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同来何事不同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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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协和医院门口，明楼抬手看了看表。蓝宝石的表蒙上多了一条长长的裂缝，只隐约能看到时针正指向五点钟方向。拾级而上，脚步感觉有些沉重。从夜晚到凌晨的大悲大喜，乍暖还寒，落到心里是一片空荡荡的愁绪。
保密局的人领着他一路前行，直到观察室的门口，他站在玻璃窗外面，看见阿诚站在窗前，来回踱步，神色忧虑。他的外套披在小姑娘的身上，她躺在病床上，额头上的纱布渗出点点血痕……
心中骇然，他踹开门奔了进去。屋内的两个人一个拔枪而起，一个惊喜的叫出他的名字。
小姑娘似乎刚要起身，却突然趴倒在床上，拉起阿诚的外套盖住了头。刚刚到了跟前的明楼疑惑了，看她这一气呵成的速度，额头的伤明明渗着血，难道没什么大碍？他本能看向阿诚，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阿诚见进来的人是明楼，已经收了枪。刚才他一直在给木兰讲但丁的十四行诗，巴黎大学的拉丁文教授用天籁一般的语言称颂但丁对贝雅特丽齐的精神之爱，他还记得当年半数的同学都听得如痴如醉。木兰听着，忽然问到他彼得拉克，他会心一笑，那是大哥最喜欢的诗人。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大哥手捧《歌集》，站在七叶树下的旧影，口中不自觉的吟诵出“我只是从一个清冽而富有生气的源泉汲取养分，而生活又苦涩，又甜蜜……”
然后，门就被大哥踹开了。
见阿诚也是一副迷茫样子，明楼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一把拽开外套，扳过小姑娘的肩膀，“快让我看看，到底伤的怎么样？”
“不能看！”木兰没防备他用强，想要挣脱已经晚了，只好自欺欺人的闭上眼。她懂得阿诚哥的好意，方才一直尽量放空自己，沉浸在他好听的男低音里，但丁，彼得拉克，薄伽丘，曾经外国文学课上的长串字母化作一篇篇诗作浮现在眼前，此刻万籁俱寂，风儿平息，野兽和鸟儿都沉沉入睡。
这是明楼向往的生活么？平静悠扬，春风沉醉……
直到他踹门而入，她想扑入他的怀抱，却在一瞬间退却了。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不是他心里盼望的新娘……
有微凉的手指划过她的额头，小心避开了刚才医生缝针的地方。
“你别看我，都肿成猪头了，难看死了！”眼眶酸楚，她使劲去推他。
原来担心的竟是这回事，明楼有些哭笑不得。看了看，蒙着纱布的小姑娘，眼圈微红，潸然欲滴，算得上，楚楚动人。
可心头,惊悸仍在，并没有随着嘴角的笑纹一同褪去。
“睁开眼睛，看着我！”明楼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厉。
“明楼，你……”木兰被他的声音吓到了，睁开眼正对上他眸中闪出的殷红血线。
他摁住她的后脑，狠狠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刚才还没来得及训你，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不准自作主张，不准擅自行动！”
“你给我记住了，你是我用命换来的！”
房间里一阵沉默，明楼的声音高了八度，“你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木兰委屈的看着他，徘徊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头上的伤是为了他，唇上还被他恩将仇报的咬了一口。他凭什么吼她？凭什么？
不过，好像有一点他说的对，他说自己是，他用命换来的…….
“大哥，木兰她还不是怕你……”阿诚在一旁有些尴尬，忍不住出言相劝。
“你住嘴，”明楼立时打断了他，“你也一样，不准自作主张，不准擅自行动，给我记好了！”
阿诚习惯的答应了一声，大哥发脾气的习惯他当然熟悉，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他垂着头想给木兰使个眼色，却见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转瞬间已是泪流满面，忍不住开口道：“大哥，你就不能好好跟木兰讲道理。她头上刚缝了五针，医院里麻药不够，消炎药也没有，她还在发烧呢。”
小姑娘在发烧，他当然知道，刚才拂过她额头的时候，已经摸到了温度。但是刚才飞过的那颗子弹，或许只差半秒钟，就不仅仅是擦破皮肤这么幸运，自己满心的恐惧后怕，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她的事情你不用管，你先跟我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明楼转向阿诚，示意他跟自己出去，站起身还不忘叮嘱小姑娘一句，“你乖乖在这等着我，这里前后都有人守着，不要想着满处乱跑。”
顾不得小猫在背后杀来的眼刀，明长官拉着阿诚走了出去。他的心中依旧是纷乱一片，田云巧，她死了，可他该如何告诉阿诚呢？
刚出了观察室的门，一个保密局的人就走了上来，“明长官，我们站长让把田小姐的尸身送到医院来，医院值班的人……”
“你说谁的尸身？”
那个人话未说完，就已被阿诚揪住了衣领，他想要挣扎，喉头一紧，连呼吸都滞住了。
