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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凡尘一 笼中鸟(七) ...

  •   白雪皑皑,北风呼啸,又是一年寒冬。

      顺儿临近周岁,长得很快,像刚破土的嫩芽,充满生命力。他很活泼,又爱笑,清脆稚气的笑声能让人忘忧,很是讨喜。

      相反的是相平,那日上朝后,他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时常昏睡,整个太医院都守在宣室殿,但每每把脉,太医们皆是摇头叹气。

      清醒的时候,相平常同刘鞍嘱咐着些什么,刘鞍也变得忙碌,很少能见到他。

      偶尔相平清醒空闲时,我会带顺儿去看他。见到顺儿时,相平总会强打精神去哄他、陪他玩闹,他看顺儿的目光里有慈爱,也有愧疚。

      相平派人送了几十幅画给章芸,全是栩栩如生的人像画,有赵王相友、容美人,还有往日因章芸霸道跋扈而无辜惨死的奴仆百姓,并下旨让章芸将这些画像一一描摹百遍来赎罪。

      相平还命刘鞍收集了些东西,有相友自尽所用的金簪,容美人浸染鲜血的宫衣,那些无辜百姓留下的沾血遗物,全都送至庵里,挂在章芸床头。

      相平的举动太后都看在眼里,但未阻拦。自那日母子二人吵过一场后,太后再未踏足宣室殿。

      不久,章芸疯了。她时而在佛像前一遍遍磕头,直到磕出血来,时而大喊自己是皇后,谁都不怕——那年嫡姐过世,太后本属意立章芸为后。

      章氏家主章琢听闻后,只求了太后安排人照顾章芸,再无其他。

      而相宸,祭拜章氏宗庙后,他便奉旨回代国领兵驻扎边境,震慑匈奴。

      临近年关,一日,相平突然精神大好,不似往日那般昏昏沉沉,反而提出要出去逛逛。

      窗外大雪纷纷,我和刘鞍拗不过他,只得给他添了好几件冬衣,又寻来一顶轿子,轿子里放了暖炉,这才扶着他出门。

      顺着相平心意,我们最后走到了未央宫北门的城楼上。刘鞍寻来布搭了个棚子,又添了两把椅子,木枝拿了条毯子盖在相平身上,相平挥退众人,拉着我坐下。

      从城楼上可以俯瞰半个长安,可惜是雪天人少,往日热闹繁华的长安显得几分冷清。

      “在湘王宫时,我时常站在城楼上,看着城楼前的那条街,最开始是盼母后,盼她能出现在眼前,我们母子三人能团聚。后来到了长安,我仍喜欢站在这里,看这宫墙外的芸芸众生。可惜今日下雪,百姓不出门,有些冷清。”

      “过几日天晴了,出门的人就多了,那时长安一定热闹,陛下养好身子,到时候我再陪陛下来这可好?”

      他笑着摇头,“我的身体我清楚,我也累了,你陪陪我吧。”

      “我和阿姐跟着父皇来到湘王宫那年,我七岁,还未安顿下来,就见到了三弟,他那时才两岁,初见他时,我是不喜的,母后尚在楚霸王阶下生死不明,湘王宫却添了子嗣,我实在喜欢不起来。幸好,珍夫人防我,也不愿他同我接触。”

      “可等他大些了,却天天带着五弟跟着我往城楼跑,一声声叫着我二哥,我待多久,他们就待多久。那时还有小阿容,她是五弟乳母女儿,小五弟一岁,自小跟在五弟后面,我们都拿她当妹妹,五弟却总喜欢欺负她。”

      “那时珍夫人视我如眼中钉,照顾我的嬷嬷喝了膳房送的鸡汤中毒而死,父皇轻描淡写说是意外,不愿追查,大哥知道后回宫守了我七日,三弟五弟才三四岁,什么也不懂,却开始日日闹着要和我同吃同住,珍夫人再无机会下手,我就这样平平安安等到了母后归来。”

