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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情意 ...

  •   昭园北山南水,形势甚佳。园中依山建轩、临水筑榭,更占尽了这山水之利。

      南望轩便在昭园东北角上依山势而建,数楹修舍散落在苍松翠柏之间,彼此以曲折回廊相连,长木绿荫与粉垣素瓦相互映照,错落幽致,若遇隆冬,雪欺其上,则如玉龙天降、盘亘当中。

      公主府的两大管家之一、上官燕的第一侍女——曾薜便住在此处。此处与凤栖宫隔着燕池,若摆渡而过,约莫二盏茶的功夫,往来伺候倒也还算便利。

      南望轩的最顶间是一坐北朝南的明堂,堂前横匾上书:“南望思归。”

      曾薜生在上官云挥兵北上、助皇甫仁和登上帝位之时,上官云为其取名为“薜”,古义当归,以此向上官家军承诺,待战胜之后将领大家南归故乡。曾薜及笄之后,取字“子归”,既有归乡之义,也含子归夜啼之国破哀愁。

      曾薜将最后一本账册合上放到右手侧,然后略略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脖子。长公主本就有永业田万亩,先帝和当今圣上又各加五千亩以显圣恩隆渥,再加之上官家在京畿附近的私产山田,因此这第一次正式的秋收后账册清点,对于自小便被父亲亲自调教以管家理账之能的曾薜来说,还是略显吃力,而且这还只是第一批的账册。

      曾薜一边伸手揉着脖颈,一边看向了坐在窗边的曾芥。

      他在窗边的火炕上盘腿坐着,正对着老花梨木炕几,炕几右上沿铺开一张裁制规整的白狐皮,上陈形制各异的青瓷小刀十数把。他的面前是一个用白萝卜雕就的“凤鸣高冈”,那萝卜雕形制极其高大,凤首比曾芥的眉峰还要高出几分。萝卜雕看起来已然完工,但曾芥仍左手持一极窄薄的青瓷刃在最下端雕琢,想来是在仿石头的纹路之故。

      日已西斜,暮光透过霞影纱照进室来,落在曾芥的脸上。他本就生得极好,肤色白皙,五官俊美,这一层橘红色的柔光则更使他显得艳色殊绝。公主府内群芳争艳、各有其美,但能不被曾芥这一身风情夺去光芒的,怕也只有上官燕了。

      曾薜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直到曾芥拿丝帕细细擦了刀刃、将刀放回原处后,才开口问道:“阿芥,你到底想做什么?”

      今晨在于阳殿这么多怪事,他必须给她一个交代。她从不过问曾芥所辖的暗探影卫之事,但她亦不容许曾芥在她管的府内做什么乱子。

      燕主自幼自制勤勉,纵使旬假也不会晚于卯时起身,以是曾芥虽常为燕主值夜,司马长风并不知晓。而今日,怕是曾芥在“梦甜香”中做了手脚,才把燕主拖到了巳时才起,也才有了后来这一系列事情。

      曾芥闻言抬起头来,以同样的眼神回望着曾薜。她还穿着今晨那件雪青色长裙,头上只插着三支错银青玉簪,从上到下素净不已,容貌若在外头还可算上等,但在公主府这一众娇娆中就极为平凡。然而,这在并不意味着她是个可以被轻视的人。

      上官门下四姓家臣的族长,总共就生了四个女儿,其中三个,具是声名在外。

      初娘子荆蒹,少著才名,文诗并娴,随侍公主于朝堂,辩论应机,莫与为对。

      三娘子荆葭,容貌清丽,冰雪聪颖,琴、棋、书、画、天文、医理皆有所长。

      小娘子海萱,巨贾海霈之女,貌胜牡丹,性情敦厚,湘绣之技天下一绝,人称“绣花传春、绣鸟即鸣”。

      唯有这二娘子曾薜,最是名不见经传。但曾芥知道,公主府内,无一人一事能瞒得过他这个妹妹,饶是他素来智计百出、谋划周全,也同样没有任何办法。

      幼时,父亲将他们二人带在一处教导如何管账,他一直算得比她快、写得比她好,但有一日,西河庄子的人来报账,说得去年十月往府内送了鸡二百一十二只、鸭一百零四只,她立即指出,鸡少说了一只,鸭多说了两只。父亲知她素来勤奋,笑着说,傻丫头,重要的账本数目需背下来,但那么细致就有些过了。她只答说,阿薜没背。父亲先是一愣,下一刹那看着阿薜的眼神如获至宝,那一年她还未到七岁。

      公主府的二娘子曾薜,容貌不出众,才情亦不如其他姐妹,但却有一样其他人拍马难及的本事——过目不忘,甚至是过耳不忘。因此,于这公主府内外,她就好似握了千万条丝线在手中,每一时每一刻都准确地知道该动哪一条、动几分,仅凭一人之力就有条不紊地维持着它的运行;更可怕的是,这千万条丝线中若有一条微微动了一下,她也马上就能察觉。没有人能够逃得过。

      所以,即使有想做的事、有不可告人的谋划,曾芥还是不得不把一切都摊开在曾薜的眼下。也因着是这样,才分外的好玩。而且,纵使真的有事能瞒得住曾薜,但如何能算计得住燕王府的那位?