“阿诚！”明楼赶忙拉住了阿诚的胳膊，怎么会这么巧，自己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大哥，大哥你告诉我，他说的是谁？”阿诚松开那人，恍然大悟明楼说有话跟自己说，但他不信，期待惶恐的眼神死死盯住明楼，“大哥，你告诉我……”
“阿诚，你听我说，云巧她，死了。昨晚她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不幸在院子里遇到了歹徒……”
明楼的话，像一记重拳打在阿诚的心口上，他倒退一步，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阿诚！”明楼心胆俱裂，眼看着弟弟向后栽倒，他冲过去，堪堪接住他，扶他躺在自己怀里。阿诚仰起头与他目光相接，声音里满是乞求的意味，“大哥，你是骗我的，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
明楼掏出手帕，温柔的帮他擦去嘴角流淌的血痕，此时此刻，他只能拥着他，却无言以对。他身上的衬衣单薄，他都能感觉到他肩膀上的刀疤和弹痕。为何命运如此苛待于他，让他在找回自己的那一刻，却失去患难与共的爱人。
此刻再想起田云巧，明楼心中百味杂陈。其实无论她做过什么，他都感谢她，感谢她当年救下阿诚，陪着他从南到北一路走来。可她就像阿诚生命中的一盏烛火，燃尽了，便消散在夜幕里，再也寻不见踪迹。
木兰站在玻璃的另外一面，目睹了一切。她忽然懂得，刚才明长官失控暴怒的心境。
田云巧死了，再不会有人锱铢必较的算计钱粮，再不会有人阴阳怪气的与她为难，但她感觉不到半分轻松，眼前阿诚哥的痛苦瞬间淹没了她。
当她顶着额头的伤疤，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幸运中，却有人在暗夜中与这个世界作别，血色染红了女贞树的白色果实。
终于，阿诚在明楼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试着迈步，差一点再次摔倒，明楼似乎跟他说了什么，他却摇摇头，继续往前走。走廊这么短，却像有一生一世那么长，木兰仿佛看见似有一辆平板车，停在尽头的地方。
红尘已尽，菩提往生，她后退跌坐到床上，不敢再看下去……
一直到天色放亮，他们两个人也没有回来。木兰心中忐忑，只是刚打开房门，便有保密局的人拦住了她。
“明长官有吩咐，请谢小姐留步。”
明长官果然说到做到，木兰不禁心中愤然，强压着火气显出一副了然神态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他说若是天亮前他还抽不开身，就让你带我去找他。”
那人明显一愣，但长官的亲眷，他也不好怠慢，正搜肠刮肚的想着如何应对，明长官的身影恰好进入了视野。
他停在木兰面前，皱着眉，眼神疲惫，木兰淡然一瞥，回身便走。身后脚步声紧随而来，她停住，脚步声也戛然而止。她沉默不语，但却止不住背后深重的呼吸，传入耳际。
一只手搭在木兰的肩头，虎口上一道长长的伤口，血迹已经干涸。她本能的颤抖了一下，昨晚九死一生的惊惧画面从眼前一一浮现。她冷冷的拨开那只手，快步走到窗前。风雨已过，黎明的色彩点尽苍苔，她打开窗子，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冷香沁鼻，那些血色斑斓的记忆仿佛只是昨夜的一场梦魇。
有人从背后走了上来，站在她背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关上了窗子。
“你头上有伤，不能吹风！”语调凌厉，声音却是和缓。
木兰不回头，也不答他，两人于窗前静默而立，明楼的衬衫半敞，胸膛上还带着硝烟的味道。他一点一点靠过来，下巴颏抵在木兰的肩膀上，低声倾诉……
田云巧是疯子的女儿。
她恨他，她说救下阿诚只是为了报仇，却阴差阳错被自己的同伙灭口。
但他不能说出这一切。
他眼睁睁看着阿诚一直颤抖着，在她的尸身旁哭得悲痛欲绝。
他怎么还忍心让他知道自己最爱的人，竟然是策划杀人的凶手。
无论面对死亡，或者如今日般亲历通向死亡之路，他都不害怕。
而他却无法忍受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他而去。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十岁的时候自己自己被人从疾驰的车轮下推了出来，却让年幼的明台失去了母亲。
死间计划中他救下明台，却眼看着大姐牺牲在日本人的枪口下。
今天他终于找回阿诚，却连累他痛失所爱。
他曾以为自己拥有钢铁般的心脏，即使久历黑暗，也同样能散发太阳般的光彩。
可他同样是黑夜里无助的灵魂，渴望一颗心为他怦然而动，需要一双手给他呵护温柔……
明楼的声音软软的，听得木兰心里生出钝钝的痛。她不得不承认，虽然没有明说，可身边的大男人却是在向自己示弱。卸下往日锦衣华服居高临下的伪装，此刻的他，只是个孤独的孩子。那么多难言的往事诉诸于口，这么多她从没见过的情绪在他的胸膛上起伏。她知道他想告诉她的是什么--------
失去挚爱的痛，他不能再历。
其实他并不知道，她是比他更加孤独的孩子。在这个陌生而动荡的时代里，对木兰而言，只有明楼的爱是唯一真实的慰籍。他是她的爱人，伙伴，兄长，是她习惯了可以撒娇依赖的人。即使昨晚的枪林弹雨，她现在想起来还会发抖，但看到枪口指向明楼的一刹那，她还是毫不犹豫的冲了出去。
她伸出手，慢慢够到他的脸庞，指尖拂过他的眉，他的眼，他挺直的鼻梁和性感的唇。她的背紧紧贴上他的胸膛，感觉两颗心在同一个节奏上律动。
“明楼，如果还有下一次，我想，挡在你前面的人依旧会是我。”
迎着透窗而入的朝阳，她淡淡讲出内心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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