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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十六回 狐性狡装稚诱二友 死逃生后事已不识 ...

  •   夜凉如水,万物在夜幕中安眠。

      湖心岛于茫茫夜色中惟辨出一尊朦胧山影,如只跃水而出,昂首北望的巨鲤,山间流瀑似在夜中,将水声都收敛了,然不远处突地传来一声急促而短暂的破空之声,骤然打破静谧。

      此音方落,随后而至一男子的暴喝之声在半空如闷雷炸开,只听他急急大喝道:“兀那小妖!站住休走!”声若洪钟,响彻四野,周遭阖目浅眠的鸟雀走兽俱被惊醒,立时吓得各自狼狈逃窜,群鸟纷纷扇翅腾空,浑若一朵庞大乌云从湖心岛上升腾而起,伴无数五彩斑斓的羽毛簇簇下落,宛若一场黑雨,激得原本平滑如镜的太湖涟漪泛滥不止。

      但说众鸟刚飞至湖面企图避难,哪料得不知从何处猛地蹿来一团红白相间的影子,又是一惊,只见它迅若闪电,体似飞雀轻盈,一路踏莲掠水疾驰而过,自身后拖出一串笔直的细白涟漪,眼见此子离湖心岛只不过二三丈远,却说时迟那时快,众鸟瞥见天上一抹金光突朝己身疾射而来,似伴有隆隆奔雷之声,登时吓得纷纷掉头远走,各自四散开来,不过片刻,太湖之上已然再不见片点雀影鸟声。

      而那道金光的目标并不在众鸟身上,下坠之势分毫不减,原是直指湖面上那团正灵动跳跃的红白影子,若换木莲在此,岂会认不出这红白影子,可不正是那日苏州城内红红变作的“原形”么?

      红红察觉头顶有异,狐目一凝,四足微顿了刹那,口中发出轻微“咛——”地一声低低惊叫,与此同时,狐身顿时如柔弱无骨般旋了半圈,足尖一踏脚下一朵莲花,身子一折,轻巧跃到旁边的一片青碧莲叶之上,和金光险险擦肩而过,这一切仅在短短一息之间,还未来得及松口气,红红耳尖一动,听得旁边传来“呲呲”的燃烧声,转目看去,原他虽躲开了,但方才脚下的那朵莲花却无法同它一般挪换位置,因此未能幸免于难,径直被那道金光击中,顷刻就被搅得粉碎,仅余两三片残存的粉白莲瓣被金光内挟带的无穷巨力掀至半空,幽幽吐艳出散生命的最后一缕清芳,转瞬莲瓣上如遭火燎,显出熹微火星点点如星罗密布,渐而化为炭黑灰烬,被一股轻柔夜风吹散,眨眼已消散无形,泯灭无踪。

      哪怕红红活了不知多少年,按理说早已见惯世间生离死别,然而此刻,当亲眼目睹在浩大力量前一个微渺生命的无助,这强烈对比使得他心中也不禁生出两三分悲凉与唏嘘来,想起自己还有正事未了,这念头顿时转瞬即逝,半弓起狐身,转头欲“逃”时,却见那道金光一击不中,但未曾袭来,反而如有灵性般,立即止住下坠之势,微在方才还生机盎然,现下已空空如也的水面上一顿,一端上扬,竟是倒飞回来时的天空之上。

      红红见状,歪了歪脑袋,还未来得及想为何收手,头上传来一声佛号,在静谧的夜晚中竟格外宏亮庄严:

      “阿弥陀佛。”

      抬首上看,方才那道金光径直落入一大掌内,顿时金光消散,原形却不过一根平平无奇的金刚杵。

      而那接着金刚杵者,乃一圆滚滚的胖和尚,生得倒是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单看脸,端的好一派宝相庄严之态,唯独头上生满癞子,且一身僧袍又脏又烂,活如乞儿,此等打扮全然破坏了原本应有的高僧形象!

      这和尚停在半空,竟可如站在平地一般,见他缓缓将金刚杵收入袖中,双手合十,再次宣了句佛号。

      话音未了,凭空又降下一蓬头垢面的高瘦黑衣道士,脚踏白云,凌空立在胖和尚身旁,手提一根木拐杖,另一条脚膝盖微曲,看上去似乎腿脚不大好。

      若非这二人皆打扮得极为邋遢,不然倒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了!

