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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凡尘一 笼中鸟(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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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辞世后不久,代国边境动荡,匈奴屡屡挑衅,然代将多老迈,正是相宸离开长安的好时机。于是,卫秦于朝堂外奔走,相平于宫墙内谋划,终于在一众老臣进言下,太后下旨让相宸前往代国为武将。
同时,太后决定挑选适龄宫女为家人子,赐予各诸侯国作姬妾,以示天恩,萧姐姐亦在其中。
彼时长公主已猜到相平对萧姐姐的情意,相平无奈之下,买通太后身边内侍,将萧姐姐送往代国。
姜夫人孕四月时,匈奴老单于病逝,新单于整合周围部落,攻打代国边境,相宸受命率领代军前往边境与匈奴一战。这一刻他终于真正成为天空中最迅猛的鹰,再无困住他的锁链。
之后,我在椒房殿里辟了个小小的佛堂,日日诵经祈福,为小娘,为嫡姐,也为相宸。
姜夫人的肚子一日日鼓起来,赵太医令确定了她腹中是个皇子。
对此,姜夫人喜不自胜,我和相平都明白,这孩子是道催命符,他出生之日,也许便是姜夫人死期。
相平日渐憔悴萎靡,姜夫人的欢喜像把钝刀,一日日在他心头划动。他并不爱姜夫人,但他做不到看姜夫人这样无知无觉又欢喜地走向死亡。
我同样做不到。诚然姜夫人跋扈,连带着侍从都喜欺凌弱小,被杖毙的那个内侍便是如此。可……无论如何她的死因不该是她满心期待的骨肉。我更做不到自己成为她死因的一部分。
几日后,姜夫人捧着肚子到椒房殿炫耀,这回我没似往常一般淡然以对,当着赵姑姑,将手中茶盏重重放下,训斥几句,随后挥手示意送客,作出恼怒的模样。
次日,我支走赵姑姑,让木枝请来新任钦天监正使,拿了个沉甸甸的荷包给他,道姜夫人跋扈,多与我为难,我怕她将来母凭子贵,请正使以天象之说奏请太后在皇子诞下后将其送进国清寺为国祈福。她往日不得宠,太后和陛下不会在意。
正使打开荷包偷偷瞄了一眼,随后忙不迭应下。我松了口气,又从发间拔了根金簪,示意他莫叫太后陛下知晓,正使接过金簪,笑得谄媚。
转眼到了一月,新年伊始,本该是个喜庆红火的好时节,但——
邯郸传来消息,赵王后章芸趁赵王相友外出时,杖杀宠姬容美人,赵王回宫看到心上人伤痕累累的尸体,悲愤下夺过章芸的凤簪,捅进心口,自尽而亡。
消息传来时正是正旦会,相平和太后在太和殿接受众臣朝拜,相平听后从御座上站起,死死抓住赵国的奏表,反复看了几遍,许久后松手,弯腰,蓦得吐出一口鲜血,太后慌了神,从帘后走出,扶住相平,连声唤道:“平儿!平儿!快传太医!”
相平直起身,双眸通红:“母后,今日这结果,您可满意?”
说完,他拂开太后的手,抬手拭去嘴角血迹,蹒跚着离开御座,向外走去,未走几步,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章芸跋扈善妒,逼死赵王一日间传遍长安,加上其人旧事,朝野上下群情激愤,要求处死章芸,章芸也被押送回长安,太后无奈之下,瞒着相平将其藏于长乐宫侧殿。
那日过后,相平重病,谁也不见,也拒绝太医医治,太后别无他法,只得让我出椒房殿去侍疾。
宣室殿外跪着一群太医,见我来,为首的赵太医连忙起身上前:“请娘娘劝劝陛下吧,再如此下去,怕是……”
我心下一沉:“赵太医,陛下身体究竟如何?”
