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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七十五回 林中仙冷心不识情 痴女儿绝唱子夜歌 ...

  •   冰凉井水划过一道优美弧线,浇在正烧得“噼啪”作响地柴薪上,顿时发出“呲——”地一声,止住滚烫的火蛇蔓延。霎那,水与火相融,一股白烟蓦地升腾而起,尤如一条蟠龙,张牙舞爪地意图高飞于空,可惜来势凶猛,终归后继乏力,于半道崩陨,丝缕抽离,烟龙顿消,再无踪影。

      瞳孔中的连同火光黯淡,几人低垂下头颅,迫于背后大汉的压力放弃挣扎,不敢动弹半分。

      先前被称作老钟的老者借背后大汉手中的火把光亮,觑见同伴身后所站与自己背后同样着装的黑衣大汉,腰间悬挂了一枚手掌大小的铜牌,辨认清其上刻着四个大字——“北镇抚司”。

      老钟身子一抖,不敢再看,微抬起头,便见正前方的青年徐徐收剑归鞘的动作,他一身白衣如雪,像是谪世之仙,哪怕于黑暗中,使得他那张俊美的脸庞此刻有几分模糊,看不真切,也依旧难以掩盖其风姿傲骨,仿佛白茫茫雪中一根挺拔的青竹,孑然凛立,不畏风霜,明明站在不远处,却似乎永远遥不可及。

      老钟晓得,这是嫡支的每一个林家人独有的一股气质。

      虽仅远远见过此人两面,但每一次都被印刻在灵魂里,让老钟记忆犹深。

      如印证他的想法般,那人似有所觉,幽幽抬眸,一双深邃明眸淡漠地对上老钟的眼睛,眸中带着几分不似凡人能有的冷漠与疏离,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曾放在心上,那双眼睛顿与老钟记忆中重合一处,脑中顿如一道霹雳将他劈中,如遭雷击般身子再次颤抖起来,形同筛子,灵魂中有个声音癫狂的呐喊:“是他!真的是他!自己早该想到的!”

      立时,如有人将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从头凉到脚,老钟明悟林家人,尤其是嫡支本家的人,心肠都是冰做的,从不讲什么情面,双腿一软,已然扑倒在地,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涕泪横流,一一招供道:“爷,是老钟我一时鬼迷心窍!我不该起贪心,和老锦一起去赌坊赌钱;不该为还债同那二管家何常欢一道儿骗您,私自作主将祭田抵押出去;不该贪图何管家的两千两银子就对外宣称您死了;不该眼睁睁看着老锦把程姨娘送去静乐宫;爷!我做下的事,犯下的罪,我都认了,可求您看在我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千万饶我儿子一命啊!他不知道,他日常都跟在您身边,他真的半点不知姑苏的事,一切都是我瞒着他做的,我没法子啊!林家本就人丁奚落,我小儿子、我侄儿全得了那样的病,就靠着那几根人参吊着性命,我死了就死了,可他们还年轻,我得救他们啊!”

      “老钟你......”

      几人抬起头,目中诧异地看着跪在地上说出一切的老钟,怎么都没想到他这般不禁吓,怎就全都说了出来?

      老钟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与自己一般白发苍苍,重重一叹,哭着劝道:“唉!事到如今,瞒着有甚用?我早说过,不该听老锦的话,他早年便四处吃酒赌钱、欺霸邻里,他能是好人?终归命由天定,渚儿他们的命到底还是没保住,现在有再多的钱能有甚用?不如都招了吧。”

      那几个老者闻言,纵是心有不甘,但想他们之前连老脸都不要了,所做的努力,全无用功,不禁心有所感,亦重重一叹,兀自落泪不止。

      木莲见状,微一皱眉,却听得糊涂,听老钟所言,他们并不贪财,只为了给他小儿子、侄儿治病?

      不免奇怪相问道:“你说得怪病是怎么回事?”