      这一佛一道,不是别人,正是那日灵市之中“雇佣”了小青鸟清芷前去刺杀“林海”的癞头和尚与跛足道士两个。

      红红瞅了两人一眼,索性不急着跑,立在莲叶上不动,欲看他们要耍何等花招?

      恰此时,鼻尖一动,隐约嗅到一股烧焦味儿,且好似从自己身上传来,旋了半圈,顺着源头找去,才发现自己腹旁的几根毛尖尖已变作焦黑之色,多半是被刚才那法器溢散的热浪给烧焦了,这下叫向来爱惜毛发的红红忍不住跳起来,冲着半空的两人发出“嗷——”地一声尖锐的利叫,同时心内颇惋惜自己的漂亮毛色居然没了,旋即又歪头想到若真个击中,多半这会儿子便成了只难看的黑毛狐狸了,以后恐怕会沦为三界笑柄,想及此,顿时大怒:本狐太爷不要面子的啊?!

      正所谓,士可忍孰不可忍!

      红红陡然心生恼怒间,转而好似想到什么,狐目一转,仰头分别瞧了他二人一眼,旋即狐目半眯,满目狡黠之色,嘴角微微咧起,再一瞬,眨了眨目子,顿时又恢复了一双往日澄净无邪的金红瞳孔,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不徐不疾地在莲叶叶心处蹲坐下来,将自己蜷成一团,舔舐起之前被金刚杵挟带的热浪烫焦的地方,活似只懵懂的天真幼狐。

      若木莲在此,见到自家师父露出这副表情,必然早已脚底抹油先溜为妙!

      只可惜癞头和尚与跛足道士哪里晓得红红性格之恶劣?见它不再逃了,尚以为它被方才之势吓到,可算有了自知之明,已然放弃,犹自在内心暗暗沾沾自喜不迭。

      癞头和尚低头瞧了才只一岁左右的小狗大小的红狐狸一眼,见微风吹得它赤红软毛抖动,在他眼内,似这只小狐狸正瑟瑟发抖,哀哀舔舐着毛发,似偶尔抬眼,望他们一眼,目带乞求,模样很有几分可怜,全以为它已然放弃抵抗,因而严肃的脸上不禁扬起慈和微笑,冲红红循循善诱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历来以慈悲为怀。贫僧也不愿多造杀业。小狐狸,贫僧念你修行不易,但凡你肯回头,贫僧看你也有几分灵性,倒可以考虑将你收归座下,传授与你我佛真法,日后总有望到达西天极乐之境,脱了这肉体凡胎,成就金身,不死不灭,永享极乐逍遥,岂不好?何故前来阻挠天道大势呢?”

      这厢红红还没答话,却从旁传来一声冷哼,其中满含不屑,跛足道士斜了癞头和尚一眼,便大咧咧地嗤笑道:“和尚,区区一只才百年修为的小狐狸,你也稀罕不成?既胆敢阻挠咱们与仙子的大计,打杀了就是,多说何益?”

      癞头和尚听得,并不计较跛足道士话里带刺,微微一笑,摇了两下头,抬掌阻止,口中则徐徐讲道:“欸,道兄此言差矣。你我皆知人间帝王亦不过一凡夫俗子尔。然天子者,却乃顺应天道大势而生,因此生而带有天地加持的真龙之气相护,使得三界内任何妖魔莫近,万鬼不侵。我瞧这小狐修为虽不深,竟是个例外,不知为何,竟可自由往来于皇宫大内,必有不凡之处!阿弥陀佛,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贫僧观此子与我佛有缘,常言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佛素来以慈悲为怀,若它愿诚心悔过,不若饶了它这条性命,令它拜在我座下,体悟我佛真法,贫僧日后必定好生严加管教,免它出去作恶,等我今次功德圆满,便带它同回我西方灵山佛境修行,如何?”

      那跛足道士听罢,心中嘲意更浓,心道:“怎么谁都与你佛有缘?你佛要真慈悲,地狱就不会满了!”但经癞头和尚一提这茬,跛足道士也想起来,这小狐狸确实不一般!

