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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相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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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宫,宣政殿。
“臣以为,笞、杖、徒、流、死五刑,始于开皇,定于唐律,传承数百载,世所认同,虽谓新朝新政,亦不可轻易更改,请陛下慎重。”侍御史长身而立于席上,手持玉笏回禀道。
工部侍郎立刻起身持笏反驳道:“臣以为,大辟之次,处以流刑,实有失轻重之差。昔日之时,山水险恶,车马不便,流之远方,困辱加身,其苦近死,甚于徒刑。至于今日,山水道路,无所不便,来去南北,不以为意,而流刑不过居作一年,即听附籍,比于徒刑亦轻矣。”
刑部侍郎闻言,起身于殿中跪拜陈辞:“臣曾闻有强盗为官府所获,其家人私请财主陈其持杖而盗,盗财一尺徒三年,持杖而盗则流三千里,盖避徒而求流而已。臣故请改之!”
坐在高位的皇甫仁和连忙将目光转向了坐在自己左下侧的上官燕。上官燕伸出手去,拿起茶盏,轻啜了一口,下垂眼睑,刻意避开了皇甫仁和的目光。
皇甫仁和把目光又转向了位居文臣之首的欧阳明日,但见他亦拿起茶盏,低头品茗,不做回应。
察觉到朝堂上一时间的沉默,上官燕捧着茶盏,羽睫微抬,看向薄纱立屏外,却不期对上另一双眼睛,那是坐在文官首座的欧阳明日,权控中书、尚书二省的燕王殿下。
其实隔着立屏,上官燕只看得到他紫衣朝冠、侧影挺拔。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能感受到他侧首低眸、星目流转传来的点点笑意。
或许因为此时二人心思具在一处吧。先前关于边防、吏事、营建之类的事情,尚可从旁指点皇甫仁和一二,以期他渐渐熟悉。但这五刑十恶,却是他之前做捕快时最是熟悉的,便有意让他独立应对。毕竟已临朝一年有余,实在不可事事求取他二人意见,否则如何才算亲政,他二人又如何能够放手?
“荆侍中,你如何看?”皇甫仁和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投向荆霖。
上官燕慢慢将茶盏放回原位,手又收回袖里,捂着一个形制较那白瓷手炉更小些的黄铜手炉,心下默默叹了口气,也不算过于失望。虽然皇甫仁和还不能自己拿得主意,但好歹能看得清工部侍郎和刑部侍郎是一边,荆侍中和侍御史是一边,两边相权而取其中,也算平和。
皇甫仁和听荆霖将意见说完,忙不迭地说:“那就按荆侍中说的来。”
上官燕羽睫微垂,想来他竟不是两边相权,而是直接听了荆霖的意思。不过荆霖为当世大儒,法古尚仁,很多意见素来都比较合皇甫仁和的心意。有识人之明、有兼听之明,也算不赖,上官燕抚着铜手炉,默默安慰自己。
“若无事启奏,便退朝赐廊食吧”皇甫仁和见没有人再上前来,便开口说道。
上官燕闻言转头看了下不远处的滴漏,已近午时。从当初连一个时辰都坐不住,到现在都快三个时辰才想着下朝,也算是一大进步了。
“御史台有本启奏。”御史中丞奕博起身走到殿中。
上官燕修长的护甲套边缘轻轻滑过铜手炉上的花纹,宽袖之下传出几不可闻的响动。她的神色并未变,但这一眨眼间心下却已翻过几番主意。
世人皆道长公主控着御史台,但御史台并非全是公主府的人,眼前这位御史台的副手就不是。奕博是欧阳飞鹰的旧臣,无功无过,只盼着哪天御史大夫致仕而去,就能占了这个缺。未料到了新朝,荆桐破格拔擢,一下子断了他全部念头。幸而奕博不是个想不开的人,也不曾在御史台给上官燕下什么绊子,上官燕也便没有动他的心思。
御史台所有的奏报在前一日都会通过荆桐之手呈递皇上,而在更早之前则会送到公主府让她过目。这朝堂之上,素来就是议论,并不曾直接启奏。这突如其来的启奏,想是,真的打算一搏了。
“中丞有何事启奏?”经过一年多的历练,虽然内在还很是不足,但皇甫仁和在这表面功夫上还是到位的。
“监察御史傅言巡按燕地,得人举报,幽州刺史陈汤受所监临,财物甚巨,经查属实,按律应流二千里,请陛下定夺。”
上官燕闻言神色一凛。她知道傅言去找了司马长风,也知道司马长风把傅言给气走了。她欢喜于他的信任,安心于他的支持,竟忽略傅言并没有就此罢休之意。
“居然有这种贪赃之人,真是可恨。”这次皇甫仁和倒是没有看向上官燕或是欧阳明日,而是直接开口了,“既然证据确凿,那就按律论处、以儆效尤吧!”皇甫仁和做捕快时就非常痛恨贪官污吏,希望能将他们都绳之以法,此番当了皇帝,自然是分外激动、不愿轻饶。
满朝上下,一时之间,一片沉寂。众臣对这形势,具是看不分明。
而今朝堂之上,燕王府控中书、尚书二省,公主府掌门下省和御史台,加之东北和南方兵权对峙,形成了两强相争的局面,是谓“二府”。这二府之人,政见相左、彼此攻讦,使得每日朝参是热闹不已。但这二府力量均衡,未有一方占优,以是争夺之下,政令倒显得中正平和、不偏不倚。
陈汤其人,飞扬跋扈,贪名久著,想告他的人不在少数;但他拥兵幽州、军功如山、朝中人脉颇广,敢告他、能告他的人寥寥无几;他曾是旧帝欧阳飞鹰的心腹大将,现又是欧阳明日的封地重臣,能告得下他的便只有公主府了。
这御史中丞奕博,早先闻他与御史大夫荆桐有嫌隙,故未能攀附上公主府这棵大树。而今领着公主府的门人傅言一起告陈汤,难不成事情有转机?但为何在他之后,公主府就无人喝彩附议呢?
