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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七十七回 争胜景与天试比高 念儿孙忽忆游南柯 ...

  •   接上回,红红听得这句“仙凡有别”,仿佛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连原本握剑柄的手都松开,任那拂尘白丝将其缠在半空,两手一合,“啪啪”拍了两下掌,一边捧腹大笑,连连赞道:“好!好一个仙凡有别!”

      言罢,脚下踹了踹地上失去知觉的一僧一道,看着眼前之“人”,顿时目色一沉,但配合微微上扬的唇角,一张俊脸上已然满含嘲讽之色,刻意笑问:“这就是你口中的仙凡有别吗?”说时,一双深邃如墨的眸子直视向凌空而立的紫袍之“人”。

      此人脸孔与红红直如镜面倒影,浑若双生,唯独俊美无俦的面孔上一双独有的金色瞳孔表明他并非凡人,面若冰霜,孤高倨傲,纤尘不染,似永远高高在上。

      他听红红所问,金瞳微垂,扫了地上的二人一眼,只轻描淡写地道了句:“他们自有天规论处,轮不到你来插手。”

      “天规?”

      闻得这二字,使得红红再次不屑地发出两声轻笑,细眉一挑,叉腰讽道:“屁的天规!人间律令好歹还有个白纸黑字,你家天规呢?连摆设都不如!像这种货色靠坑蒙拐骗来得功德也算!堂堂天道,别找什么你睡着了不知道的借口,说白了你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故意纵容,不过只为了搞你的一言堂罢!”

      天道却是沉默不语,任红红怎么说,自顾自紫袖往下一卷,躺在地上的一僧一道再无形迹,待他说完,缓缓抬起头,金瞳注视了红红片霎,手中拂尘毫无预兆地一卷,原本被缠住的长剑蓦地倒转,剑尖直指红红,于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度,形如半月,好似一颗银白流星,挟带风雷之声,疾疾射来,刹那间,红红如有感应,剑尚未至,身体已率先做出动作,脚下微移,侧腰避开射来的长剑,同时在心里暗骂道:天道不愧是天道,当反派都不按剧本来,不该再多闲扯两句,讲讲前因后果么?怎么一言不合直接动手?

      心中在这短短片刻埋怨数句之时,红红长发与衣袂忽而无风自动,左手一翻,掌心现出一团汹汹燃烧的橙红火焰,抬掌朝天道掷去,少时掌中又已现出一道幽蓝的尖锐冰锥,亦被掷出,随后接二连三,诸色光华变幻不定,同时右手伸出,将擦身而过的长剑剑柄反手握住,脚下一踏,如弓弦上蓄势已久的一支箭矢猛地飞至天道身前,顿时银光大作,剑光如龙,伴有清鸣阵阵,直上九天,一息之间,银白的剑光好似交织如网,静谧夜空顷刻间响起一连串金石相交之音,乒乓作响,墨黑苍云下惟见万千五彩豪光明灭重叠,朵朵紫红电光如烟火般次第炸开,闪烁不定。

      二者激斗散逸出的余威,在地面引得狂风阵阵,使方圆百里内万树折腰,枝断叶折,卷起水浪高似楼,山间流瀑结冰霜,一时掀得尘土飞扬,裸露出地下岩石,这还未完,不过转眼,坚硬岩石似受余威所侵,渐如蛇蜿蜒,龟裂成块。

      “嘶——”

      一声微不可闻的衣料破碎声在天地间回响,乍然间,风止,水静,云清,万籁俱寂。

      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存在,均如错觉。

      月光从云后偷偷探出头,几片在空中飘落而下的丝织碎片通红似血,经月光照耀,光滑表面反射出凌凌琥珀色,与数之不清的零碎叶片一道儿幽幽平缓落地,如凡间万物在劫后幸存之后,内心发出的一声夹杂着兴喜与缅怀的轻叹。

      于地上凡物而言,这场惊心动魄的天人激斗似同隔世,仿佛耗时弥久,然而实际不过只持续了短短几个呼吸。

      “咳咳咳。”

      天地间共同的静默被难以自抑的闷咳声打破,因被掐住脖颈,红红此刻不免呼吸困难,但脸上的表情却是一片狠戾与疯狂,微红的眸中全无惧色,眼前那张与己无二的相同脸孔上此刻依旧毫无表情,冷漠得像尊无感无情的冰雕。

      面对这具躯壳中是所谓至高无上、不可违逆的天道,红红仍倔强地不肯服输,犹泰然自若地对天道继续展开挑衅道:“你这么有本事,杀了我啊?”

