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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闷响 ...

  •   凤栖宫是上官燕在昭园内的住所,于阳殿是当中的寝殿,正所谓“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十七层的汉白玉台阶拾级而上,只比皇上的寝宫紫宸殿少一阶。

      两扇巨大的楠木门,左雕凤翔四海,右刻凤栖梧桐,凤羽描金,繁复华丽。

      司马长风站在于阳殿外,抬手敲门,口中唤道:“燕儿,你起了吗?”

      他身后跟着两个宫装侍女,眉尖紧蹙、手绞衣袖、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楠木门缓缓打开,一股温热的香气顿时涌出,司马长风“燕”字还未脱口,却呆立当场,敲门的手也一并悬在空中。

      来开门的竟是曾芥。

      他只着纯白单衣,衣带松松地在腰间挽了个结,领口微开,可见精致纤细的锁骨和白皙细腻的肌肤,在晨晖斜照下,如和田白玉一般泛着温润微光。

      秋风徐来,吹得他修长瘦削的身形在单衣下若隐若现,尚未束起的如缎长发轻轻飞扬,衬着他俊美柔和的五官,谪仙坠尘一般。

      “婢子见过三郎。”司马长风身后的两名侍女见门一开,连忙退后一步,向曾芥行了一个大礼。曾芥在上官家臣诸子中,按长幼排序位居第三,故称“三郎”。

      “起来吧。”曾芥声音极柔缓,带着点点暖意。他的目光从侍女身上移回,望向司马长风,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道:“原是司马将军啊。燕主昨晚批奏表到了快四更才睡下,今早醒得迟了些,还得请司马将军多等一会儿了。”

      司马长风望着曾芥,剑眉微皱,似蒙了一层怒意,但却又不止于此。

      一个男子,如此时辰,如此衣着,出现在燕儿寝殿,却又显得那么从容自得。哪怕是有一丁点尴尬神色都能让双方有台阶下,但他偏偏就那么坦然大方地立在那,没有一点羞耻,像往常一样和你说着话,让司马长风一时不知该从何发作起。

      “阿芥,怎么了?”悠悠女声从重重帘幕后传来,带着浓厚睡意,又裹挟着万分风情,这是一个司马长风从来没见过的上官燕。平日里所见的她,都是妆容精致、盛装繁复、高贵不可狎近的模样,即使偶尔亲近,也是端庄多于羞怯。

      “今日旬假,司马将军来找燕主去跑马,倒是燕主起晚了呢。”曾芥瞥见回廊下匆匆而来的人影,便转身走向内室,将一干人留在了外面。

      司马长风尚未发作,眼前却没了人影,正欲跟着入室,却见一玉色身影挡在了眼前。

      “不知司马将军来得如此之早,荆葭有失远迎。”来人倒是奇特。侍中荆霖娶上官云之胞妹上官霏为妻,上官霏生有两女一子,儿子荆苇早夭,长女荆蒹已外嫁,独留一个小女儿荆葭,年已十八,取字小白,尚未许人,平日里就养在公主府中,给公主做侍读,并不管家,因此来往接待也是从来不理睬的。未想今日竟前来迎接司马长风。

      “阿薜姐姐在前院接待庄子上的人,未晓得将军竟从后门进来。荆葭得了消息便来迎接,还是迟了些,请司马将军海涵。”公主府大,司马长风素喜策马到后门,然后从昭园的西北角门进入,这算得是最近的路了。往日里,曾芥曾薜一人在前院、一人在昭园,总能接待得当,谁料今晨曾薜在前院有事,曾芥因值夜也起晚了,公主府内又无人敢拦这司马将军,于是便在上官燕未起身时直愣愣地闯到了寝殿前。

      “还不进去伺候燕主梳洗。”荆葭飞快地向司马长风行完礼,侧身转头向身后训斥道。她身后,两个着胭脂红的侍女各领四个着石榴红、手捧各色洗漱物事的侍女在殿门开后不多久已侯在那里。

      侍女们闻言,连忙并做一列,低头鱼贯入了殿门。

      “燕姐姐梳洗装扮,还需一段时间,司马将军不若……”荆葭话未说完,但见从内室里出来了一个刚进去的着石榴红的侍女,走到了荆葭身边,先朝司马长风福了个身,然后贴在荆葭耳边说了些什么。