      众人均是身子一震,皆满脸讶色,问道:“您不知道?何管家没跟您说过?”

      木莲摇摇头,想自己若说失忆了,他们必然不信,更懒得去解释,想那所谓的何管家煽动他们将田地抵押出去,明知有错还教他们去犯,必然不像什么好人,索性装傻道:“没有,并不知有这么一回事。”

      老钟听得,与众人对视一眼,似想通多半这何管家两头撒谎,从中吃银子,不由得面有愠色,但此时到底无可奈何,又是一叹,方徐徐撑着拐杖起身,缓缓讲来:“打六、七年前起吧,咱们村里就有人患上一种怪病,成日说什么看到鬼要杀他,个个脸色惨白、疯疯癫癫,没几日就口吐白沫,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不上半月便气绝身亡。开始的时候,一个、两个.......后来渐渐染上这病的人越来越多,且古怪的是,都是些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反倒我们这些老头子无事,我们四处请医都治不了。有人说许真的是这地儿不干净,有鬼魅作祟,也请过道士、和尚来作法,皆不中用,只有百年老参熬制的汤药总能吊着一口气,说不得哪日就有法子可医治了呢?可那百年老参难得,来您府上求,一次有,两次有,第三次您也没了。就算哪怕次次都有,我们也不好再开这口啊,没法子,就自个儿在外面买呗,可我们哪买得起?只能想法子四处找钱。”

      言罢,另一撑着拐杖,须长至胸的老者,圆目瞪起,气忿地往地上一拄拐杖,沙哑言道:“这事儿,我们明明与来收租子的何二管家说过多次,让他回去告诉你,你在外面做大官,不管是认得的大夫还是道士、和尚总比我们乡下找得要好,可不知是‘您’贵人多忘事,还是他真没和你提过?如今这里死得死,走得走,只剩下我们几个孤魂野鬼了,唉。老锦说他听何二管家提起过,这宅子里有个什么秘密库房,说不得历代的侯爷在里面藏了甚珍稀药材,可我们找了这么久,地皮都翻了一遍,结果啥都没找到,也不知真的假的?嘿!”

      红红听了,有意失笑道:“就算真有,这么多年,那药材早发霉了,你们也敢吃?”

      说得众老者老脸一红,面容讪讪,不好再言语,彼时地上的老锦幽幽醒转过来,见众人看他的眼神诡秘,目中露出惊惶一色,目子一瞪,奇怪地看了眼他眼里的“林海”,坐起来,倒是比旁人爽快地一拍大腿,兀自嘟囔道:“你说你明明活得好好的,怎扬州却来人说你病死了,还叫老子们去给你奔丧?”

      木莲假意咳嗽一声,并不提此事,问老锦道:“是谁叫你们去奔丧?”

      那老锦愈发疑惑,憨憨答道:“诶,我说林大少爷,你莫非傻了不成?除了你那府里的二管家,别人来说你死了,我们也不会信呀!他给了我两千两银子,叫我们去了后只管哭灵,别乱声张,嘿嘿,只要有钱拿我也不计较,后来把你埋,呃......我是说把棺材埋了,他又给了老子五十两银子,他倒潇洒,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也不知去了哪里?却给老子留下一堆烂摊子,你那女儿倒好办,被她那什么二表哥给带回去了,你他妈倒会享福,居然还有那么两三个小妾,姿色都不错,可惜的是,若老子再年轻上几岁,便有福享了,那几个婆娘老子也不晓得怎么处理?好在有两个倒识趣,自己拿了银子就走了,说是去改嫁。只一个姓程的难办,又不肯走,又硬吵嚷着你没死,后来不知怎的还晓得我们把田卖了,成日又哭又闹,死去活来的,嚷的老子脑仁疼,活像个疯婆子,老子一气之下就......”

      说到此处,木莲目中瞳孔一缩,鞘中青光半现,架在老锦脖颈上,逼问道:“如何?”