公主府的人,此时具微微侧首打量着朝堂东北角。上官燕在立屏后,表情动作自是看不分明,但立在一旁的随从女官荆蒹则依旧是姿态端庄、面无表情,以是众人皆不敢轻举妄动。
燕王府的人未尝不心怀惴惴,却见欧阳明日端坐在首座,目光深邃,意味不明,因此都不敢起身为陈汤辩护。
二府都没有表态,其他人也只能默默地持着玉笏低着头,生怕让皇甫仁和点到了起来议论。
忠武将军、守荆州都督府长史苍兰此刻也不免看向妻子荆蒹,几日前他就听妻子说燕主无意发作陈汤,反倒有惜才之意,今日出了这等事,不知是不是要保陈汤。
荆蒹感受到了苍兰的目光,也无动作,只是眼神微动,先平时、后中空、后瞧地。苍兰顿时心领神会,目光由上至下,中转二次,实为减罪二等之意,于是上前陈辞:“庚辰十月,肃慎犯我东北之境,连下营、平二州,蓟州亦危在旦夕。陈汤以幽州之兵,三战皆捷,退敌千里。请陛下议其功。”
众人闻言心下顿时明了。苍兰之意,即荆蒹之意,即公主之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公主府出现这窝里斗的情况,但局势好歹是明朗了,陈汤是燕王府的人,公主府也要保陈汤,这陈汤想来是无事了。
“苍长史久不在朝廷,想来是不知道此间旧事的。壬午年七月,陈汤为人所讼,受所监临,按律应流二千里,后议其功,是以只免幽州都督,罚俸一年。”一着紫衣常服的武官起身反驳,但又念着苍兰是公主府的人,并不敢十分得罪。二人所言,具是欧阳飞鹰一朝之事,因此都并不说起年号。
上官燕听这声音耳生,隔着屏风又看不清是谁,荆蒹立刻附身贴在上官燕耳边说道:“那是左监门将军安晔大人,前朝人,两边都不是。”
左监门……司马长风!上官燕一时想通其间关节所在。想来那奕博本非刚正不阿之人,如何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敢递被她压下来的状子,原来这背后……上官燕不由微微蹙眉,心下暗道,长风,你终是觉得我做的不对是吗?
“按我朝律,累犯者,加其罪。这陈汤竟仗着军功,一而再,再而三地贪赃枉法,实在可恶。速速派人拿下!”皇甫仁和做过捕快,对四方律颇为熟悉,知道陈汤竟是累犯,更为气愤。
“请陛下息怒。”新任的户部侍郎海雱起身回禀。他是上官门下海姓族长海霈的堂弟,旧时在海记管账,因读得些书,兼之上官一门人丁并不兴旺,就被引入朝中为官,此番刚上任户部侍郎,不过两天光景。只听他说道:“臣曾游历燕云诸州,刺史威名,诸民称颂,皆曰‘陈汤在而肃慎不敢侵’。盖东北之境,十年安稳,功在陈汤。又闻得肃慎近年屡遭雪灾,民生困顿,若此时问罪陈汤,恐肃慎南下掠夺,实非万民之福。望陛下三思!”
“前些日子,你们说南中近岁丰年,兵强马壮,恐有兵祸。现在你们又说肃慎遭灾,会南下掠夺。怎么丰收也打仗、遭灾也打仗,横竖都打仗。陈汤这种贪官不拿下,还让他在幽州带兵,我看才‘实非万民之福’。都不必说了,着禁军拿下陈汤!”皇甫仁和听得竟有人为这种人辩驳,想起以前自己当捕快时,那些贪官横行霸道,无所畏惧,想必就是有朝堂上这种官官相护作为支撑,不由怒发冲冠,吓得海雱赶紧跪地谢罪。
好,确实是一步好棋,上官燕抚着手炉,心下慨叹。把公主府的辩护之词和皇甫仁和的反应算到了十足十,更对这朝堂上的力量对抗分析得十分到位。燕王府保陈汤,公主府保陈汤,看似无懈可击,但又何尝能抵得过天子一怒呢?