      连他们这等成就仙身之士也不敢轻易接近皇宫大内,盖因自封神一役后,天规赫赫,教天界众神仙佛陀不得干涉凡间之事,若教天道察觉,管你是谁,立即一道天雷下来,化为灰灰,再不存世!

      但天界本质上仍同人间一样,道理是那个道理不假,但毕竟——“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条条框框之间,总有些许漏洞可钻,只要往往不影响天道大势,尚有许多可转圜之处,不然他们直接去渡化一国帝王,岂不比殚心竭力,经多年筹谋、算计,到头来仅渡化几个来下凡历劫的风流孽鬼、山野精怪所得的功德要多得多?

      可与一介帝王乃至于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朝廷大臣交往过深,一个不小心,改变了所谓的天道大势,到时别说功德,说不得就身消道殒,再不存世了!

      且这天道大势又是个说不清、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天道它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天道说你干涉了、改变了就是干涉改变了,就是这么任性、流氓,你也没处说理去!

      这买卖着实太亏,况敢冒巨大风险别说他们这一干小仙,怕是天上的大罗金仙也担不起扰乱天道大势的罪责!

      早之前他与和尚就万分疑惑这小狐缘何能成为例外,竟可自由出入宫廷?虽打探来说是从前安王救了这小狐一命,是以这小狐愿意留在他身边报恩。

      但只因得了安王的允许就可任意出入皇宫内苑啦?要这么容易的话,他们早前岂会想不到?早已这么干了!

      因而癞头和尚此言,不免也勾起跛足道士的几分猎奇之心,但他并不愿率先声张,因此面上不动,保持冷漠之态,状似不经意地垂目低瞥了底下的小狐一眼,可惜瞧了半晌,也片点瞧不出此狐究竟甚奇异之处,竟能独得天道承认?暗自在心内思量一番,转头冲身旁的癞头和尚抚须笑道:“贫道观这小狐倒会几分道术,若投佛门,改修佛法,它还得从头学起,岂非是本末倒置,反倒耽搁了它修行?”

      癞头和尚听罢,眉梢一动,少不得眉头紧皱,瞥了笑意盈盈的跛足道士一眼,面上显露出几分不悦,道士的言外之意,癞头和尚怎会听不出?

      常言尚道:“熙熙攘皆为利来”,凡尘如此,天界也好不到哪里去,说是神仙佛陀无欲无求,但遇上触及己方利益的事,谁能将手中之物轻易就拱手让与他人?

      “一山不容二虎”,自打他们西方来东土传教后,总归资源有限,佛门香火兴旺,注定道门必然势颓,佛、道两家表面看似相安无事,实内中茅盾已深,但大家面上和气,一旦牵扯到双方利益,总免不了落入俗套,开始暗里较劲。

      因此癞头和尚虽因道士刻意膈应他而感到不悦,一则早已习惯,二则为己方谋利无可厚非,看在他二人相交多年的份上,不悦归不悦,倒也不怎么怪他,遂下一刻就收敛起面上情绪,重笑得慈和,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他发出幽幽一声长叹,合掌垂首道:“阿弥陀佛,东方天地自古得天所钟,乃一等一的富饶膏腴之地,东土生灵无不是龙章凤彩的俊杰灵材,着实令人羡煞!道兄你生于东方,可谓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哪里晓我西方贫瘠之苦?此二方之差,如区区米粒萤火与皓月争辉!”说着,但见跛足道士在意料之中露出些微自傲之色,癞头和尚心中一喜,略顿了片刻,紧接着续道:“传说我佛创西方教前,亦曾同道兄的三清祖师一齐在道祖座下听讲。今我佛虽脱离道祖立下的玄门,另立门户,可说来你我道佛两家仍算得师出同门,今转眼数千载光阴已过,期间你我诸法经典彼此互译,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同为一家,又何来改修、耽搁一说?哈哈哈,莫怪贤弟痴愚,在此却不得不说一句伤情面的话,道兄此番确是着相了啊。”

      “呃,你——!”

      跛足道士微微一愣,片刻悟通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着了这秃驴的道儿,不免心生怒气,欲要辩时,仔细想想又无好辩之处,再者他心中本有几分看不上那小狐狸,眼见底下红红追逐着自己尾巴直打转的幼稚之态,心内恨恨骂了句:“无知孽畜!”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怎样,涨红着一张脸,怒而拂袖道:“罢了罢了,既然大士看中此子,也算这孽畜的福气!贫道怎能夺人所好?”