      老锦见木莲的双眼犹如深不见底的黑洞,份外阴森可怖,心内惊惧莫明,口齿内嗫嚅不清,脸已涨成了猪肝色,忙结结巴巴地支吾半晌,才心虚地用极低的声音,低声道:“没......也没怎样,老子.....我,我就是叫来静乐宫的人将她带去了......”

      木莲微一挑眉,倒是想起那老钟也说过一次什么“眼睁睁看着老锦把程姨娘送去静乐宫”,疑惑道:“静乐宫?那是什么地方?”

      老锦歪过头不敢看木莲,一改之前的嚣张之态,结巴道:“就......就是,就是个......姑子庙......而已。”

      “呵。”

      木莲发出一声冷笑,扫了几个老头一眼,一一扫过,无不是目光飘忽,不敢跟他对上一眼,便知这些人心中有鬼,只怕那什么静乐宫不是“而已”这么简单,不由强抑制体内一腔怒火,用剑鞘拍拍地上老锦的面颊,沉声道:“你说得静乐宫在什么何处?”

      老锦沉默不言,木莲见他不语,一脚踹翻他,左脚踩在老锦胸口,伴随宛如凤鸣清脆地“呛啷”利剑出鞘之声,如蛇信般闪着寒光的剑尖离老锦的脖颈只有半寸不到,寒意逼人。

      地上的老锦发出一声低微的闷哼,面色紫红,却是有胆,只对那喉间的利剑无动于衷,一味咬牙不语。

      “不说是吧?”

      红红在侧,忙唤了声“小徒弟”,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把拉住木莲握剑的手,狠狠瞪了地上的人一眼,旋即目子凌厉扫向边上的几人,阴森森地威胁道:“按律,若自首或提供有用线索者,可降罪一等,从轻发落。”

      话音方落,地上的几个老头对视一眼,立即乱哄哄地抢道:“就在东南方向的官道边上,离此处不过三、四里路程,那里......”

      老钟犹豫一下,暗忖与己无关,且妒恨老锦仗势,平日四处作威作福惯了,更是火上浇油道:“爷,您不知,那静乐宫明面打着姑子庙的旗号,供着甚妙音菩萨?从无人晓得究竟是天上哪路神仙,实内里龌蹉至极,乃是供往来借宿的客商玩乐消遣的窑子,那里面的姑子专在乡里、镇上四处哄骗颜色好的寡妇撺掇到她那里去出家,若不依,便仗着他庵里几个壮和尚将孤儿寡母绑去,一旦进去了,十来年里,我们再不见进去的女子出来过,更何况那程姨娘被强绑去的,只怕现下是......凶多吉少......”

      “混账!”

      木莲听罢,银牙紧咬,强行抑制住一剑刺死他的冲动,一脚狠踢老锦腹间,登时痛得他面如金纸,蜷在地上痉挛不已。

      木莲转头向红红看去,得他同意,方收剑归鞘,牵出乌云,重重一拂袖,赶去救人。

      红红见小徒弟匆匆离去的背影,凭记忆想了想,这小徒弟向来热血,说是个神仙,一旦生起气来比魔王还魔王,一怒之下动不动就要灭世,为防他干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来,狐目微眯,忙冲周围的锦衣卫指示道:“留几个把这些人押回苏州大牢,其余的,跟他一起去。”

      “是。”

      锦衣卫们得命,应了声也不多说一字,分列而出,匆匆追上木莲,一同快马往静乐宫赶去。

      原地只余下一个百户与手底下几人,一一将几人戴上枷锁。

      那几人被上了镣铐,除了老钟外,才如梦初醒般大声哭嚎起来,明知毫无用功,依旧往外扯着嗓子,仰天大呼道:“冤枉啊!冤枉啊!爷,爷,救命啊!跟我们无关呐!”