      本不该被任何激将法触动的天道,突如冰破,眉头轻微皱起,目光逐渐从红红的脸庞缓慢移向他穿的那件玄黑色衣袍上,上面密密麻麻绣着暗金龙纹,在琥珀月色照耀下,流光溢彩,龙纹栩栩如生,神态自若,但此刻,就连天道都如有错觉般的以为那衣袍上每条龙的眼睛都好似紧紧盯着他,仿佛只要他一动手,就将从袍上化身而出,将他啃噬殆尽,再不存世!

      这是无声的威胁。

      天道眼中头一次破天荒地显出几分惧意与犹疑,忆起方才似光阴凝固的刹那,纵使身为天道,也不由暗暗感叹幸亏心中早生预警,及时收手,否则……

      连凡人都知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

      从天道产生独立的自我意识开始,虽时常可借以身合道的鸿钧肉身现世,但也从那一刻起,冥冥之中,有意识的天道亦身处无形大道之下,受其桎梏,若他任意妄为,亦将消亡。

      凡尘中贩夫走卒尚知惜命,更莫谈洞悉三界的天道,只有他明白,他的诞生有多意外、有多幸运、有多不易!

      杀了眼前的这人固然容易,但之后自己会付出怎样的代价?这却是天道不能够知道的,他也不想去验证,因为不论怎么算,冒不管多微渺的风险只为了杀他泄愤,在天道眼里都着实不值!

      天道沉吟片晌,金瞳转动,倏而似想到什么,顿时眉头舒展,面上冰消雪融,许他自盘古开天至今,头一次领会笑的含义,一时脸上的微笑摄人心魄,语气却比平日更冷了几分,一字字念道:“你这分明是在找死——司,徒,鸿。”

      红红抿了抿唇,对这名字熟悉又陌生,但依旧昂然与他对视。

      在他心中那些已算作前尘往事,自他远赴西夷的那一刻,这个名字的主人就该算作“死了”。

      当在西夷寻回从前“红红”的本体,转眼已过去数十载,亏得当初考虑到说不得日后还有用,况身为“司徒鸿”到底尚有牵挂未了,是以未把这具肉身销毁,许那时的红红自己都想不到会有今日这样大的用途。

      可惜世间之事无法十全十美,若是现在换作那具万年九尾狐的身躯,即使面对天道,红红也丝毫不惧,哪怕打不过,终归还有机会选择玉石俱焚,他晓得他惜命,天道只有更惜命的,尚可以此来作为谈判筹码!

      而今以一介凡人之身面对巍巍天道,红红深知此刻的自己并无和天道谈条件的资格。

      但红红依旧心无惧意,俊美脸庞亦回应他一个相似的微笑,只眸中比起冷情的天道多了偏执和疯狂,昂起下巴,得意道:“对啊,老子活够了,就是在找死,你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见得天道如预料中连指头都不动一下,红红的笑容内带了几分妖邪,忍不住嘲笑道:“哪怕你是天道也不能为所欲为!”

      天道并不搭理红红的挑衅和讽刺,难得落下凡尘,双脚触地,将手上的红红丢垃圾般扔到地上,高高在上地俯视他片刻,方道:“司徒鸿,我的确无法动手杀你,可你不要忘了,你的时代早已结束。”随他话落,红红体内迸出无数五彩光华,瞬如萤火散逸。

      红红蓦地蜷曲起来,只感心脏紧紧一缩,五脏六腑犹似火灼,数息内一头青丝顿化作雪白,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逐渐枯黄,眼见一个十五、六岁的俊美少年转眼快速衰老,仿佛再一眨眼就将变作一个垂垂老矣的古稀老翁。

      天道满意地看了地上蜷成一团的红红,已知他时日无多,轻一拂袖,正欲走时,恰从西南方响起一道急速的破空之音,湖心岛上空突然出现一白衣青年带着一只大黄狗踏云飞来,还未来得及落地,已然郎朗呼道:“师父?”