      癞头和尚听闻跛足道士退让,不禁心内大喜,见自忖今佛门势大,他道门已逐渐没落,退避三舍也是应当,满意地低头看了眼自觉颇具灵性的小狐一眼,却发现这小狐狸还未断奶似得,跟着自己尾巴转圈,似在追逐自己尾巴作耍,转了两圈后,脑袋一歪,似想到什么,狐身旋了半圈,一屁股在莲叶中坐下来,果见尾巴出现在眼前,惹得它狐目一亮,狐嘴一咧,弯弯如勾,喉间发出“嗷呜”一声,两爪立即扑上去抱住那条蓬松尾巴,那尾巴尖尖还犹似不愿地摇了两下,更惹得它狐目一直,呆滞了片刻,将狐嘴凑近,大口狠狠咬住自己的尾巴尖尖,同时抱住尾巴的两爪也在旁扒拉个不停,看它歪起脑袋,貌似在思考、疑惑怎不动了?似还未认知到那是它自己的尾巴,多半还以为自己找到个好玩的玩具。

      此等娇憨天真之态,落在癞头和尚眼内,冷不防教他嘴角微抽,见过傻的,却从未见过这般傻的,也不知它这般傻,是得了何等逆天机缘居然能化形为人?

      猛地醒悟:这小狐如此幼稚懵懂,连自己的尾巴都能玩得起劲,哪晓得何谓天道大势?

      莫非......是天道都嫌弃,懒得管它不成?

      生出此等想法,不知缘何,细思一回,据他二人往常观察,它平常跟在安王身边,只知吃糖葫芦,打架更是一味使蛮力去拳打脚踹,连兵器也不知用,亦发自觉极有可能!

      这般作想,癞头和尚再看红红一眼,见它仍无动于衷,自顾自玩自己尾巴玩得起劲,又瞧了一眼身旁跛足道士面上的轻蔑中带着两分戏谑的神色,不由心下暗悔自己莽撞,不想果想什么就来什么,跛足道士似察觉到他所所思所想,突而爽朗大笑一声,故意指着下面的小狐,哈哈笑道:“哈哈哈哈!大士,你瞧瞧这畜生!”

      癞头和尚当下悔意更深,心中只道苦也,但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此时怎拉得下脸反悔说不收了?因此强绷出一个笑脸,睁眼说瞎话地点头应和道:“此子至纯至真,正和我佛门功法。”说时,无视跛足道士眼中愈深的恶意戏谑之色,咳嗽一声,双手合十,微微垂目,高高在上地对底下红红扬声问道:“好了,小狐,你可想好?可愿随我回西方佛境修行?”

      红红早把二人打机锋的话听了个遍,只觉好笑,闻听可算轮到自己这出了,蓦地两耳一动,止住玩耍的动作,脑袋又是一歪,昂首望了半空中的二人两眼,一双目子滴溜溜在狐目内打转,随即“哇”地一声吐出咬住的尾巴,狐嘴一斜,讥讽道:“哎呀!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想当年你狐太爷在山里称王称霸的时候,你俩头一个祖宗还不知在哪儿呢!居然还妄想收红红做你徒弟,就算你家佛祖求我做他师父,红红还不乐意收呢!哼!”

      话了,不待癞头和尚怎样,那跛足道士听得,反倒率先勃然大怒,一手指着红红,口中发出冷笑连连,怒斥道:“好你个无知孽畜!何胆敢出此狂言?”

      癞头和尚见跛足道士怒发冲冠,双指一并,似欲要动手打杀了它,忙出手阻拦跛足道士,摇头晃脑地笑劝道:“道友莫急,道友莫急。此子年幼不知事,道兄何必与它一般见识?”同时心中也只当红红吹牛不打草稿,自忖它修为低浅,定看不出他二人真身,于是主动道明身份,眉眼一弯,笑诱道:“你这小狐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你哪里晓得我二人本是仙身,今不过下世走一遭,特来渡化愚昧世人,来日待我二人集齐功德,贫僧便带你同回天界。你要知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凡能飞升天界,无不是身具大气运、大机缘、意志极坚者,莫谈千里挑一,恐怕万里都出不了一个,此等事乃多少修行者梦寐以求之事?你竟还觉委屈不成?”

