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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惊雷 ...

  •   四方宫,丹凤门门楼。

      少年将军一身黑色错金的明光甲,长身背手立在窗前,面前是长长的御道和在夜色下泛着微光的含元殿。今日明月正好,皎皎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光影错落,更衬得五官挺拔、面容刚毅,又似蒙了一层微霜,显出了冷漠肃穆之意。

      远方,传来二更的梆子声,和着秋晚凉风入户,平添了几分寂寥。

      “将军。”一位头裹黑色头巾、着深青色常服的男子快步入内。

      “初之,这么晚来有何事?”那少年将军闻言回过头来,面容落入屋内烛光中,此人正是封辅国大将军、统领京畿禁军的司马长风。

      “欲向将军引荐一人。”那男子上前,长身一揖。此男子名为方旸,字初之,是司马长风的录事参军。

      司马长风走到书桌前,将手里握着的书卷放下,问道:“是何人?”

      “巡按燕幽的监察御史傅不平。”

      司马长风转目一想,继续问道:“可是荆桐的门生?”

      “将军好记性。”方旸应道。司马长风是武官,对文官人事并不熟悉,更何况监察御史不过也就是一个八品的官员。

      “之前在燕儿那见过一次。”司马长风被当做杀手培养了十几年,对于周遭环境的感知和记忆都很强。公主府算得是他除南北大营外去得最多的地方了,因此来往公主府的官员,只要他见过便多半记得。

      “可是燕儿有什么事?”司马长风突然回过神来,既是荆桐的门生,便可算是公主府的人,难道是燕儿让他来转告什么事?司马长风一念至此,说道:“请傅大人入内吧。”

      方旸原打算答复司马长风的问题,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话给打断了,只得说道:“微臣这就去请。只是傅大人既是公主殿下的门人,将军还是同称‘公主’以显敬意为好,于人臣子之前直呼其主之名似不是太过妥帖,尤其公主还是女子,怕有狎慢之嫌。”

      “我不觉有何不妥。初之且去请傅大人进来吧。”司马长风并不予理会。当今朝廷上下,连皇甫仁和,都只敢在私下呼昔日江湖封号“女神龙”三字,但凡有外人在场,皆以“长公主”“公主”称之以示庄重。唯有司马长风,人前人后皆称“燕儿”,亲昵异常而不避嫌疑。

      方旸轻叹一声,转身出门,不多时便将傅不平带到了屋内,自己则退到书桌旁,取桌上书籍翻看起来,留二人在内室商议。

      “微臣傅言见过司马将军。”傅不平,名言,不平是他的字,自称傅言以表谦逊。

      “傅御史请坐。”傅言为监察御史,此处司马长风直接称为御史,以表敬意。

      待二人坐定,司马长风便开口问道:“傅御史深夜前来,可是燕儿有事相告?”

      傅言闻得“燕儿”二字,不由一愣,稍稍还转心神后答道:“傅言至此,公主并不知晓。有一事欲相告将军尔。”

      司马长风听得与燕儿无干,神色有些放松,方旸远远瞧着不由微皱眉头,傅言神色却无变动,继续说道:“微臣巡按燕幽诸地,得人举报,幽州刺史陈汤受治下官员财物甚巨,后查明确有实情,证据确凿。特此来告将军。”

      “既证据确凿,为何不在今日朝堂上提出来?却要来和我说?”司马长风不解。

      傅言微微向前倾身,低声说道:“微臣三日前就通过御史大人向公主递了奏表,但却被按下不发。再有两日陈汤就要离京返幽,这一去怕是放虎归山,待他安排妥当,要办他便难了。” 他声音本来低沉无波,但说到后面两句,不由生出几分愤怒与不甘来。

      “燕儿为何不办他?”上官燕一向治下严谨,对于贪财巧佞之臣,素不留情,南方五十万上官家军是出了名的战风彪悍但军纪严明。

      “想来是燕王的缘故。”司马长风闻言神色一凛,又旋即恢复镇定,但听傅言缓缓说道:“这半年内,我经由御史大人向公主递的弹劾奏报有十余封,往往次日就能呈秉陛下。唯有弹劾蓟州别驾、易州刺史和幽州刺史的被公主按下不发,而这三人,皆是燕王掌控东北边防军的重要人物。”