      曾芥撩袍而起,朝曾薜走来,屋内的烛光已经点起,照在他的白袍上,他缓行而至,兜了一身的暖意而来。

      “阿薜,这是守义堂的意思。” 在距公主府一箭之地的上官旧宅,也就是原来的南王府内,有守义堂和五常堂两处地方,前者供奉历代家臣族长牌位,后者供奉历代家主牌位。四姓家族族长议事,就在守义堂,故称是守义堂的意思。上官一门人丁并不旺盛,专司管家护主之责的曾家则人丁更是稀疏,曾霐本是次子,因父兄具护主身死,才接了族长的位子,后来曾霐在十七年前那场大战中也死了,曾芥彼时不过七岁就成了一族之长,至于今日。

      曾薜微微蹙眉,问道:“言下之意是燕主心中已拿了主意?”上官家累传二十三世,家臣随侍近三百余年,有一个从没改过的规矩,就是上官家的主母必须得到四姓家臣族长的一致认可。当然,这其中自然也存在着家主与各族长之间的博弈与妥协,但大方向是未曾变过的。守义堂开始考察司马长风,那便意味着燕主是认可了他的,但曾薜近来并未察觉出有这样的倾向。

      “燕主对此事虽心中清楚,但此番却是守义堂自己拿的主意,你忘了前些时候燕王也到府里来了?”今晨他返身入内时,上官燕坐在床沿,目光清澈,已然洞悉了一切。但传家百年,她也不得不尊重守义堂的决定,只能任他安排。

      “什么?”曾薜略一挑眉。难道守义堂可考察了燕王不曾?她于这府中,毫末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这么大的事她竟一点端倪都没看出来?又或者说,不是她没看出来,只是燕王殿下,太过自若了,自若得什么异样都看不出来。

      她只记得,那日,燕王和燕主一同上了昭园北面的千岁山,在西丘的玄亭看日暮时日挂苍松的景致;他赞簪菊坊培出的金菊香正、紫菊色绝,又托故献上了那八十一瓣的团菊栗子糕;他自携了红泥炉和黑陶壶来温菊花酒,说这才更合得古意;饮罢菊花酒,他以著击碗,漫歌重阳,其声悠悠,伴苍松朗月,古今寂寥、沧桑变化之感顿时涌上众人心头。

      “守义堂真的设了什么考验?”曾薜百思不得其解。

      “没有。”曾芥微微摇了摇头。

      对于司马长风,守义堂似乎从不缺办法。以燕主的晚起为契机,从挑破曾芥值夜的真相到荆葭的发作为难,从繁复的洗漱装扮到散落的朝臣奏表,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是再考验司马长风能否从容自在地应对这一府的人情世故、能否担得起上官家的重担。

      但对于欧阳明日,守义堂却不知从何下手。不过如何能有对策呢?欧阳明日,不就是自己的父亲,按照对于上官家主夫君的要求,挑中并培养的那个人吗?

      曾薜闻得“没有”二字一时哑然,但也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节道理,转而问道:“为何守义堂此番动得如此着急?”燕主心中还没主意,守义堂就先出了手,确实不合常规。

      “你也知近来南中异动频频,燕主披甲上阵,也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了。一旦战场有变,守义堂恐上官家无后可继。而且,燕主今年已二十又三,寻常人家都有得二三子嗣了。所以,守义堂打算在燕主明年生辰之前把这事定下来。”上官燕生在谷雨时节,不过也就是接下来半年间的事情了。

      “如此看来,燕王胜算很大?”能让守义堂都束手无策的人,相较于司马长风的局促不安,不是高下立判吗?

      “又怎会如此简单?曾家就剩咱们两个,告诉你也无妨。”守义堂之事素不外传,但曾芥方才已向曾薜透露了些,索性全部说完,毕竟曾氏一门之中,除了他也就是曾薜了,并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

      “抱月堂那位,当初并没有得到守义堂的认可。”抱月堂就在南望轩的正东面,去此不远,是一座青瓦灰墙的方正院落,因堂内有一方明塘,天晴之时可见明月于其中,故曰“抱月堂”。抱月堂是佛堂,丁雪莲就在此礼佛、不问世事。

      曾薜闻言露出惊讶神色,低声问道:“那是?”