他叹息一声:“自赵隐王和珍……之后,陛下一直郁郁寡欢,郁结已深,心血空耗,又几次大悲,且观陛下脉象,近日多有饮酒,如此下去,危及性命。”
“危及性命?”
“恕臣直言,观陛下脉象,再不医治,不过三年。”
“三年?”我知相平身子不好,却不知已到此等地步,木枝扶住我,投来担忧的目光,我稳住心神,开口道:“诸位太医先起来吧,烦请诸位一齐给陛下开个方子,煎好送来,本宫会想法子让陛下喝药。”
赵太医令松了口气,连忙应下。
太医走后,我转身面向宣室殿门口的内侍,“劳烦大人唤下刘鞍公公。”
那内侍应了,转身便去唤了刘鞍来。
刘鞍走到我面前,刚欲行礼,我拦住,将他带至角落:“不必多礼。先告诉我,宣室殿怎会有酒?”
相平忌酒一事,太后为防被有心之人利用,封了口,知道的人不多,自相平醉酒宠幸姜夫人后,宣室殿再无半滴酒。
“姜夫人孕四月时,送了名宫女给陛下。之后,陛下时常与之独处,且不许旁人伺候在侧。”
我了然:“陛下可有宠幸这名宫女?”
“不曾。”
我点头,转身走向宣室殿。
“出去——朕不需要人伺候!”刚至门口,便听见殿内传来相平虚弱的声音。
“陛下,是臣妾。”
相平从不让我为难,没再赶我出去,只挣扎着坐起:“是太后的意思吧。你放心,朕无碍。”
我走到相平床边,拿了软枕垫在他背后,刘鞍寻了个杌子让我坐下,“臣妾都知道了。陛下,若赵王在天有灵,定不愿您如此。”
“我对不起他,我无用,我保不住三弟,也保不住五弟和阿容。当年朝不保夕,孤苦伶仃,是他们陪着我,如今害死他们的,是当年我心心念念盼着的母亲,她一次次将屠刀挥向我的至亲手足,我却拦不住她。”
“我自以为能算得过母后,拼尽全部一赌,却不过是自不量力、刚愎自用,白白拖累了五弟、阿容、相宸和你。今日这结果是我的报应,可既是报应,为何不落我身上?五弟和阿容何辜!如此无用的皇帝、无用的兄长,还活着作甚?”
我摇头:“可陛下帮我保住了相宸,帮我给小娘自由,也在深宫中给我一席喘息之地。“
他苦笑:“可若无我,许多事就不会发生。若无我,也许你和相宸现在好好的。”
“命定如此,即便没有陛下,我也许还是会进宫,我和相宸……有缘无分。至少现在,我遇到的是陛下,能安稳度日,已经很好。”
“还有一事,我想问问陛下,姜夫人……陛下还想保她吗?”
相平缓缓点头:“她入宫便是将此生系于我身,可我非良配,实无情意可赠,她所为也是人之常情。如今……她也是为我所累。”
我点头:“那陛下更要保重自身。钦天监已向太后进言,待诞下皇子后便让她去国清寺祈福,若能成,至少保住她的命。陛下谋划至今,正是要见结果之时,若是陛下……殉葬是去母留子最简单的办法。”
他点头,看了一眼我用枕头假扮的孕肚,疲惫地闭上眼睛:“待孩子出生,就叫顺儿吧。”
我愣了下,随即应道:“平安顺遂,是个好名字。”
他缓缓摇头:“不,是恭顺。如今的未央宫,唯有恭顺,才能活下去,不是吗?”
我默然。
“陛下,该喝药了。”清凌凌的女声打破了此刻的沉寂,一个身量纤细的宫女捧着药走了进来。
见到我,她似是有些畏惧,立刻屈膝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免礼。”
我捧过药:“陛下,身子好,才能言明日,这是太医院开的药,陛下趁热喝吧。”
相平接过药,我看着他喝完,才转头看向那个宫女,细细打量,眉目清秀稚嫩,眼角泪痣楚楚动人。
姜夫人还是那个姜夫人,她投胎时带了脑子,但不多。我心中暗叹,柔声开口:“姜夫人宫中来的吧,是个可人儿。叫什么名字?”