      红红甩甩脑袋,故作天真地歪头问道:“天界有那么好?”

      癞头和尚自然一颔首,忙应答道:“那是自然。”

      “那......”红红歪头想了想,问了个对狐太爷来说十分关键的问题:“天界有糖葫芦吗?”

      “呃.....这......”这叫癞头和尚不禁哑口,听得身旁的跛足道士再一拂袖,鄙夷一句:“呵!这孽畜!果真冥顽不灵!”不肯落了面子,连忙眼珠子一转,故作严肃之状,假意训道:“糊涂!我佛讲究六根清净,尔虽一介走兽,但即入我佛门,自然要遵守清规戒律,不可再贪图口腹之欲。”

      “嗷呜——没有?没意思!那不去!”哪知红红一听,当即竖起的两只耳朵耷拉下来,嫌弃地甩了两下脑袋,身后蓬松狐尾一摇,身化一道红芒,三两下跳跃上湖心岛,片霎没入密林之中,再不见它显眼醒目的红白影子。

      二人眼见红红没了影踪,却依旧停在半空,半点不慌模样,彼此对看一眼之后,跛足道士此次倒比先前积极了几分,从袖里摸出一根淡金绳索,向癞头和尚状似炫耀地解释道:“道兄莫慌,此物名唤“捆妖索”,乃我师门传下的法宝,且看贫道如何拿它回来!”见癞头和尚面露急色,忙抬掌安抚他道:“大士放心,此物无妖不捆,但断不会伤了它性命。”

      癞头和尚目带犹疑地看了那绳索两眼,默了少焉,终归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跛足道士见他算是默认,这才将手中绳索往外一掷,那捆妖索一离他手,便如有了生命的活物一般,在空中飞舞盘旋两圈,跛足道士趁机一手掐诀,催动法诀,那捆妖索恍惚如条灵蛇一头扎入了地下,跛足道士见得,并指如剑,单掌横于胸前,深吸一口气,口中大喝一个“收”字,声止,捆妖索已从岛的另一侧穿水而出,绕了个圈,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圆环。

      霎时,捆妖索金光猛涨,仿佛从绳索上抽出千丝万缕的金丝,无数金线不断交缠连接,仅一息过后,水面上惟余一个硕大的金丝圆球,哪里还有湖心岛的片点影子?

      这手功夫直把癞头和尚看得眼花缭乱,想起什么,立即心道不好,忙口呼道:“道兄,莫伤了岛上生灵性命!”

      跛足道士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也不点破他心中所忧,毫不施展任何法诀,只轻松写意的朝那金球招招手,轻描淡写地道一字:“回。”顿时那金球如懂人言,同人呼吸般蓦地一收,淡金光芒一闪,已回归细绳模样,翩然飞回跛足道士掌中,然其间,却是空空无一物。

      这般雷声大雨点小的表演直把癞头和尚看得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好在他与道士相交多年,他几斤几两的道行还是晓得,在天界比他二人厉害者不知凡几,不提也罢;但若放到凡间,能胜过他们的可谓凤毛麟角、屈指可数而已,这道士再差劲,断不至于连只化形都还化不好的小狐妖都逮不住,定是那妖狐果有奇处,竟能逃过道士这捆妖索的追踪!

      顿时,癞头和尚打破之前脑内不切实际的想法,立觉自己捡着个宝儿!心中又开始欢喜起来,暗道自己眼光果然不错,顷刻化悲为喜,自忖最坏的情况也不过自己与道士一同出手,断无失手可能,待一会儿拿住了它,定要仔细看看这小狐究竟身怀何等奇处或宝物?

      这般想着,癞头和尚偷觑旁边的跛足道士一眼,发现他果因失手而面色挂不住,由红变青转白,忙宽慰道:“道兄,咱们倒小瞧了这小狐!也是,如若它没些本事,绝无可能躲过天道法眼,混进皇宫大内,干扰未来大势,怪说狐狸天性狡猾,看来咱们都被它外表给骗了!”