      荆葭听完侍女所说,略一嘟嘴,向司马长风继续说道:“司马将军不若在明堂上稍作休息,以待燕姐姐梳洗装扮完毕。恰好昨日剑州送来了小江园,正好请将军品鉴一番。”

      司马长风半年里往来公主府,知众人之中唯此女最不喜自己。侍女刚才那番贴耳之言,想必是上官燕让荆葭莫耍脾气、好生接待,顿时不由心中暗喜。

      “麻烦荆姑娘了。”司马长风微微颔首,入内后在东首的高椅上坐下,荆葭则立在一边。于阳殿面阔七间,西侧是卧室,东侧是书房。司马长风坐东朝西,正面对着上官燕睡卧之处。

      但只见最前方立有一洞庭秋色绨素屏风,其后还有珠帘纱帐数重,不仅半点人影也瞧不见,连人声动静也不闻,虽咫尺之遥,竟似隔着云山雾绕一般。

      不多时,便有两个侍女入了内来,一个人手中沉香托盘上放着秘色瓷荷叶盏,如冰似玉,微泛青光,另一人手中托盘上则放着一样款式的四个秘色瓷荷叶小碟,碟子上各放二色糕饼,并做八样。

      荆葭接过茶盏,道:“建州小江园,虽不算多名贵,但建州距此千里之遥、路途艰险、运输不易,请将军尝尝鲜。”

      司马长风接过茶盏,呷了一口,只觉茶味清淡,略略颔首,道:“甚好。”

      “燕王哥哥上次来尝了也说‘好’。只道是‘茶汤明亮,茶色清澈,入口回甘,余韵悠长’。燕主说燕王殿下是尽得其中之妙呢。”荆葭笑着说道。

      上官家臣诸子在公主府中本就身份尊贵,荆葭因着是上官燕的表妹,其父又位同宰相,更是娇宠些,兼之才气直逼其姐,机敏灵巧则更胜几分,颇有些目中无人。偏偏这半年里,在琴、棋、书、画上皆负于欧阳明日,对这位燕王殿下好感陡增,于是在称呼之后缀之以“哥哥”二字以示亲昵。上官燕素疼惜幼妹,并不曾纠正这失礼之举;欧阳明日爱屋及乌,也欣然接受。

      司马长风知荆葭是有意刺激,闻言后神色未改,荆葭亦不在意,接过茶盏放在一旁高几上,又从托盘上拿过一个小碟,道:“其他点心倒不敢在将军面前卖弄,只是这桂花糕里的桂花和栗子糕里的栗子,皆是今晨刚从园子西边摘下的,做的时候都带着露珠呢,将军且尝尝。”

      司马长风闻言看向碟中,但见二样糕点具捏制成了团菊的模样,纤长的花瓣片片分明,做工很是精致,加之桂花糕晶莹,栗子糕黄嫩,一看便教人食指大动。司马长风捏了一个桂花糕放入嘴中,只觉入口即化,桂香盈满口鼻,与一般吃的桂花糕大有不同。

      “将军觉得如何?”荆蒹笑问。

      “入口即化,甚好。”司马长风不作多答。

      “这两样点心倒都有些说头。这桂花糕不同于一般桂花糕,晶莹可透光,是拿福州海边产的石花菜熬制成胶做的;这栗子糕看似普通,不过掌心大小,但这其上实则共有八十一片花瓣,原是为的在九九重阳节吃,故取了八十一这个数。其实,府里虽募来了国内最好的厨子,但也没这等好功夫。只是上次燕王哥哥过府,送来了两个南边的好厨子,当时一并送来的还有两筐蓟州甘栗,做出来的比园子里产的栗子又要好上许多。”荆葭仍是止不住提起燕王,似打算于司马长风置气到底。

      “前院事务繁杂,阿薜有失远迎,请将军海涵。”就在荆葭想着法子挑话头的时候,一道雪青色身影入了殿来,走到司马长风面前行了个礼。曾薜接了后门小厮的报信,知司马长风入了园子,连忙匆匆把庄上的事情结了,朝于阳殿赶来,只盼荆葭这个小祖宗没给闹出什么事来。

      “阿薜姐姐,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庄上送来了许多物事,要清点许久吗?”荆葭有些吃惊,她还没玩够呢。

      “南边庄子送了对五彩锦鸡来,毛色光亮甚是难得,我料你定会喜欢,已经着人送到你的秋水居了,去看看吧。”曾薜对荆葭说道。荆葭虽娇宠顽劣,但上官家素来讲重长幼之序,曾薜年长荆葭许多,还是能镇得住她的。