      “此事得从先主年少时说起了。老夫人……丁氏乃皇甫忠姑表妹,先主十八岁时于洞庭湖畔遇之,一见倾心。但其后守义堂查得丁氏与彼时皇甫忠军师司马逸两厢有意,坚决阻止,先主也不做多想。后更闻得皇甫忠暗中将丁氏许嫁给欧阳飞鹰,以求二军会盟,共抗齐鲁东方晏。二强相争,久持不下,为求得上官家的支持,皇甫忠设计使丁氏密见先主,夜宿一室,遂迎为主母,上官家亦挥军北上,助皇甫忠登上帝位。”曾芥缓缓道来。

      “是故皇甫氏胜于此亦败于此。司马逸后来循母命娶了舅家遗女李蓉,半天月挚爱被夺心生愤恨,就设计使同样心有不满的欧阳飞鹰与他合作,内外联手,攻破了四方帝京。”曾薜对于人事关系的敏感不下于对于账本数字,公主府与朝堂百官及其家眷的来往从未出过一丁点差错。此刻曾芥给她补上了几个节点,她便立刻想通了当年那盘局。

      “虽不止于此,倒也相差无几。所以,合不合适看似重要,亦在其次,关键是燕主心之所属。”

      曾薜闻曾芥之言,不由颔首,深以为然。曾薜从小习得皇室候府中的各样手段,深知对于上官家这样的深宅大院,纵使一朝有孕,都不一定能迎为主母。先主十八岁遇丁氏而不得,其后三年间,率兵攻打南中,激烈奋狠,全然不顾性命,曾霐之父就是在攻打南中国都的战斗中护主身死的。守义堂由此深知家主是痴心已定,又遇皇甫忠之计,便顺水推舟。家主家臣,互相牵制,不过是为了更好地维系世族的延续,但家主终究是家主。

      “那燕主如何想?”曾薜望向曾芥。他二人虽与上官燕朝夕相处,但曾薜知道,曾芥知上官燕之深,远在她之上。

      还未待曾芥回答,只听得一个着绀青色短打衣的小厮来到门口唤了声“二娘子。”

      “何事?”曾薜并未曾让小厮入内。

      “前院来了消息,说燕主从西山回来了,凤栖宫遣人来问,并未专门备下晚膳,该如何处置?”小厮在门外毕恭毕敬地答道。

      曾薜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今天出乎意料的事情也真多。西山距此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燕主巳时起身,快午时才出的门,原料定是没法回来用膳了,竟不到酉时就回来了。

      “且先迎进四公子的灵均堂,我已让人在那温了红枣茶、备了手炉,让燕主好生暖暖身子。你把这萝卜雕拿了去,着厨房将先前备下的五香仔鸽、酒糟鹅掌、麻辣肚丝、三丝瓜卷和凉拌青笋做成前菜五品奉上,然后上四色糕点和四样酱菜、我让在小厨房里褒着的沙参玉竹老鸭汤也记得端过去,想来这时间应该也够厨房把后面的菜给做好了。”那小厮闻言赶紧躬身低头进了屋子里来,恭敬地捧着那水晶盘出去了。

      曾薜目光上下巡弋,打量了曾芥一番,问道:“你如何知道燕主会回来?”花了一下午雕了个萝卜,虽说曾芥常做些无用之事,但也不至于清闲至斯。

      “并不笃定。只是燕主昨夜休息得并不安稳,心下又已生彷徨,司马将军眉目间则显露出有心事挂牵,恐没有那般耐性哄她。”曾芥一边说,一边执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阿芥,你居然故意……”曾薜何等的心思敏锐,她虽不知道曾芥具体使了什么手段,但想来燕主的心生彷徨、司马的心绪不宁,都必然和他有关。她并不多了解曾芥,但毕竟也是一块长大的。

      曾芥并不为曾薜激烈的情绪所动,他呷了一口茶,浅笑着说道:“一切虽都是守义堂的着意布置,但我也确实是有意在昨夜和燕主谈论了南疆的布置,又特意嘱咐了庄子上的人快些赶路、今晨来和你交账、好叫荆葭去接待司马将军。那满桌的奏表是燕主同意放的,不过那只玉笔洗,是我刻意拿出来的。”

      曾薜看着曾芥,眸盈笑意,神色安然,仿佛说着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由愕然,一时语塞。

      曾芥转首看着曾薜那不可置信的神色,长睫微扬,眸光楚楚,道:“不想心爱之人和其他男人相处过久,阿薜,我这么做,很过分吗?你应该知道,我若想,是可让燕主不出这趟门的。”他的平铺直叙、理所应当中,曾薜听出了不甘和委屈。

      曾芥缓缓站起身来,道:“好了,我要去迎她了。”言罢,留下尚在震惊木然中的曾薜,独自向门外走去。

      “阿芥。”曾薜看着面前铺陈暖黄橘光的地上,曾芥的身影斜长而单薄,不由出声唤道。

      曾芥停了脚步,却没有转身。

      “我早该看出来的。”曾薜手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十几年来,他精心以待每一件她留下的东西、假装她还在那地安排着她的妆容衣饰、出行宴寝、甚至是在无人处偷偷临着她儿时的字。如此尽心尽力,甚至几成痴迷,他怎么可能只是想把这个管家当好那么简单?

      “在不伤害燕主的情况下,我愿意帮你。”这对于一直以来秉性公正、绝对忠诚的曾薜来说,是极大的让步。

      “多谢。”曾芥迈过门槛,昂首挥袖向外走去,脸上带着一丝浅笑。

      注:
      曾氏家臣:族长,曾芥,字桑卿,《山海经》中言扶桑木“其叶如芥”;曾薜,字子归,薜,古义为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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