      跛足道士见癞头和尚给了他个台阶下,忙忙掩饰心中惊惶,虽想不通向来百发百中的捆妖索为何此番失败?但面上仍假作镇定,清咳一声,暂将捆妖索收回袖中,讪讪道:“是呀,此次是道兄一时失察,竟教这孽畜骗了去!”暗中往湖心岛上探查一番,却并未发现甚异样之处,只见湖心岛上半山腰处,有一小瀑,扬起白蒙蒙水雾,使得水汽氤氲,将附近景物在黑夜中愈发朦胧不清,好在跛足道士乃修行之人,在他视线中仍亮如白昼,毫不受阻,只见红红化作人身,正藏在瀑旁的一座人工小亭的阴影之中。

      跛足道士见得此情此景,心下愈发纳罕,按理来说捆妖索追踪的乃是妖物自身的妖气,怎会这小妖变作人形就失灵了?不明这孽畜究竟施了何法,或藏了甚法宝竟能躲过他捆妖索的追踪!

      为防一时红红逃走,故而装腔作势地咂了下舌,怒极而笑道:“好!好!好!贫道今日倒要看看这小妖还有何本事?”

      说完,丢下癞头和尚,独自往湖心岛飞去。

      “欸!道兄且慢!”

      独留癞头和尚在原地,见跛足道士撇下他往岛上飞去,忙也飞身跟上前去,须臾降下云头,落在半山腰的亭前的石阶上,远远望见在阴影中背对他们的红红,看不清面目,只感配上周遭朦胧不清的景象,总显得有几分诡秘,但见跛足道士又欲掐诀,癞头和尚忙向亭内的红红劝道:“小狐,贫僧再给你一次机会,莫再执迷不悟!”

      等了片刻,红红却未答一字,依旧笔挺地站立在亭中阴影处,背对着二人,一动不动,不发一言,浑若一尊雕塑。

      跛足道士心内颇为不爽,索性挥开癞头和尚挡在面前的手,冲他直言道:“贫道早就说了,何需与这孽畜多言?”

      言罢,不待癞头和尚出言阻止,手中拐杖往地面重重一拄,但听得从地下传来一声闷闷滚雷,地面青灰石砖抖动不止,噼啪作响,沿着亭中红红所站位置逐渐冰裂开,癞头和尚见道士此番动了真格,额头不禁替红红冒出冷汗,尚犹豫着要不要为那小狐施以援手?突耳畔响起一声“呛啷”的悠长龙吟凤鸣之声,下一刻,似有“啪”地一声轻响,只见亭中漫起黄白烟尘,遮却了视线,忽在烟尘中一道凌厉的银白剑光一闪而逝,又是“噌”的一声轻响,下一刻,身边的跛足道士竟发出一声惊呼,癞头和尚忙转头看去,却见他手中的拐杖已然断作两截,一半仍被他痴痴握在手中,而另一半则掉落在地,在地面上弹了两下,已如死木,不再动弹半分,与寻常枯枝残木无二。

      一时间,仿若光阴定格,连一旁的瀑布流水都停驻,癞头和尚屏息凝神,连个大气不敢喘,他心知跛足道士这拐杖不凡,乃千年雷击木炼就,可谓伴随他打修炼起的得意法宝,不知在危急关头救下他多少次性命,没想到现下被如此轻易地一分为二!

      此一时,世间只余下跛足道士因惊魂未定的剧烈呼吸声在天地急促回响。

      跛足道士比起癞头和尚,更未曾料到自己精炼多年的法宝会被人瞬间击破,失魂落魄之间,又是一道凌厉剑风扫来,而跛足道士犹似不觉,只目光呆滞地凝望着掉在地上的一半拐杖,静默不言。

      癞头和尚见他怔愣在原地不动,心里焦急,咬牙上前一步,抛出方才收入袖中的金刚杵,挡在他二人面前,然此次金光不比方才,面对摧枯拉朽之势的剑风竟是威势大减,在半空中颤抖不止,似随时都会摇摇欲坠。

      癞头和尚这才感受到方才跛足道士所经历过的巨大压力,心跳如雷,又惊又骇,但眼前在生死危急关头,已然享不了许多,只得紧咬牙关,连连催动体内的灵力,方勉力暂时抵挡住那道汹涌扑袭而来的狂暴剑风。