“香珞。”
“多大了?”
“十四。”
我刚入宫时的岁数,萧姐姐的泪痣,真难为姜夫人去寻了这么个人儿来固宠。
我转头看向相平:“方才赵太医说,观陛下脉象,有饮酒迹象。”
“奴……奴善酿酒……”
相平低头:“是朕吩咐她的,不想五弟走了,心绪波动,提前发作,倒让太医把脉诊出来了。”
我叹息:“陛下糊涂。太医院定会将陛下脉案交与太后,那这事交由臣妾,臣妾明白陛下所想。”
相平点头,我转头看向香珞:“以酒夺宠,这般粗蠢的法子,是姜夫人还是你的主意?频繁献酒,损伤龙体,是死罪。”
她吓得全身发颤,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我拦住她,继续柔声诱哄:“你将实情说出,本宫答应陛下保你一命,必会做到。若你有顾虑,也可说出,本宫免你后顾之忧。”
她犹豫片刻,又重重磕了个头:“是姜夫人让奴献酒……说陛下醉酒时奴易得宠,叫奴多……”
“多争宠,日后和她一起同本宫分庭抗礼,对吗?”
“娘娘明鉴。奴不敢不应。奴的小娘还在姜夫人手里……”
“你的小娘?”
“奴是姜氏旁支庶女。小娘卖酒女出身,外祖好赌,将小娘卖给姜氏旁支,小娘一直不受宠。”
“姜夫人入宫后宠爱稀薄,怀喜后虽得看重,宠爱却仍平平,为此,她让家主将族中女子画像偷偷送入宫中,最后不知怎得定了奴,拿走小娘身契,逼奴入宫。族中已有女子居高位,奴进宫只能为婢,可她依旧不放过奴,将奴献给陛下……”
我转头看向相平,他点头:“刘鞍查过,她所言属实。”
我沉吟片刻,问道:“可会酿药酒?”
她连连点头:“会,会的。”
“你的住处可还有粮酒?”
“还有几坛刚酿好的。”
我转头看向刘鞍:“刘公公,宣室殿库房可还有人参这类补身药材?”
“回娘娘,库房内确实还有一些。”
“劳烦公公待会带些药材去香珞住处,香珞到时将药材放粮酒里,具体怎么放全看你自己。剩下的酒全处理了,别留痕迹。记得悄悄的,别让人发现。”我看向香珞,“记住,你酿的是药酒。”
“至于你小娘——”我沉吟片刻,“安平堂的几位婶娘想学门手艺,木枝,带足银两去姜夫人处,当着齐嬷嬷向姜夫人讨香珞小娘的身契,本宫想让香珞小娘去教安平堂的婶娘们酿酒,那还有个酒铺,正好让她打理,另外,身契待会直接给香珞。”
木枝应下,躬身离开。
香珞欢喜之下又对着我连连磕头道谢,我拦住她:“另外,你可读过书?”
她点头:“奴在家塾念过几年书。”
“那从今日起,你不必贴身侍奉陛下,替本宫编本识字书吧,安平堂的孩子们大了,原先编的识字书不够用了。”姜氏一族子弟多有才名,族中女子也多德才兼备,独姜夫人是例外,徒有美貌,肚里空空。
她应下,我松了口气,挥手让她和刘鞍退下处理她住所的酒。
“清歌,多谢。”
我摇头,香珞的命运和我何其相似,我帮她,也算是在帮我自己。
看着他疲惫无神的面容,我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萧姐姐新寄来的书信,她要我劝您节哀,陛下想看吗?”
他看着信封上娟秀的字体,缓缓摇头:”她过得好吗?”