      那口气中满是试探与小心,倒像个做错了事,怕见长辈,却又不得不去见的孩子。

      天道刚转身,与这青年不免两双目子对接,在片刻的诡异沉默中,说时迟那时快,纵是天道也不及反应,背后隐去的银光突然从地上暴涨而起,径直透胸而过隐没入体,乍然银光再现,更比月华寒。

      仅仅这一个简单的动作,红红几近耗尽全部体力,直感眼冒金星,脚下虚浮无力,恍若踩在棉花上,不由趔趄后退了两步,手上用尽他能使出的最后一丝力气抽出刺进天道身体一半的长剑,已连握住剑柄的力气都无,顷刻削仙如泥的仙剑失去控制,无奈地插进土地之中,银白剑身颤抖不止,似连无知无觉的兵器也在为刚才那一刻而后怕不已。

      红红跌坐在地,余光瞥见一旁满脸呆滞的青年人和大黄狗,若非他此刻连说话的力气都无,必然忍不住要给他竖个大拇指,赞一句——“二徒弟家的小徒孙来得真是时候!”

      这一剑,对天道来说自然不算致命,但足以惹得冷情如天道亦深感自己威严受损,从而产生了近乎疯狂的暴怒情绪,紫袖裹挟无上威力往后一扫,木亭、树木、山壁均从中断开,切面齐整,如遭剑削。

      就在这一刹那间,红红恰好因无力而坐倒在地,运气可谓好到逆天,就这般意外地刚巧避过。

      天道得见,虽知自己有意收敛,愈发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红红一眼,恨声骂道:“你——”可惜怒言尚未出口,脚下大地突然开始轻颤,凡间生灵尚无所觉,可天道何等敏锐?寻常三界任何细微变化,均能感知洞察,奈何此次遭红红牵住,竟未能及时察觉有异,垂目看去,只见八道凡俗生灵不可视的光柱从地下八方冲天而起,瞬间刺破云层,隐约露出了天界轮廓,于苍穹中汇成一轮半圆的血月,此月如会呼吸般缓缓鼓动,逐渐扩大,溢出滚滚赤黑凶煞之气,似一张血盆大口,欲把整个天界都吞噬涅灭。

      天道见此月现出,登时衣袂鼓动,几乎气到发抖,眸光一扫,观地界数层地狱已开始崩毁,无数厉鬼、恶魂嘶吼惨叫,转瞬化为青烟消散,心知已成定局无法阻止,索性破罐破摔,猛一拂袖转身,不顾胸口金色血液从伤处潺潺流出,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提起地上红红的衣领,狠声向他质问道:“你拖住我,就是为了干这个?你他妈疯了?”

      红红吐出一口气,斜了气愤不已的天道一眼,并未答话,只瞥了眼旁边仍在呆滞中的青年与狗,咳嗽两声,却虚弱地对天道挤出一句:“文明点儿,别说脏话。”

      天道冷笑一声,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处咔咔作响,极力抑制住自己一掌拍死这妖孽的冲动,半点不听红红“好心”劝阻,深呼吸一口气,最终只得发泄般地把他大力摔回地上,怒发冲冠地甩下一句定论:“你他妈就是疯了!”说罢,转身不由分说地一把提住那白衣青年的衣领,直直飞身往上界而去。

      却说红红被天道摔在地上,直疼得眼前染上一片猩红,再无法视物,咬牙忍着剧痛,感受着体内快速流逝的生命力,无力地闭上目子,试图调息阻止,然随他闭目,即刻一股疲惫的倦意涌上,只觉困极,想睡。

      但立时脑海清明,一想到睡过去可能再醒不来,红红就害怕,哪怕他从太古之初活到如今,按理说生死轮回本是自然常理,有消亡才有新生,奈何红红还是会怕。且除怕之外,他想着,自己要做的事还有许多未做,还有糖葫芦没吃够,狐七太爷怎可这般轻易的死了呢?

      这般作想,咬牙忍痛支撑起身体,不过仅翻了个身,已引得正衰竭中的五脏六腑似欲碎裂,无一时不传来窒息般的疼痛,几乎每一次呼吸都成为奢侈。

      脑海之中,似有人发出一声轻叹,劝道:“何苦来哉?闭上眼,不就一切都结束了?”

