      只是如今,今非昔比。
      我远远的看见一个亭子,便走了过去,没想到亭子中央摆放着古琴,恍惚之间就以为萧廷正坐在那,唇边一抹淡淡微笑。笑似朗月温润,立如兰芝玉树,倜傥中无处不带着叫人心旷神怡的凤雅。
      我禁不住伸手去碰触,掠过掌心的却只有空虚的苍白。
      为什么,为什么,萧廷,我总是会这样的看见你,你可知道,这会让我想起美梦迷醉后落空的痛,这种痛能不知不觉在心底慢慢生满荆棘,逐渐将人带入窒息的深渊。想忘而不能忘时,才知道漠然下埋藏的记忆原来已经深入骨血,每一次触动都碎裂心腑
      我叹了口气,神情落落的独自坐了会儿,百无聊赖兜上心头,不禁随手拨了一下那张古琴,琴弦悠长颤于指尖,发出似有似无细微的声音。就在这时,一声娇喝响起:“好大的胆子,我们家小姐的琴,你也敢碰!”说着,一条鞭子甩了过来,打在我的手上,手背上立刻出现了一道红痕,热辣辣得疼,也把我从那些欲说不能的情绪中打醒了过来。
      我回头一看,却是一明丽的女子,有着狭长的凤眼,挺直的瑶鼻,菱形的薄唇,一举一动,风情万种,只是那眼神却如一把利刃似乎要将我割裂,粉碎成泥才甘心,随在她身侧的则是她的贴身丫鬟。
      我从容一笑,淡淡道:“原来是上官姑娘,我不知道这是你的琴,无意间经过这里,便随手拨弄了下,不好意思。”上官家虽属江湖,却历代都有人在朝为官,因此也造就了这上官可岚不可一世的小姐脾气。
      那上官可岚却不想这么简单的放过我,只是冷冷地一笑:“你这个贱丫头,你可知这具琴有多珍贵吗,是你这种粗俗的人可以碰的么?”她的手中紧紧拽着鞭子,似要将那一份喷薄欲出的仇恨与隐痛全都发泄出来。
      我心中不解,何时得罪了这位上官家的千金,竟让她对自己有那么大的恨意。
      只听她扬起手中的鞭子,狠声道:“今天本小姐就好好的教训你这个没礼貌的野丫头!”说着,手中的鞭子就要朝我的身上挥下。
      “可岚!”有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将要落在我身上的鞭子,那声音依旧沉稳,却隐隐多了份怒气,我抬眼,来人一袭白衣,春风佛面,温文尔雅。却是风倾尘。
      “你没事吧,”他关切地眸子落在我的身上,眼底的情绪一览无遗,我想起那天他湖边说过的话,突然心底一慌,目光避了开来,只是摇摇头。
      见我真的无恙,他这才转向上官可岚,怒声问道:“可岚,你这是在做什么!”
      上官可岚确是一脸的不可置信,美眸中隐含泪光,“倾尘大哥,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竟然为了这个不知礼数的野丫头凶我!你……你……”这后面一句已变成了呜咽。
      我有点好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想起之前的一幕幕情景,仿佛又跌入了一场莫明其妙的闹剧中,回身处角色剧情走马灯似的转,叫人应接不暇。原来,这上官可岚把我当成情敌了,呵。
      我偷偷撇了一眼风倾尘,却见他紧紧抿着唇,一贯温和的脸上确露出了冷硬的线条,心里又是一酸,这样好的一个男子,怕是要辜负他了吧,只得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无缘无故动手打人,上官伯父是这样教你的吗,你太刁蛮任性了,我作为兄长理应有责任教育你。”风倾尘冷冷地甩下手中的鞭子,“可岚,你也不小了,怎么能这么胡闹。”
      “要你管!”上官可岚大声嚷道,“你又不是我的谁!”说罢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掉头走人。
      “这丫头……”风倾尘似乎是无奈地呼出一口气,才转头看向我,“若萱,没想到可岚会这样子,我带她向你道歉。”
      我摇摇头,在他的目光下只觉得局促不安,一刻也不愿多呆,转身便走。
      “若萱……”我匆匆离去,没有理会他在身后叫我,只怕一回头,看见那双原本清澈的双眸此刻却浸满了忧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长风起悲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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