      荆葭眼眸流转,看看司马长风,又看看前头隔着的那屏风帐子,只得向司马长风匆匆行了一礼,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女退下了。

      司马长风见那捧着洗漱物事的侍女自屏风后鱼贯而出,朝他屈膝行礼后退出殿外,原以为上官燕已经梳洗完毕,正打算起身,不料便又有一列侍女捧着金银钗饰、各色衣裳进入殿中,整齐划一地朝司马长风屈膝行礼后自屏风的另一边入内。

      只见这来往交错,红袖纷纷,转眼已有二十余人出入了,司马长风不由问曾薜:“燕儿怎么梳洗了这么长的时间?”

      “将军有所不知,这才不到一半呢。”曾薜笑着答道,“今日还算好的。若是往日里要上朝,不到四更天就要起身装扮了。”她声音不似荆葭娇俏可人,也不比上官燕如珠玉落盘,而是波澜不惊、缓缓道来,与她温顺的性格倒是相配。

      于阳殿设有火墙、火地,上官燕畏寒,以是入秋不久便都供上了暖,室内较室外热了许多。昨夜里点上的“梦甜香”又尚未散尽,在热气鼓动下一室甜腻。

      司马长风等得久了未免被熏得有些烦闷,饮了一口茶也难以缓解。又见面前红袖翻飞,似组起了一道道重幕,心下更是烦躁,加之脑海里总挥之不去曾芥方才开门一刹的身影,便起身走到东侧的书房之中。

      这书房并不是真正的内书房,只是就寝前读书用的,然而规模虽小却不失精致。书房最内间是三面顶天立地的书柜,以兵书居多;书房正中则朝南摆着一张楠木大书桌,上面零散零散地放着许多奏表奏状,想必是昨夜歇下时已晚就没来得及整理。

      司马长风心中不由一动,走到书桌前,伸出手去,略一停顿,复而拿起了其中几份奏表起来看。这些奏表都是还未呈递给皇上的奏表的副本,都先被送到了上官燕这来。上官燕在奏表之末以“允”“否”来表示是否同意上奏,或者以极简要的语句点明要修改的地方。

      司马长风虽知朝野上下遍布上官门人,但见她平素在朝堂上甚少说话、与自己相处时也鲜少谈及朝堂之事,并不觉得她与朝堂牵扯有多深,只道外人对于她“言出如诏”的评价不过是夸张罢了。今日方知这朝堂上千万般变化,竟有一半悉数控在上官燕手中,而另一半……

      司马长风将拆开的奏表一一放回原处,转头看了看曾薜等人,他们具面东而候,并未看向这边。

      司马长风继而左右打量着这书桌,那桌子上陈端砚、歙砚、洮河砚若干方,越窑笔筒、笔海若干件,几枚散落放着的玉石印章并一只盛朱砂的小青瓷盒,另有一只邢窑纯白大笔洗和一座墨烟冻石盆景,因桌子很大,并不显得拥挤,且左右不过黑、白、青三色,其间又有深浅明暗变化,更显得幽深雅致。

      司马长风的目光落在了一件秋蟾桐叶玉笔洗上,它放在近座位的书桌沿,上无水迹,想来是把玩只用。司马长风只觉那玉笔洗甚是精致,便拿起来玩看。

      那笔洗系和田玉雕琢,入手温润,十分细腻。器身是一片内卷桐叶的形状,叶脉丝丝缕缕雕琢得十分细致,叶缘被小虫啃食的痕迹亦是栩栩如生,另有一秋蟾栖在叶上,形制虽小,但连爪间的蹼也雕琢得分明,可见是分外用心。

      司马长风将笔洗翻转过来,只见笔洗底面阴刻着几个小字:“明日敬赠己丑中秋”,神色不由一滞,打算将笔洗放回原处,却见原来那笔洗下旁边还放着一封奏表。

      司马长风缓缓向前伸手将那奏表拿起打开,这正是傅言对陈汤贪佞的弹劾之表,表上详细陈列了何年何月何日,何处官员向陈汤所赠何物,数额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司马长风默默将奏表放回原处,又把玉笔洗按原样盖在其上,脸色明灭变幻不定。

      注:
      荆姓家臣:族长,荆霖,字承泽,“霖”意味久下不停的雨、引申为帝王恩泽,取此意;两个女儿,荆蒹,字苍苍,荆葭,字小白,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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