      红红竭力在心里勾画出一个个生的念头:从混沌到洪荒;从三界苍生到江山社稷;从徒弟们到玄玄玄玄徒孙们;从糖葫芦到烤山鸡……滔滔不绝,无穷尽也。

      伸手五指抓地,凭脑海中的残留记忆,拖着僵硬的半身寸寸往前挪动,咬牙想着:“去他妈的天道!世界那么好,狐七太爷怎么能说死就死,如他所愿?”

      粗硬石子磨破脆弱肌肤,浑身已被划出十来道细小伤口,血流如注,在地面拖出一道赤红的曲折血痕,短短几步路距离,此刻却比天还遥不可及。

      足足半柱香时间,当红红血肉模湖的指尖好容易触到亭前平滑冰凉的石阶,眼前一片赤红中隐隐现出一道摇晃的黑影,遮挡住了前路,耳边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少女叹息,突有一双温软的手拉住红红,似在阻止他最后的挣扎。

      千万年来,意志坚定如红红,此刻亦发忍不住心生动摇,许开天之后,唯二次涌现出绝望情绪,头脑陷入浑噩,如天旋地转,俄而一股微凉的清水从口中灌入,效果虽聊胜于无,到底是久旱逢甘霖,多多少少减轻了些疼痛,红红稍许恢复两分知觉,才发现自己原错怪了人家。

      眼前赤红消退,视力逐渐恢复,红红看清眼前人,竟是一个金发碧眼的西夷少女,身穿金丝锁甲,飒飒英姿与柔美的面容极为不符,对她好心的出手施救,红红不禁略感诧异,张口欲言,不想发出的又是一阵闷咳,半晌,恢复几分力气的红红缓缓抬了下手,阻止少女继续喂他喝水的动作,虚弱地为她瞪大眼睛,面露诧异而解释道:“西夷的东西,在这边没什么用,你真要救我,那边的狐狸嘴里有一颗金丹……”说到一半,即刻察觉接下来那句“我从小徒弟那里抢来的”好像不大方便说,顿时戛然而止。

      少女会意,轻轻颔首,也不多计较红红为何仅仅话到一半,收起手中烧制精美的玻璃小瓶,转眼已从亭中阴影处抱了只睡得正熟的幼小狐狸出来,放到红红腿上,取出金丹,喂到红红口中,又给他灌入刚才的清水帮助吞服。

      金丹入腹,蓬勃的生机立即随经络走遍周身,快速修复起衰竭的肺腑与伤口。

      照理说,寻常人一颗金丹下去便可脱胎换骨,足以飞升成仙,然红红是个大大的例外,金丹对他而言效果甚微,不过能暂时阻止身体衰老,但这对他来说已然足够。

      一刻过后,红红气息趋于稳定,察觉西夷少女欲走,睁开眼,难得好心地提醒她道:“现在杀我还来得及,你救我,将来肯定会后悔。”

      少女顿住脚步,碧目在眼眶里打了转,凝视着眼前衣衫上满是尘土,半身浴血的红红片刻,眸光微动,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只见她一手轻抚耳边一根长长细辫,发出“噗嗤”一声轻笑,眉目弯如月,笑问道:“你死在这里,不觉得太窝囊了吗?陛下。”

      红红蹙了蹙眉,弄不大明白她脑子里打得什么算盘?莫非是他们西夷那边讲得什么“骑士精神”?可她一个魔王讲个鬼的“骑士精神”!

      像红红这般以“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奉为行事准则的凶残之辈,全然无法理解她此时此刻的行为,但不理解是一回事,总归去西夷走了一遭,晓得这世上之事非黑非白,如同西夷人把他眼中的魔王视作救世女神,却把他视作离经叛道的恶魔!