      “要喊冤,一会儿在牢里有你们喊的!”百户推攘一老者一把,走了两步,回头见红红还站在原地,打了个手势,让几个手下先走,折身回来,清嗽一声,小心翼翼地向红红询问道:“咳......红大人还有何指示?”

      红红看了他一眼,摇头婉拒,打发他道:“红红还有别的事要去做,你先跟他们回苏州吧。”

      百户应了声,却站在原地不动,再次看了红红一眼,心中暗忖他武艺非凡,往常见他哪怕赤手空拳也能与手握利器的高手过招,不落丝毫下风,无一败绩,今日却难得见他手上提了把银白长剑,不由皱起眉头,猜测莫非他要做甚无把握的危险之事?

      想及此,万不敢让殿下身边的人有闪失,唯恐日后问责下来,自己平白落得一失职之罪,犹豫片刻,也不问何事,只试探问道:“要不......属下与您同去,好歹有个照应?”

      红红想也不想地断然拒绝,连连摇头,“不要,你会给红红拖后腿的。”

      见红红如此说,那百户无法,惟有道一句小心与保重,见红红点头,才心下犹疑地随锦衣卫一路去往苏州大牢。

      待众人走后,林家祖宅重归一片静谧,苍穹一轮半缺的孤月隐到一团墨黑的乌云之后,仿佛天地间所有光芒皆被敛去,独剩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红红走至马厩,摸了摸帝莱斯的颈子,暂时解开它身上的封印,递给它一张字条,嘱咐道:“在小徒......在林海回来之前,把这里打扫干净。”

      帝莱斯解脱束缚,却半点高兴不起来,不安地蹭了蹭红红的脸颊,难得主动胆大起来,兀自嘀咕道:“真是,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说起来他又不是你徒......”见红红瞪向他,立刻不再言语,改口道:“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红红深深看了它一眼,莞尔一笑,露出白森森牙,口中吐出的字句满含威胁,“你想找死的话,可以哦。”

      帝莱斯瞬间马身往后缩去,后悔了,快速摆摆头颅,尴尬地强笑道:“算了,算了,我......我只是一匹小马而已,还是扫屋子这种活比较适合我,哈哈哈......”

      言罢,眼前但见红影一闪而逝,再不觅踪迹。

      帝莱斯幽幽长嘘一声,懒得寻其根究,趁浓浓夜色,无声地幻作人形,摸摸后脑勺,用惯用的西方语言,不知第多少次感慨道:“我明明是匹马呀,怎么总干着打扫的活?”

      另一头,乌云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也感受到木莲压抑的怒火,如同天空黑云酝酿中的狂风骤雨,心内慌慌,撒丫子在不可视物的官道上狂奔,若帝莱斯在此必得赞叹一声这速度在马中也实属罕见,夸它天赋极佳,极具潜力。

      依老钟等人所言,沿东南方向行去,不久果见一座庵庙似得的建筑立在道边,匾额上书有“静乐宫”三字。

      深夜中,四周一片漆黑,惟有此地内外通明,亮如白昼,走在廊道上,屋内隐传来女子的低吟婉转。

      然而空气中除却浓重的檀香外隐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木莲愈发不安,皱起修眉,对前面带路的缁衣老尼催促道:“还没到?

      “快了,快了,官爷,圆虚,啊,我是说程姑娘就在前面。”老尼瑟瑟一缩,瞥了身后这俊美的白衣公子一眼,眼中带了有几分心虚,一面在心内度量着这公子究竟是何身份?

      走至尽头,停在一扇镂花的门前,那老尼指着门即道:“官爷,就在......”

      话音未落,“砰——”地一声巨响,门已被木莲踹开,锦衣卫千户想着内里场景多半自己等人不方便看,于是打了手势,让众人等候在门外,突有一高大影子从屋中飞出,跃过头顶,旋即狠狠砸在外面院子的地上,幸亏闪得快,只听得背后传来闷闷地“嗳哟”一声痛呼,定睛看去,地上趴着一虎背熊腰的大汉,那大汉犹自不觉,爬起来嘴里尚且骂骂咧咧道:“他奶奶的!哪个瓜怂居然敢打扰老子的好事!”