      少时,在他身后的跛足道士渐渐回过神来,看癞头和尚在前艰难抵挡之状,不甘示弱,扔下手里的半截断拐,双手虚抱成球,凭空召出一把三尺桃木剑,跛足道士一把握住剑柄,口中大喝一声,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直直平刺在金刚杵之旁,形成一道光墙,与癞头和尚共同抵挡那狂暴的剑风。

      癞头和尚见跛足道士清醒,这才敢暗暗松口气,顾不得将额头冒出的汗水擦去,哪怕有跛足道士的加入,那剑风仍一往无前,不退分毫,只得继续运转灵力,驱使金刚杵在身前布下数层光墙,与跛足道士一同堪堪抵御住那道剑风,未能让它再进得半寸,但剑风纵不能再进,威势依旧不减,一时竟是僵持不下。

      彼时二人心中惊恐莫明,此等修为二人自下界行走人间以来,生平仅见,实超出想象,骇人听闻的紧!

      好在二人相识已久,默契不浅,二人合力,自然事半功倍,见剑风渐有收敛之势,刚欲收回灵力,哪想那剑风自成灵性,竟在最后关头一径连破数层光壁,正在二人松懈之时,却瞥见银光乍泄,如匹练轻柔,明若秋水,银白剑身上镌刻了两个古篆字体——斩仙。

      二人见得此二字脑中思绪飞舞,怎也理不清头绪,但全身如坠入冰窖,似将体内魂魄亦被冻住,无法动弹分毫,惟眼睁睁看着剑尖已至颈侧,恰在惊悸不安,心呼我命休矣之时,一条看似柔软的雪白拂尘自上而下,将利剑死死缠住,再进不得半分,二人见状,不由心内大喜,抬头顺拂尘朝天上望去,还来不及道谢,对上的却是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只是“它”面上拥有着一双毫无任何感情可言的金眸,光看一眼,就让癞头和尚灵魂剧颤,只觉更比面对那能威胁性命,名为“斩仙”的杀伐之剑还要来得可怖!

      “你,究竟——”

      下一刻,二人意识已然沉入无尽深海,失去知觉,在失去知觉的前一刻,隐约听到一男子之声,亦如那双金眸一般,毫不带任何感情可言,只淡漠地念出四字:“仙凡有别。”

      不知过了多久,当跛足道士再醒转时,远处传来靡靡仙音与鹤鸣,睁开眼竟见面前伫立着一座通体无暇的巨大白玉筑成的巍巍门楼,浑如天成,绝非人工所能雕琢而出,纵使九天仙神在此门前亦不免感叹自身渺小。

      恍惚片刻,当跛足道士辨认数息,再三确认才看清匾额的的确去书有三个金灿灿的大字——“南天门”。

      使跛足道士呆坐原地,任半身白云悠悠淌过,怔了片刻,却是摇头失笑数声,一拍脑袋,宛如宿醉初醒,尚迷迷糊糊地心道:自己不是同那秃驴约好,下凡去渡化警幻仙子处那一干风流孽鬼,这事儿还没了呢?怎就稀里糊涂回了天界?还跑到南天门来了?自己一介小小散仙何时有了这等本事?

      冲门两侧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的卫戍天兵露出一个懵懂傻笑,跛足道士只以为自己现下多半身在梦里,摇摇晃晃起身,甩袖欲走时,却迎面走来一对与众不同的黑衣卫士,一眨眼二人已到跛足道士面前,拦住他的去路,其中一人手执一枚玉牌,确认一眼,又看了跛足道士一眼,竟开口向他问道:“你是那个甚渺渺真人不是?”

      跛足道士微微一愣,瞅了南天门一眼,犹豫片刻,心思哪怕身在梦里,也是生平第一次来南天门,以前他这等小仙倒是想来瞻仰瞻仰,只可惜还没那资格来,今日有此一梦,说不得正是一场机缘,于是不敢怠慢,忙有礼地拱手回复道:“回禀上仙,正是在下,不知......”

      话未了,哪知这两人一听他答是后,不由分说地一人拽住跛足道士一只手,眨眼就给他手上戴上一副枷锁,待跛足道士回过神,除却不明所以的同时,自是不甘地挣扎起来,急急替自己辩道:“二位仙官这是作甚?小仙冤枉啊!”