      是以礼貌道了句:“多谢。”

      少女颔首,回道:“不客气。这几年我在你们东方游历,曾看过你们书上写着‘来而不往非礼也’。陛下此次帮我魔界打通通道,我救你一命,合作愉快,今后咱们,互不相欠。”说完,少女俏皮地双手背在背后,漫步往山下行去,背对着红红朝他挥了挥手,远远传来斩钉截铁的五字:“未来,战场见。”

      望着西夷少女远去的背影,转瞬不觅她的踪迹,红红暗自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天空,见此刻乌云散去,月朗天清,恢复如故,诸天星辰犹在,唯独月旁多了一颗微小如米粒的黯淡红星,不仔细看还看不出,虽说始作俑者是他自己,可于这场瞒天过海的豪赌而言,红红自己心里也没底,现下看来,除却西夷少女的出现,一切皆在他预料之中。

      这时候,本该因计划顺利而高兴,奈何因西夷少女的意外出现,使红红怎么也放心不下,不由眉头皱起,心中哀哀道:“本来打算以后拿来谈条件的!”不过想想,魔族大部分也不傻,哪会想不到他此次什么好处不要,主动帮他们的忙?他又不是那没脸没皮还缺心眼的傻徒弟!分明被卖了还傻兮兮帮人儿数钱!

      想及此,红红旋即释然,继续阖目调息,约隔半个多时辰,忽被几声凄厉的狗吠打扰,内心份外不爽,忍不住勃然大怒地厉声喝道:“闭嘴,吵死了!”

      睁开眼,见一只黄色土狗傻里傻气地立在山崖边,身子半缩,两眼汪汪地望着他,模样颇为可怜。

      红红盯了这狗半晌,方忆起这不是二徒弟他家徒孙养得狗吗?心中不由怨道:养狗就养狗,怎么偏偏养了只这么傻的狗?同样是养狗,你看小徒弟家的狗多威风!

      想着,口中不免“啧”了声,心道果然还是需要对比,这么一看他小徒弟傻归傻,幸而不是最傻的那一个!

      多瞅两眼,只觉哪怕是曾徒孙带出去溜一圈,也是丢了自己的老脸,可假装没看见,拿去炖狗肉火锅到底不好,二徒弟没的说,说不得还会举双手加双脚赞成,但万一叫二徒弟家份外护短的徒孙那小崽子晓得了,岂还了得?定会贼兮兮在背后挑唆,联合起小徒弟跟他闹,于是狐目一转,唇角上扬,冲黄狗勾了勾手指,诡异笑道:“大黄,过来过来。”

      “呜……汪汪汪汪!汪!”黄狗见状,反瑟瑟往后快速退了两步,差点跌下山头就此一命呜呼,但狗头一歪,似想起什么,立时刺中它的神经,头脑一热,接连冲红红连声强烈抗议,向红红威胁警告数声,多次强调自己并不叫大黄这件无关紧要的事。

      好哇!当真狐落平阳被犬欺!

      区区一条小狗也敢跟你狐七太爷叫板了!

      这下惹得红红怒火上涌,陡然秀眉一竖,一掌拍地,威胁道:“我管你叫什么?你要是不想见你主人,那就滚……”话音未了,黄狗一听“主人”二字,顾不得是不是骗它,“汪”地大叫一声,即刻撒丫子跑到红红腿边,也不嫌脏,假意蹭了蹭红红大腿,竭力摇起身后尾巴,吐出舌头,模样极尽谄媚讨好。可惜黄狗自以为是的付出,并未受到应有的待遇,冷不防被红红一把提起后颈,尚不知他要做甚,下一刻身体失重,眼前天地转了无数圈,直将他转得眼冒金星,恶心不迭,耳畔似有无数只狗同时发出凄厉惨鸣,伴声声愈来愈响的清脆钟声,嗡嗡回荡,如经亘古漫长。

      突地,当身体重重着地,黄狗顿痛呼出声,只觉己身骨头尽碎,可下一刻,耳中响起的一个熟悉声音,立即让他忘记所有。

      那一刻,只听得不远处响起一惊愕里又满怀惊喜的青年之声,呼道:“哮天犬?”

      “汪?汪汪!嗷呜——!”