      说罢,见了缁衣老尼,还未来得及骂,一把明晃晃的绣春刀架在脖子边,刹那哑然,见锦衣卫亮在眼前的腰牌,咧起嘴强笑道:“各位官爷,误会,误会啊,我可是大大的良民,长了这么大,从未作奸犯科啊!”瞥到欲逃却被提回来的缁衣老尼,登时圆目大睁,怒发冲冠地质问道:“老贼尼,老子又不是白嫖你的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胡大爷,贫尼......”

      “嫖?”那千户瞥了二人一眼,故意笑道:“此处不是尼姑庵么?”

      那大汉尚不知自己入了套儿,还嗤笑道:“嘿!官爷,什么尼姑庵?这地儿不过打了个招牌而已,妓院规矩多,还得讲究个你情我愿,这里不一样,这里只要给钱,想怎么玩都行!”

      千户斜了他一眼,看向老尼,冷笑一声,询问道:“是他说得这样?”

      那老尼心虚地不敢答话,千户见状,心中也憋了股怒气,一挥手,扬声下令道:“本朝哪条律法上准许打着尼姑庵的旗号私下进行皮肉交易?本官怎不知?弟兄们,给我搜!”

      “诶!官爷!”

      老尼一听,这便慌了,抬手欲要阻止,然而锦衣卫哪会听她的话,一扇扇门接二连三地被踹开,传来许多和之前大汉般自觉被打搅的暴怒声,但见是锦衣卫一个个均脸色尴尬,不敢言语半字,一时将众人赶到院中清点,院中女子的哭声及求救声喧天,极为嘲杂。

      在房中的木莲不闻外界杂声,头次傻站在床前,不敢上前,望着床上平躺着一个女子,鬓发散乱,身上衣衫破碎大半,隐约透露出的肌肤带着妖冶的血红和青紫,双目紧阖,似早已不省人事,若非胸口尚有轻微起伏的呼吸,更像是一具尸体。

      纵是木莲自认早看淡生死之事,见此情景,心中如一根麻绳被紧紧搅起,整个人如尊雕塑,怔在原地。

      犹豫着这女子只关林海的事,又不关他的事,他是该上前,还是该跑?

      心间犹豫、挣扎之时,那女子似被外间的声音唤醒,双目微睁,朦胧见得床前日夜魂牵梦萦的白影,亦是呆滞了片刻,含泪的眸中挟满讶色,不可置信地强撑起半边身子,只觉恍如梦中,嗓中发出低哑地声音,呢喃问道:“爷,是你吗?”

      木莲薄唇微张,却未发出片点声音,见女子撑起的身子时,连坐起都显得分外艰难,终归心中一叹,上前脱下外面衣袍盖在她身上,回道:“是我,我来救你了。”

      女子闻言,微肿如桃的双目中泪如雨下,向木莲伸出一只瘦可见骨的苍白柔荑,仍是不敢确定,哽咽问道:“爷,你真的还活着?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

      木莲轻叹一声,拉住她的手,刚坐到床边,那女子就立即扑过来,木莲身子微震,眉尖蹙起,第一反应想把她推开,但看她伏在肩窝低声呜咽,又觉这样不太好,只得僵着半边身子,安慰道:“对,不是梦。是我,别哭了,我都来救你了。”

      那女子却是不听,仍哭得伤心欲绝,拉住木莲的袖角,断断续续地哭道:“爷,您还活着,为何不早点来?素秋什么苦都受得,哪怕死也不怕,唯独不想被人这样欺辱......呜呜呜,爷,求您信我,这一年来,素秋每日每夜心里念得只有您,我不是自愿的,我不依,那老尼姑就让人强灌我迷药喝,爷,您信我,我真的没跟她们学坏......”