      那黑衣卫士拍了拍手中玉牌,倒颇耐心对跛足道士解释道:“我们司法殿刚才接到举报,说近来有自称渺渺真人等散仙擅自下界,并勾结下界鬼怪伙同作案,擅改生死簿、在凡期间滥用法力先致家破人亡,再现身拐骗凡人入道,妄以此法谋取功德,蒙,蔽,天,道。”

      普一闻“司法殿”三字,跛足道士哪怕之前未能进天庭内任职,亦对此名如雷贯耳,脑海中不由现出一座高大阴沉的青黑宫殿模样,那里与缥缈梦幻的仙界格格不入,据传那是个比凡间的东厂还要冰冷阴森的地方,那里竖着进去,很大概率,大约、恐怕连横着出来的机会都没有了。

      只因司法殿的背后便是赫赫有名的诛仙台与一片死寂的水狱,两者的区别不过是一个死的快些,一个死的慢些。

      那黑衣卫士毫不留情的念诵玉牌上的文字,字字如雷,寸寸敲入跛足道士耳中,令他肝胆欲裂,少不得身子一抖,跌坐在地,顿时面如土色,心里又极为不甘,仍尝试辩解,强笑道:“二位仙官大人明鉴,您看小仙修为微末,岂敢担上这蒙蔽天道的大罪?真的是冤枉啊!在下可不敢改甚生死簿,都是那警幻仙子的主意,是她买通地界的鬼卒,不过就是几个凡人,也无伤大雅......”说着,跛足道士瞅了瞅四周,大袖微动,凑近他们低声道:“二位仙官可否告诉在下,是谁举报的小仙?”然而见二者不动于衷,跛足道士这才慌了,语气打颤道:“再不济......小仙,小仙知罪,自去下面的神官那里领罚就是,怎至于劳动您二位司法殿的上仙亲自跑一趟呢?”

      两个黑衣卫士这才点了点头,难得赞同了跛足道士的这句实话,彼此对望一眼,发现面上无不露出古怪的表情,沉吟片刻,终归还是如实告知他道:“这个......按理说像你这等散仙自有你们下十三天的监察神官管辖。但你嘛......毕竟是老君举报的,哪怕看在老君的面子上,我们司法殿也不好坐视不管。至于你冤不冤枉,去了司法殿不就知道了?”

      跛足道士闻得,立时一怔,不明道:“呃......这......老君?是哪位老君?”

      黑衣卫士斜了他一眼,目带鄙夷地道:“三十三天中,难道还有第二位老君吗?”

      跛足道士呆滞片刻,方后知后觉想起天界中名唤“老君”者,似乎只有......顿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望了眼那金灿灿的南天门三字,环视周遭白云氤氲的环境数眼,方迟疑确认这一切似乎不是梦后却是脑袋一歪,径直晕了过去。

      那两个黑衣卫士扫了披头散发的跛足道士一眼,只觉得他太不禁吓,不再理会他,一拽锁链如拖尸体般径直往司法殿飞去。

      却说跛足道士被吓得不省人事,哪怕在未来服刑的日子里也想不通他这样浅薄的道行,有朝一日怎能入了老君的眼,亦或者是他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什么时候意外得罪了老君?

      幸而稀里糊涂的他并非孑然一人,尚有志同道合的“难友”正前赴后继在赶来陪伴他的路上。

      此时灵山之上,被两个罗汉拖上去的癞头和尚当听到举报人是佛祖的大名后,同样与道士一般,立即头一歪,晕了过去......

      而南天门下,白云悠悠,舒卷自然。

      金甲卫戍仍尽职尽责地看守着天庭大门,殊不知眼前无尽白云之中,虽无一人影,忽而响起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那人一甩手中拂尘,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唉,就这么个小小散仙,师尊您至于打老道的名号去举报吗?您要面子?老道难道就不要面子了?那不是有个现成不要脸皮的吗?您怎么不用他的名号?不是老道嫉妒,可偏心也没您老人家这么偏的啊!明朝别的仙家一旦问起来,叫老道怎么说?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第七十六回 狐性狡装稚诱二友 死逃生后事已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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