      黄狗悬在嗓子眼的心稳稳落回胸间,再见自家主人,心内确认自己没被丢掉成为山间野狗,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泪眼婆娑,痴痴望过去,不想率先对上的却是一双冰冷无情的金瞳,与它印象中那可谓恶劣万分的面孔一模一样,吓得黄狗猛地一跳,浑然忘记自己现下已是人形,习惯性地四脚着地,刻意躲开那人,连滚带爬地远远绕了一大圈,方才跑到他主人身后藏起来,身子不住瑟瑟发抖,拽住它主人的衣角,小声告状道:“主人!就是他!欺负狗狗!刚才吓死狗狗啦!狗狗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啦,呜呜呜……”

      “呃……”

      未料在黄狗眼里大好的主人,今次“久别重逢”,即非给它一个大大的拥抱,更非摸头抚慰,居然踹了它一脚,瞪起目子,严肃训斥道:“哮天犬,不得无礼!”这下好教黄狗伤心,伤心期间,耳尖一动,又听主人居然份外恭谨地对那坏家伙说道:“哮天犬本是下界一条凡狗,弟子从前见他年幼遭人遗弃,着实可怜,才捡来养大。一次,哮天犬机缘巧合之下,误食了师父洞中的一颗仙丹,方开启灵智,之后一直跟随在晚辈身边修行,无甚见识,畜生不知礼数,但晚辈亦有教导不严之罪,甘愿替他领罚,得罪之处,还望道祖见谅。”

      这话听得黄狗大惑不解,想自己好歹也有千多岁,起码比那孙猴子年纪大吧,天南地北何处不曾去过?怎成了主人口中“无甚见识”的凡狗?且主人从未骂他过畜生二字,登时心中气愤不已,心觉这妖精不知施了什么妖术,迷惑了主人去,简直坏透了!

      黄狗从它主人身后,伸出半个脑袋偷觑向那恶劣家伙,狠狠瞪了他一眼,然他冷冰冰的,与方才那狐狸似得满腹狡黠模样大为不同,看也不曾看自己一眼,只轻一甩紫袖淡漠地道了二字:“走吧。”

      见主人居然听话地点头同意,心中更加不悦,刚想提醒主人不要上了他的当,还未张口,又被主人一瞪,黄狗郁闷不已,只得乖乖跟在他主人身后,欲图等待时机,好趁机咬死这个坏家伙,把主人救回来!

      抬脚时,左右一打量周围,才后知后觉发现此处居然是天宫的南天门前,还未来得及与他主人高兴道:“他们终于杀回来了!昔年那些欺负过他们的!定要重新一个个把场子找回来!”

      但一眨眼,如梦般眼前又是朱门玉户的凌霄宝殿,尚未来得及怀疑是否在做梦,忽听殿内传来玉帝威严之声,正厉声责问道:“大胆!是哪个擅自敲响天钟?”

      下一时,殿中传来熟悉的众神仙彼此交头接耳,低低议论声,窸窸窣窣如夜鼠偷食,果没一个敢出列的。

      正此时,不想前面那个坏家伙竟胆大无比,抬脚跨进殿内,一瞬冷凌凌之声跃过众神仙的议论声响,竟扬声接茬道:“是我,如何?”

      黄狗闻得,不禁在心内捧腹,几乎哈哈大笑出声,兀自在心中想:自打三百余年前,除孙猴子外,再未见过哪个敢跟玉帝公然抬杠的!

      不禁抱起胳膊作壁上观,企图看场好戏,孰料殿内气氛忽然凝滞,破天荒地御前珠帘卷起,见端坐在上的玉帝、王母俱面带惊疑,片晌更是匆匆从宝座上起身,快步走至那坏家伙面前,恭敬一拜,口呼道:“拜见道祖。”

      黄狗与殿内多数不识得的神仙一样,见此情景又惊又吓,无不是目瞪口呆,狗嘴大张,下巴与眼珠几乎掉地,脑中晕眩嗡鸣不止,纷纷暗自掐了自己一把,只觉麻麻木木,随后在原地打了个旋儿,眼前一黑,未知后事如何。

      在此天界之事不多赘述,且说凡尘间,亿万生灵自然对天上变化尚无所觉。

      一夜即过,天光破晓时分突浇下绵绵细雨,北风呼啸,七八月乍如春初秋末般,凉意沁骨,寒风瑟瑟,至午间,仍天青如瓷,雨尤未歇。

      林家祖宅背靠一座婉约青山,山腰泥地上夜露未干,浅浅坑洼又添新水,一座崭新坟前,燃烧的黄白冥纸下火苗微弱,盘旋起丝丝缕缕白烟,混入蒙蒙雨雾中,越发将周遭景物映得朦胧,唯剩一片模糊青绿。

      木莲穿着初时那身素白锦衣,衣袂随风作舞,恍似将乘风而去的谪仙,冰凉细雨打湿半身衣衫,犹未觉,只直直看着眼前那崭新墓碑无言,手上一味地重复着烧纸动作,双目无神,对程素秋之死耿怀于心。

      要说情感,木莲与程素秋这女子自谈不上,在他认知中这是林海的妾不假,许他们之间有,但对木莲来说,昨晚短短一面,谈何情感?