      木莲听罢,见女子泪眼中带着几分真挚,几分恐慌,像极了阿狸无意打碎罐子的目光,虽觉好笑,此刻却半点笑不出来,凄然一叹,将她粘在唇前的一缕鬓发归顺到耳后,难得学会安慰人了,劝慰道:“如何怪得你?是我知道得太晚,不然若早知你沦落此地,我早来救你出去了。”

      程素秋这些日子苟且偷生,终日惟抱着最后一丝自家爷没死的念头支撑下去,哪怕心知他面冷心热,但自幼思想与外面那些迂腐男子不同,却也不禁惶惶担忧,是否自己因此遭了厌弃?

      果然今亲耳听闻,心头悬着的大石放下,顿时甜如蜜糖,又酸如青枣,只心道:自己未曾看错人,不承想老天爷跟她开个偌大的玩笑,她日思夜想之人确是安然无恙的来救她,偏不早一日,亦不曾晚一日,恰是今日,可叹天意弄人,到底此生是有缘无份......

      想及此,一时情难自禁,再次泪水夺眶而出,兀自低泣不止。

      木莲哪里懂得女儿心思,见她哭个不停,束手无措,只以为她不信,一时嘴快脱口而出道:“你别哭了,真不怪你,是我之前受了伤,失了记忆,许多事记不得......”

      程素秋闻言,果然止住了泪,目中忧色浓重,慌张问道:“爷,您伤到哪儿了?”

      木莲真想给自己一巴掌,摇摇头,敷衍道:“没事,早已好了。”凤目一转,企图岔开话题,可惜面对程素秋,这林海之前的小妾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又着恼不知此女子日后该如此处置?想了半晌,也不知说什么,与程素秋相对而视,更觉尴尬,摸了摸鼻子,干脆耿直问道:“我听祖宅里的几个老头子说,另两个姨娘拿了银子出去改嫁,你为何不也去改嫁?也不必受这等罪了。”

      那程素秋闻言,不禁面泛桃色,低声自喃道:“素秋本是孤儿,得蒙老太太开恩,留我这蠢笨丫头在身边伺候,打老太太将我给了爷,我此生便是爷的人了......”

      木莲愈发无奈,心道你要改嫁才好,这算什么?但听老太太,多半是指林海母亲,听她说伺候,那此女许是林海母亲的侍女,后来给了林海做小妾?突想到那日在走马桥苏晏之言,莫非是指此人?

      不由生出一股子怒意来,虽说此女性命确与苏晏无关,但他既能查到此处,为何冷眼旁观,不顺便施以援手,不说她,此地有这么多无辜女子,缘何不救?

      又听程素秋低声自喃道:“我就知道爷和外面那些男子不一样,不会因此嫌弃我、责我。我知道只要您活着,总有一日会来救我......咳咳,死之前能见到爷一面,素秋无悔,可惜......咳咳,素秋终归有负老太太所托,怕是此生不能在您身边替她老人家照顾好您了......”

      程素秋咳嗽之声,打断木莲思绪,木莲垂目,见她面色苍白,身子轻微地痉挛着,又说出那等不吉利的话来,意识到不对,忙问道:“你怎么了?生病了?”

      然而程素秋不欲使他担忧,只强撑着摇头,无力地倒在木莲肩头,苍白的指尖拽住他衣襟,只扯谎道:“爷,我......我只是不想再呆在这里,我们走好不好?”

      木莲应了声,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奈何他向来弄不懂女人在想什么,只能点了点头,犹豫道:“你能走吗?”

      程素秋微一颔首,欲要下床,哪知身子软弱无力,连坐起都困难,木莲见状,阻止她逞强,且又听门外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高声嚷道:“放肆!尔等究竟是何人?为何平白来扰庙宇清净?锦衣卫?哼!本官乃当地县令,怎不知京里有锦衣卫会来?快说!你们的头儿是谁?”