“萧姐姐说,她过得很好,代王宠爱,王太后喜爱,王后倚重。”
他露出一抹苦涩的笑:“那就好。”
相平斜靠在软靠上,目光有些涣散,虚弱地眺望着窗外远方,过了好久,他突然开口道:“我问琇莹,若能为飞鸟,她希望自己是哪一种?她答的是,九天翱翔的凤。”
我默了默,萧姐姐出生大族,但家中早已败落,她是长姐,自幼疲于奔命,后来入宫处处拘束,之后虽得太后看重,却仍需步步谨慎才得活,可这已是她尽全力得来、最好的日子,所以她想成为凤,不再屈居人下,我并不意外。
“清歌,你想成为什么样的鸟?”
“只要能飞,什么鸟都可以。”
接下来的日子,因着我“临近生产”,太后只安排我每日不到半日去宣室殿侍疾,我更多是在小佛堂诵经祈福。
相平身子似有见好,可我知那不过是表象,他早已心存死意,如今不过是被俗事缚于世间罢了。
得知章芸被太后藏在长乐宫,悲愤至极的相平直接派人送了鸩酒过去,被太后拦下,之后太后来探望相平,母子二人谈话时屏退众人,不一会便听得屋内大吵一架,还有几个碟盏茶具摔在地上的脆响。
我和刘鞍听得动静闯了进去,只见太后捂着胸口喘息,相平满眼悲凉。
香珞献药酒为相平补身,然相平虚不受补,算是无心之过,因听闻她在为安平堂编识字书,外加相平如今见不得血腥,太后只罚她跪半个时辰略做惩戒。
安平堂同嫡姐相关,事涉嫡姐,太后总是格外宽容。
朝堂之上,对章芸的处置依旧争论不断。多数老臣仍要求处死章芸,但太后及章琢等章氏诸臣认为相友为妇人自尽,而不思供奉宗庙祭祀,应废其国,两方僵持不下。
又过了几日,我于宣室殿侍疾时,太后派人宣我至长乐宫。
长乐宫内,当着章芸面,太后问我该如何处置章芸,我无视一旁章芸满面不忿,提议将她送去长安郊外的尼姑庵修行。
太后听完沉吟片刻,挥手让我退下。
次日便听闻太后下旨将章芸送至长安郊外尼姑庵剃发修行的消息。至于赵王相友,太后未赐谥号,未过继嗣子,只让赵国丞相代理赵国事务,自此,相友一脉绝嗣。
彼时我正好在小佛堂内诵经,想起很多往事。
章芸性子骄纵蛮横,在上书房时,刁难欺负我的人里便有她。
那时护着我的三个人,一个阴阳两隔,剩余两个相隔千里,此生难相见。
章芸跋扈,屡犯国法,相友一事之后太后已将她视为弃子,但因念及其父为先帝战死,不忍杀她,故借我口提出将其送走。
这也是在试探我对章家人的态度,更在告诫我,章家之人不可杀。
只有我知道,那年因章芸章琰闹市纵马而死的男子,他的妻儿被安平堂送出长安,被郊区一尼姑庵的师太收留,那尼姑庵,正是我提议送章芸去的那一个,滔天的恨意在等着她。
章芸被送走后不久,这年元宵,突然传来姜夫人早产的消息,我也被赵姑姑急急拽进椒房殿侧殿准备好的产房内,脱了外衣躺在床上,几个老嬷嬷围在我身侧,一遍遍掐我的胳膊,逼着我发出阵阵痛吟声。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的胳膊已红肿发紫,全身被因疼痛而冒出的汗水浸湿,她们才松开我,紧接着,便听见一阵婴儿哭声。
“恭喜皇后娘娘,是个小皇子!”
她们将孩子抱过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刚出生的婴孩,那么小,一张小脸又红又皱,手脚无措地扭动着,发出嘤嘤的哭泣声。
虽是早产,但仍能看出姜夫人将他养得很好。
“赏!都有赏!”