      木莲本非多情客,对程姑娘的逝去,更多得是哀其不幸的惋惜。

      打他在李岩寺醒来,心中认定,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是他,林海是林海。

      在木莲的有限记忆里:林海者,生于苏州书香门第的侯门府邸,娶妻贾氏,后遵母命,为添香火计纳了数个妾室,转眼人生过半,膝下只一小女。

      寥寥往事,记起来的,概括出仅这只言片语,识得他的人虽皆道他便是那个生无衣食忧的林海,生平大幸而又不幸,但木莲内心始终如一,仍认定他是他,林海是林海。

      不管世人是否皆道他是林海,但脑中的的确确有此记忆,那么林海从前欠下的债,他认了,他来还就是。

      原以为,债只有一女儿,找到她,然后去城镇做营生或找片山野荒地种点米菜,总归养大她,再给她找个靠谱的人家,保她后半辈子吃饱穿暖就了了。

      不承想世事难料,千里路途中发现他这个当爹的,在大多数世人眼里已死了,他连女儿所在的人家大门都进不去,谈何养大、找人家?

      而待亲眼见长安繁华锦绣,木莲真想回头,真后悔自己来了,心思人家何等富贵,比他这吃不饱穿不暖,连命保不齐都保不住的孤魂野鬼要强得多,想他连自己都养不起,养什么女儿?痴人说梦呢,倒不如顺其自然,交给他们养好了。

      怎料夜里去看了一眼,恍然发现丫头瘦瘦小小,发着烧,一看就没长好,不知道他们家是怎么养的,还不如街上那些平民百姓家的女孩长得圆润,要说他们家没钱买不起吃食,可听隔壁乞丐说他们家吃得好是城里出了名的,碗大的肘子都没人稀罕,最终倒进泔水桶。那肘子舍得倒了,怎不给自家丫头吃?到头来终归还得自己养,不管是不是亲生的,他手里但凡有个馒头,肯定宁愿自己饿着,也先让给小姑娘家吃饱了再说。

      再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事,剪不断理还乱,木莲想再麻烦也麻烦不过那丫头片子吧?

      可来之前,怎都未料到,竟就此背负上一条人命,木莲望着碑上自己亲手刻的字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肩上的担子不止一个女儿这么简单,更比他想象中的要沉重。

      也许接下来,他摊上的人命会更多。

      论理,他本是天界仙人,活了上万年不止,凡尘无数生灵在此期间生生灭灭,对此早该已经看淡了。

      然,木莲总是个例外,不知为何,每见一个鲜活生命逝去,勿论是何模样,但凡叫他见着从生到死的过程,总会忍不住想这是和他一样会动会开心会难过的生灵,不免在内心哀伤惋怀一番,说什么生死看淡,木莲却总是看不淡。

      师父师兄说他死脑筋,这么多年,木莲仍固执认为死了就是死了,哪怕投胎转世,带去三生石前,忆起前尘往事又如何?

      这个人,终归已不再是以前切实相处过的那一个了。

      他以前喜欢热闹,光阴荏苒,渐随师父合道后师兄弟间各奔东西,久而悟得“天上地下皆无不散之筵席”。

      对热闹,喜欢亦不减。

      究竟多番不爽散场后那股子没由来的冷清,遂做起了‘君子远庖厨’,远远看着徒弟与小辈们无忧无虑的打闹玩耍,那时他心感自己不参与进去也无所谓,纵有朝一日天塌下来,总有他这个做师父的替他们撑着!

      于是他把自己关起来,努力修炼,徒弟们哪知他的想法,见到他总玩笑说:“师父就你这样的,能闭哪门子关?绝对背着我们偷溜出去玩了!”