      旋即话落,之前那老尼已大声抢道:“就在那屋里头。”

      木莲皱眉,看了眼衣衫不整的程素秋,怕生出甚误会,想不过区区一个县令,外面那些千户连他都治不了,那也不用干了,不欲与他多做纠缠,索性把程素秋径直打横抱起,跃窗而出,利落地从外墙迅速翻出。

      然落地后,到底旧伤未愈,才不过运了一下气,体内隐隐泛起一阵抽痛,额头沁出冷汗,却不想让程素秋担心,只得逞强咬牙,佯装无事,唤来乌云一路赶回林家祖宅。

      刚抱了程素秋下马,察觉到她周身滚烫如火盆,呼吸急促,匆匆抱了她进正堂,看窗下一张木榻还算干净,将她暂且放在上面,点燃烛火,方看清程素秋此刻面若红霞,贝齿紧咬,柳眉深深皱起,身子更是颤抖不止,一摸额头细汗密布,顿时一惊,忙问道:“姑娘,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程素秋疼得说不出来,眼角滚落出两点豆大的泪珠儿,一时连木莲对己古怪的称呼也未察觉,仍强自摇头。

      木莲看她模样,必然在强撑,一时明悟何谓“书到用时方恨少”,暗悔当年师父教医术时,自己怎不是溜出去玩就是在神游天外?大概经常被他师父揍得缘故,木莲治林伯那种跌打损伤倒在行,可惜对于其他病症、药理差得一塌糊涂,更莫谈女子,不敢胡乱施为,只得劝慰道:“你撑一会儿,我这就去找师父来。”

      然而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却无红红半点身影,反走回正堂,发现几案上的一个青瓷茶杯底下压了张字条,快步上前打开,其上只写了四字:“去去就回。”

      木莲一跺脚,气急地心道:师父他老人家真是有毛病,咋该去溜达的时候不溜达,有事要找他的时候却跑出去瞎溜达?

      想起外面一片旷野田地,天知道他师父往哪个方向溜达去了,真是寻都没法子寻!

      不得已先回程素秋所在的暖阁,木莲将寻来的厚棉被给她盖上,用湿毛巾搭在她额头上,给她降温,一面嘱咐道:“你可能再等等?我师父不知跑哪儿溜达去了,我先去附近给你找个大夫。”

      哪知程素秋一拉他的衣袖,这次倒是起身迅速,仿佛恢复了些精神,嗓音却是喑哑道:“爷,我无事,睡一会儿就好了。您去后罩房看一看,我之前住那边,不知我从前的带来那些簪环衣裳还在不在?若在,您可否将衣裳镜奁拿来?夜里凉,爷,您先把您的袍子穿上吧。”

      木莲见她好些,此刻正是心急如焚,并未察觉到不对之处,微一颔首,去后罩房找了一圈,给她拿了东西来,摆在她面前,问道:“是这些吗?”

      程素秋抚着那件桃红衣裳,虽不大喜欢,但今也顾不了那许多,只得一颔首,对木莲柔声道:“是这个了。”打开镜奁,许是女子之物,里面钗环倒都还在,耳闻木莲对她道:“你先躺一会,我出去给你找大夫来。”

      程素秋重新躺下,乖巧地应了声,待听外面静悄悄地再没了半点声息,方扎挣着起身,换好衣裙,打开镜奁,梳着一头已没了光泽的长发,看澄黄的铜镜里是一个干瘦的女子,泪珠儿不禁再次滚落,一边梳发一边哽咽念道:“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镜影模糊,仿佛又回到那年初夏,恰逢年少,雨打蕉叶,风卷墨香,素秋本欲阖上书页,看其上字迹不觉被吸引住,问道:“爷,这写得是什么?”

      少年上前不在意地瞥了眼,微微笑道:“是唐时才女晁采写得《子夜歌》,写给她情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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