      司马长风略一沉思,而后说道:“燕儿既然选择不检举揭发,就有她自己的道理,不一定和燕王有关。即使和燕王有关,想必也是有他们……她的谋划在其中。傅御史是荆大人的门生,荆大人又是燕儿的家臣,就应唯燕儿之令是从,不要再打自己的算盘了。”

      傅言不料司马长风竟是如此反应,一时气结,摔袍而起,道:“傅言不日便将被调为侍御史,本不必为了此事招罪公主。但傅言实是不愿此等贪佞之臣来守卫我四方国之东北要塞,又闻得司马将军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故来求援。不想司马将军惧公主至此,真是让傅言好生失望。想我四方一朝,竟任由公主和燕王只手遮天了!臣告辞!”言罢,傅言快步离去,司马长风则为最后一句话所触动,陷入深思。

      “少主何不智至此!”方旸挽留傅言未成,转身回到屋中,一声长叹。他本自是司马长风幼时的侍读,欧阳飞鹰兵变后四处漂泊,后闻得司马长风掌京畿禁军,便来投靠。平日里他都称他为将军,只有此刻,一声“少主”,万般愁肠。

      “阿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司马长风因这一声长叹略微缓过神来。

      “方旸深知少主自幼并无意于朝堂之争。这半年多来苦心操练京畿禁军,不过就是为了博公主青睐。因此,城外武威营才会离上官家军的军营如此之近。可少主难道忘了欧阳飞鹰谋逆之旧事了么?”据传,欧阳飞鹰起兵谋逆和丁雪莲有着莫大的关系。

      “赛华佗为人光明磊落,他与我君子之争胜负已分,不会做这不仁不义之事的。”司马长风并不为方旸的言语所动。

      “少主何目光如此短浅!”方旸忿忿,不待司马长风反应,继续说道:“欧阳一门兵起燕地,朔、云、幽、蓟、平五州刺史具为欧阳飞鹰旧部、现皆听命于燕王,又闻得代、汾、晋、相数州刺史亦与燕王交好,可谓帝京之北皆控于燕王一人之手;且今朝堂之上,尚书、中书二省唯燕王马首是瞻,各地官员具仰慕燕王高才,可谓滔天声望尽归于一处。况且……”方旸踌躇了一会儿,见司马长风目光中生探询之意,才压低声音道:“旸在宫中有旧识,听闻当今圣上出身市井,无心帝业,屡有让贤之意。”方旸见司马长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继续说道:“九五尊位,又有公主在侧,难保燕王……他日如生异心,挥兵南下,势若破竹,试问少主何以守帝京、何以守四方宫,何以守……长公主!”

      欧阳明日在朝堂的势威权重,司马长风是知晓的,但念他与皇甫仁和情深义重、又尽心竭力辅佐,便从未往这方面想。今日为方旸点破,尤其是“旧帝之子”“陛下有让贤之意”的言语,如一碗冷水兜头泼下,让他不由内心生疑。但转念一想欧阳明日往日里的为人,风清月白,皎皎君子,起兵谋逆一事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他扯上关系的。

      方旸见司马长风先是剑眉紧蹙、神色茫然,后眉宇又渐渐舒缓开来,似是想通了什么,嘴角不由闪过一丝冷笑,转而又飞速换上那忿忿的神情,继续说道:“而今之势,唯有公主能与燕王相抗。然公主府明面上是与燕王府是两强相争,背地里却不知为燕王铺了多少路,正如傅不平刚刚所言,御史台里弹劾燕王座下重臣的奏表,多半都被公主按下不发。否则纵使燕王曾任国师、经营在前,又怎么可能在短短两年时间里使自己的心腹耳目遍布朝野!更何况……”上官燕的介入极大地影响了司马长风的情绪,司马长风追问道:“更何况什么?”

      “少主可记得当年公主五岁封主的事情?”方旸开口问道。

      “只依稀记得场面浩大,全城红灯高挂、歌舞不息。”上官燕封主时,司马长风不过六岁,并无太多记忆。

      “公主幼时为南中贼人擒至韶州城楼,以要挟上官将军退兵,公主性情刚烈,从城门楼上一跃而下,幸而未死。先帝感其忠勇,故破格封异姓公主,册封大典在含元殿举行,大夏、南中、肃慎、犬戎等周边国家部族皆来庆贺,风光无二,连后来册封太子的大典也无法相比。彼时,大夏国太子赵翀初见公主,便当即要大夏国主为其求娶。先帝念及王朝甫定、大夏国强,太子赵翀又仪表堂堂、年方十二便能协理政事,有意允之。但公主却言‘吾心有主,非汝可取而代之’,断然拒绝。”方旸向前一步,欺近司马长风,道:“将军可知这‘吾心之主’是何人?”