      方明了昔年他们师兄弟懵懂玩闹时,为何师父也只是坐在一旁远远地看,从不参与,虽每每嘴上总嫌弃他们幼稚,更时不时闭关不见人影,但那时师父的心境和想法应如是也。

      程素秋的死,不由让木莲心绪烦躁,又想起昔年那场大战,说好的天塌了他来撑,结果天还没塌呢,却叫徒弟们因他不够厉害,从而受了难!不禁暗悔:自己明明护不住他们,当初为何要去收徒弟?

      若论以前谁敢欺负他徒弟,他这暴脾气能忍?肯定是第一个冲出去帮他们找场子!

      可惜都怪他太天真,从前遇到此事,两位师兄每每都劝他说:“你一个长辈,要做榜样。哪有徒弟打架,你长辈不仅不劝,眼看打不赢,还自己进去帮着打的道理?你这不是欺负小辈吗?说出去,莫谈我们,就是连带师尊的脸都被你丢光了!再者,徒弟们总有一天要长大的。”

      彼时一次、两次……渐而他觉得这话还是有些道理,好容易改了,一忍再忍,默默听着徒弟们在外面一个个传来噩耗,冷眼瞧着岛上越来越冷清,结果只剩下他自己孑然一身时,才恍悟这他么都是套路,师兄们个个只有比他更护犊子的!

      但总得说,什么“没想到是套路”、“找帮手四打一”这些全是借口,若然他足够强,别说四个,纵使四百个、四千个、四万个、四万万个,吾亦可揍得满地找牙矣!

      想及此,木莲扔掉手中最后一张冥纸,默看墓碑,待千般往事掠过心头,方徐徐从袖中摸出一封已泛黄的旧信,这是木莲在密室中找到的,写信人算来应是林海的爷爷,纸上书:

      “与孙儿小海留字:

      见字如晤。

      余少年时曾梦至一奇异之界游览,上有巨鸟腹装百人,高飞万丈;下有铁鱼难觅踪影,潜渊千尺;此界神异之物,奇异之处余竟不得文字一一表述而出,甚憾!甚憾!

      余留字故,盖因此界有一书,名曰‘石头记’,人人皆知,表余百年后世,想余世鲜活至此,竟乃彼处茶余饭后谈资,供人赏玩,殊为可叹!

      余未观此书全篇,但听此界人谓:小海得中探花,忝为扬州巡盐,于任中与妻先后病逝,林氏独剩一孤女,体质纤弱,亦破瓜之龄早夭。

      至此,余林氏香火断绝,若果如此,生死有命,古来多少豪族世家亦不存世,余虽感慨万千,亦无可奈何。

      然,如此结局全为神仙游戏,只因小海之女载于上天‘薄命司’册,故而必早逝,此界友人亦告余曰‘若小海未逝,小海之女未注定薄命,何得此传奇?’

      想林氏一族列代祖先,自随太祖匡扶天下,虽得爵位,传世四代,从未行有愧君王社稷,有愧黎明苍生之事,何故上天如此绝我林氏?因小海之女载于‘薄命司’册?荒谬至极,气煞人也!余本不信鬼神之说,今汝父却告余曰予汝取“海纳百川”之“海”字,余方忆及此梦,正应和书中记载,时耶?命耶?留此书,非恫吓小海,惟望小海及林氏后代子孙谨记祖训‘初心莫忘’,小海无需因己命已定战战兢兢,自可率性而为,但凡行事光明磊落,自无愧于心,无惧鬼神。

      若真如异界书中所载,不可回转,切莫因此步入歧途,愤世嫉俗,需知天犹可负我,而我绝不可负苍生!黑夜冗长终将尽,白日初升浩气长。切记!切记!愿林氏后代子孙安好无忧。”

      这封信在密室里,木莲就已看过一遍,一看就气,总觉得必然是天上有人故意玩他!

      猛地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将信纸扔进地上冥纸之中,心头愈发坚定了回去一定要打得那群家伙满地找牙的决心!

      突而,木莲敏锐地捕捉到身后踏碎枯枝的声响,正在气头上,初看来人,不免愈发气闷,怒道:“师父!你怎么现在才,呃,师父?你这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第七十七回 争胜景与天试比高 念儿孙忽忆游南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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