椒房殿内一派喜气,庆祝着嫡长子的诞生。
齐嬷嬷不知从哪里突然走出来,抱过小皇子,道:“皇后娘娘刚刚生产,需得好好休息,这么多人,别扰了娘娘清净。”
赵姑姑会意,带了几个侍女嬷嬷离开,屋内的人少了一半,齐嬷嬷才开口:“皇后娘娘,姜夫人私自服用催产药早产至难产,已经去了,皇子亦没能存活。”
“太后方才下旨将香珞过继至姜氏家主名下,陛下病重,香珞会以姜氏嫡次女身份入宫冲喜。”
我愣住。
她直接将小皇子往我怀中送,“娘娘抱抱小皇子吧。”
孩子柔软的身躯碰到我红肿的胳膊,我忍不住“嘶”了一声,我接过孩子,忍痛抱着孩子哄了一会,将孩子递给齐嬷嬷:“把孩子抱下去给奶娘吧,本宫累了,想休息会,留木枝伺候本宫就好。”
齐嬷嬷应下,抱着孩子,带着屋内剩余的宫人退出侧殿,木枝寻了消肿药膏出来,想为我上药,她担忧地看着我:“姑娘……”
我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块布帛,是方才齐嬷嬷借着递孩子偷偷塞到我怀里的,摊开一看,是篇血书。
“罪妾姜氏,妇行有亏,骄纵无礼,目无尊上,屡屡犯上,祸乱后宫,幸中宫宽容不究,今好妒成性,伤及皇嗣,万死难赎罪……诚贺中宫弄璋之喜,祈愿中宫芳华永在,福泽万年,祈愿太子平安顺遂,安康无忧。”
隔壁隐隐传来婴孩的哭泣声,我看向我的手,白皙柔嫩,玉指芊芊,可已经沾满一位母亲的血。
我厌恶姜夫人的跋扈骄纵,可从没想过让她死,她不该这样死于权谋斗争中,如同一颗弃子,被随意扔下棋盘。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好一个私用催产药难产而亡,太后好手段。
我和相平为了保住姜夫人,做了许多,尤其是相平。
先是相平于民间造势,让文人雅客近日多追思姜氏太公往日风范,又买通钱相门客,借他们之口提拔了几位姜氏子弟。姜氏一族素来代表天下儒生,大湘新立,少不得重用儒生,如此太后也需斟酌姜夫人的去处。
而钦天监给太后的说法是姜夫人去国清寺祈福有助国运昌隆。
这些已是我和相平这对傀儡帝后能做到的极限,一面绞尽脑汁,一面想办法应付太后,可到头来,不过是棋局上的跳梁小丑罢了。
我低头抱住膝盖。宫苑深深,人命不过蝼蚁。我其实一直都害怕这个地方,可如今却深陷其中,不得自由。
姜夫人死讯传入宣室殿,相平再次吐血昏迷。他不信太后的说法,偷偷让刘鞍去查,很快就查到太医院脉案上记着我有孕比姜夫人早半月有余,胎动康健有力,喜食酸物。另外,姜夫人身边大宫女近期被太后赐婚嫁与钱相门下一位寒门子弟。
至此,我终于明白,为何在齐嬷嬷监视下,会出现香珞这个纰漏,不过是故意放宽监视,用脉案、宫女的挑唆,让姜夫人陷入恐慌——若我先诞下皇子,那便是嫡长子,她的孩子非嫡非长,于皇位无望。
她自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早产,那也是太后想看到的,如此死因,天衣无缝。
姜夫人身体健壮,早产大约只让她身体虚弱,不至死,但只需一碗足量的活血药,也能叫她血崩而亡。
唯一的疏漏,是姜夫人死前发现太后想去母留子,担心我会将过往恩怨算在皇子头上,苦苦哀求齐嬷嬷,许是齐嬷嬷心软了,才有了那篇血书。
香珞是个意外,却被太后用得很好,姜夫人刚刚过身,便有香珞来冲喜,姜家感恩戴德,自不会去追究姜夫人的死因。