      “何人?”司马长风情绪激动,不由向前倾身。

      “正是燕王。”方旸一字一顿道。

      “这怎么可能?”司马长风倏而站起。

      “少主应记得,公主在国子监读书时,性情冷傲、不近众人,却日日有书信往来。旸多次得见,信封上书‘明日哥哥亲启’字样。”方旸道。

      司马长风自是记得。上官燕儿时是个粉堆雪砌的玉娃娃,长相非常惹人喜爱。只不过,谁料她除了在长辈面前还和这些贵族子弟有些往来,平日里神色冰冷、并不与他们亲近,自己几次曾欲搭话都被她的侍从恭敬有礼地请开了。司马长风儿时也是众星捧月一般的人物,自然就不再往上凑了。

      这也是为何日后他和上官燕相逢拔剑、毫不留情的缘故。

      “公主自城楼上一跃而下,身受重伤,适逢边疆老人寻药路过才救了性命。此后半年,公主一直在边疆老人处养伤,与燕王殿下朝夕相处。闻得燕王殿下早年虽不良于行,然容貌俊美,如仙童子一般,兼之才华过人,三岁可行文述理,五岁闻断弦而知音,七岁布八卦阵而困千军,很难不让人心生仰慕。”方旸在言语间竟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对燕王容貌才华的推崇。

      想不到,燕儿竟和欧阳明日有过这样一段过去,只是不知为何从来不曾听她提起。司马长风越想越烦躁,挥一挥手,道:“夜深了,初之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再看会儿书,明日约了燕儿去西山跑马。”司马长风转身走回书桌前,不再理人。他现在还是一个喜怒形于色、半点不遮掩的人。

      方旸看了看司马长风笼在明黄烛光中的背影,嘴角牵出一抹极难察觉的笑意,而后对着司马长风一拱手,道:“末将告退。”转身离开。

      司马长风坐回书桌前,以手抚额,只觉思绪纷纷,凌乱不堪,索性不做多想,拿起桌上那本《京畿防要》起来继续阅读,这是上一任禁军统领所撰写,其中对京畿各处防务都做了十分详尽周全的布置,无一疏漏,令人叹服。此书被书主赠予了苍霆,上官燕从苍霆处得到,特地并着其他兵书一同送来给司马长风。

      才翻过两页,但见有一信纸夹在书页之中,因信纸轻薄又紧紧夹入书缝中,故早先并没有察觉。

      司马长风将信纸抽出打开,这是一封给上一任禁军统领的信,信中先对《京畿防要》一书略作称赞,之后言简意赅地提出了三个攻破之法。司马长风原来认为此书已穷极京防之变、克敌莫不能胜,不料此信寥寥数语,便成四两拨千斤之势,轻而易举间就可兵临四方宫下,越往下读,背后越是冷汗涔涔而下。

      司马长风飞速地看着,又不忍错过一词一字,忽然,呼吸一滞,如坠冰窖。

      秋风入户,冰冷的指尖已握不住着这重愈千斤的信笺,它被吹落在了书桌下的阴影处,却又倔强地留了一角在外被烛光照亮,那上面写着“明日顿首”。

      “试问少主何以守帝京、何以守四方宫,何以守长公主!”一声声质问,撞进了司马长风心间。

      注:
      明日哥哥:哥哥这个称呼在唐朝很不规范,一般都称呼为“阿兄”,不过,我实在下不了这个手……
      四方宫:各大门、宫殿设置仿大明宫,以表示我对这座宫殿深深的爱意。
      明光甲:唐朝时一种铠甲。
      傅言:字不平,即“言不平”。这个名字和他的字是根据他监察御史的职位和人物性格设定的。古代人一般称字以表敬意,但长辈称呼晚辈、上级称呼下级一般可以叫名(不过《三国演义》里为了表现礼遇臣下都叫字。
      方旸:字初之。《说文解字》里说,旸,日出也。故取字“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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