这背后究竟是谁,上官燕很是好奇,从傅言到奕博到安晔再到长风,谁都没得这样的好心思。究竟是谁能抓住傅言的不平、奕博和安晔的不甘、还有长风的嫉恶如仇,把他们拧成一股绳,勾出天子之怒这把剑,让二府毫无反抗之力?
上官燕知道不能再等了,苍兰因回京述职而列朝、照情理说并没有理由出列议论,他一出列,公主府的人已然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定然会全力保住陈汤。再争执下,怕是长风也要牵扯进来了。他一旦牵扯进来,之后自己如果要再行回转,不论怎样行事,怕都是要伤及他的颜面和感情。
隔着立屏,上官燕意味深长地朝司马长风处看了一眼,微微向前倾身,把铜手炉稳稳地放在了身前的矮几上,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出了立屏。
众人见得立屏后人影晃动,上官燕竟从中走了出来,具是大惊。上官燕在众人推举之下辅国,位居帝侧,同受百官朝拜;又因是待嫁女子,故以薄纱立屏遮之。虽然平常在政事堂常常见到,但她这么公然地走到大殿上,还是第一次。
欧阳明日的目光也紧紧跟着上官燕。只见她缓步行至殿中,神色肃穆,深不可测。待站定之后,她面朝天子,挥袍振袖,长跪而下,稽首至地,竟行了个大礼。
她身着青罗翟衣跪伏在殿中,宽大的衣袖和长长的裙摆逶迤散开,其上以金银线并黑蓝丝绣制九行褕翟纹闪着幽暗的光,整个人化成了一泓幽碧凝深的池水,周遭一切光华都被吸了进去。
“上……长公主你这是干什么,还不快快请起。”皇甫仁和想要起身相扶,一个激动,差点撞翻了身前的矮几,桌上杯壶倾倒,茶水横流,一片狼藉,旁边的侍从赶紧上前清理。
“陛下容禀。”上官燕长身跪立,双手交握于前,道:“臣知曲法乱度,上负望于天,下失信于民,陈汤贪赃,实无宽宥之理。然先父尝常与臣论军中诸将,曰,威远、及之、戒躁皆佳,然合诸一处不若子公。子公之才,不输万钧,他日若使守幽州,则我东北可定,关中无忧矣。先父之言,臣未敢忘。今王朝甫定,诸狼环伺,若肃慎、犬戎、南中一时具发,则举四方之兵力,亦难以应对。臣之不才,未能为帝分忧,请辞辅国之职。然陈汤之不可去幽,还请陛下三思。”言毕再拜。
欧阳明日起身出列,走到上官燕身边,撩袍跪下,手持玉笏道:“臣以为,非常之际用非常之人。陈汤之罪,实不可赦。然社稷存覆,更重于此。臣请陛下宽宥陈汤,减罪二等,杖一百,罚俸三年。他日肃慎来犯,若有败绩,则立斩于阵前不论,以达天恩。”
司马长风望着两人跪在殿中的背影,右手不由握紧了凭几的横木,连自己都未曾察觉。
“你们两个……我不罚就是了,你们……”皇甫仁和见欧阳明日也跪下了,更是着急,又不好走下去,转头对旁边的侍从说:“你们还不赶快把燕王和长公主扶起来。”
“谢陛下恩典。”二人谢恩。
“陛下圣明。”百官众臣连忙一齐走到殿中,向皇甫仁和行礼,一时之间,宣政殿内乌压压地跪成一片。
“起来吧。”欧阳明日走到上官燕身边,低身扶住她的手臂。
上官燕借力缓缓站了起来,转头看向身侧的欧阳明日,但见他目光灼灼,一片深情,不觉晃神。
宣政殿上,紫绫青罗相对,金冠花钗相映,百官身影竟也模糊了。
注:
唐朝上朝,大家都是用坐的,议论朝政时起身发言,必要时出列,我觉得这好人性化呀啦啦啦。
上官燕的衣服:唐朝外命妇的一等礼服,花钗翟衣,青罗制,长公主为一品,所以绣了九行的褕翟纹。
欧阳明日的衣服:唐朝,三品以上,官服紫;至于朝冠什么鬼……因为唐朝的那些个官帽我一点都不想让公子戴,我是作者我做主!
苍姓家臣:族长苍霆,字万钧,取“雷霆万钧”之意;三个儿子分别是,苍兰(字子植)、苍芎(字子扈)、苍芝(字子佩),这一组名字是《离骚》里的香草,植、扈和佩也是《离骚》里的动词,是种植和佩戴的意思,佩戴香草,意品行高洁。
其中,苍芝即第五章中提到的“四公子”,住在兰渚,正堂是“灵均堂”,灵均二字取自《离骚》“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