顺儿出生后不久便被封为太子,相氏皇族都循例上了贺喜折子,相宸的折子在其中并不起眼,只是在末尾多了句:皇后娘娘千秋万岁,福寿绵长。
太后封香珞为美人,我尚未出“月”的日子里便由她为相平侍疾,待我出“月”后,便和香珞轮流照顾相平。相平的身子越来越差,如今只是勉强用药吊着。
我担忧他身子,他却笑着安慰我:“我不会死的,至少不是现在,香珞刚为我冲喜,我欠下的也没还清……能还一点是一点吧。”
日子就这样一点一点过去,半年过去,顺儿渐渐长大,眉眼长开许多,不再是刚出生时皱巴巴的模样,他长得很像相平,我很难从他稚嫩的眉眼中找到姜夫人的痕迹。
代国传来消息,萧姐姐遇喜。她寄来的书信里也满是为人母的喜悦。她安慰我道,边境战事顺利,大捷在望,叫我放心。
同书信一块寄来的还有一块如意和田玉佩,玉质细腻温润,巴掌大小,信中提到是庆祝我生子的贺礼,我不疑有他,叫木枝帮我收好。
相平得知萧姐姐遇喜,面上是欢喜的,和我一块派人送了不少珍宝布料去代国,只是眼底的苦涩怎么也掩不住。
不久,捷报传来,大湘同匈奴大获全胜,相宸斩杀匈奴右贤王,缴获匈奴王帐一顶,率军歼敌三万,收降七千,乃大湘开国以来对匈奴最大一次胜利。
如此军功,自是加官进爵,此外,太后又于朝堂上提及相宸婚事,欲为相宸赐婚胡陵侯之妹、章七小姐章茵。
相宸以待罪之身为由上表请辞,对于婚事,奏表上写:铁骑踏河山,将军何以家!
奏表到长安的那日,相平强撑病体上朝。
酷暑时节,相平却依旧畏寒,仍披着黑金狐裘,他瘦了许多,狐裘于他有些宽大,衬得脸色苍白如纸。
太后一直将相平重病的消息压下,那些老臣多数又都是看着相平长大,此番见得相平如此憔悴瘦弱,皆是老泪纵横。
相平从太后手中拿过相宸的奏表,仔细看完后,连声赞道:“好!好!有此皇亲良将,大湘何愁强敌不可驱?”
“舍家为国,母后何不成全?诸爱卿可有何见解?”
心心念念的天子成了这副的模样,老臣们都对太后心存不满,又因相友尸骨未寒,也不愿促成这门婚事,皆连连赞颂相宸赤胆忠心,无私为国。
如此,太后只有作罢,复了相宸永宁侯爵位略作奖赏,但谁都明白,太后日后对相宸只会更为忌惮。
十日后,军队返回代国境内,相宸再次上书,请求太后允其前往临淄祭拜亡母齐王后,并以替母进孝为由,请求在祭拜亡母后前往沛县章氏宗庙替母祭拜章氏祖先。
朝野震惊。太后在一片惊诧声中应允。
此举虽能安抚章氏,短时内太后不会再有赐婚之举,但无异于是在向太后和章氏一族低头,提醒天下相宸身上也流有章氏血脉。相友之事后,相氏和章氏早已是不死不休,今日章氏强盛跋扈,无非是因着太后,待太后百年,章氏便只剩末路。
相平一直在谋划太后百年后的大湘,那时的大湘之主绝不能与章氏有过深的纠葛,此举过后,相宸日后想登位便是难上加难。
相宸旧时备受先帝宠爱,现又添军功,若日后失去继位资格,只会是下一任皇帝眼中钉、肉中刺。
我满心担忧,相平却拍了拍我的手,“莫要担心相宸,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清歌,他想要什么,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可我们之间,如今只剩连绵万里、不可跨越的山海。人生数十载,他总有一天会放下的。
这是我和他注定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