      “十岁那年,楚霸王战败,父皇一统天下,我们搬至长安,我和阿姐终于和母后重逢,可母后已经变了一个人,昔日的温柔和善已不见踪迹,除了三年为囚带来的憔悴,还有隐隐的狠辣凌厉。”

      “母后归来那年,相宸出生,大嫂难产而亡。所有人都在庆贺相宸出生带来的祥瑞,无人注意大哥一夜白头。他和大嫂是患难夫妻,恩爱至极。”

      “后来我才知道,大嫂的死有珍夫人的手笔,她想对我下手,可前有大哥和三弟五弟,后有母后,于是章氏出身又身怀六甲的大嫂成了她最好的泄愤对象。”

      “之后大哥性情大变,暗中积攒权势,打压苏氏,挑拨章苏二姓成死敌,却不愿面对相宸,将他寄养在未央宫。相宸携祥瑞而生,忌惮他的不只是珍夫人,还有母后,圣宠虽隆,但处境艰难,我能做的只有尽量护着他,幸好,他还是平安长大了。”

      “可他始终是个无父母疼爱、在夹缝中长大的孩子,加上我继位后母后将他送去国清寺,一来二去,相宸就成了如今的性子,偏执冷漠,除你之外,再无其他可入他心。”

      “初至未央宫时,我们母子三人依旧过得艰难,太子之位朝不保夕,阿姐险些和亲匈奴,母后劳心费力,日日于前朝后宫奔走,终于熬到了我继位,母后奉遗诏听政掌权,她举起了屠刀,挥向我的至亲手足。”

      “珍夫人不无辜,所以从一开始,我只想保住三弟,母后想杀珍夫人,我不阻拦,可只是片刻疏忽,三弟扭曲的尸体就躺在我面前,还有珍夫人……为何这般残忍……”

      “还有五弟和阿容。那年五弟就藩赵国,前途未卜,阿容本有机会出宫,可她穿上嫁衣,决然追随五弟去了赵国。那时候的她,和你刚入宫时一样大。”

      “章芸身上命债累累,身为帝王理应将其正法,我优柔寡断、懦弱无能,累他们夫妻二人惨死,可我这个兄长却连杀死凶手都做不到。”

      我安慰道:“章芸作恶多端,一死难赎罪,倒不如现在这样。”

      “相宸居于国清寺的那几年,屡受章氏子弟欺辱,母后不愿重罚,而我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日渐偏执。”

      “偏执的何止相宸,一直以来,我对母后有愧,父皇薄情寡义,我软弱无能,她为大湘、为我和父皇吃过太多苦,这些苦非孝道可弥补,她想要的、我能给的唯有权势。”

      “这些年,她已伤了太多人,三弟,五弟,阿容,相宸,阿姐,乐儿……我拼命阻拦,却始终是螳臂当车。我不明白,手足和母亲,都是至亲,为何不能兼得?权势为何是来伤人,而非守护?”

      “还有你,清歌。当年父皇答应珍夫人将苏小娘许给驸马做妾,我曾数次跪求父皇收回成命。最开始,是一个弟弟不愿姐姐受委屈。后来我派人打听苏小娘,才发现她和我想象的不同,她懂诗文,善策论,骑马狩猎,怜贫恤老,悯时病俗,乡间百姓多受恩于她。”

      “这样的女子眼中有天地,如何能被囚于四方天内,仰仗恩宠而活。”

      “可惜,珍夫人枕边风素来吹得极好。”他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其实你和苏小娘很像,你和乐儿一起建善堂,给孩子们编识字书,替守寡妇人寻谋生之道,你都做得很好。你曾说相宸是鹰,不应被困,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你和苏小娘一样,都该是自由的,不该被困在四方天,做一只笼中鸟。”

      “只是对不住,我还是害你与所爱生离,成了笼中鸟。”

      “可是清歌,你还年轻,你的一生还很长,总有一天,你会自由,海阔天高,你都可以到达。做回你自己,长留佛堂、日日诵经,这个循规蹈矩、小心谨慎的洛皇后不是我认识的小清歌。”

      “乐儿若还在,苏小娘若还在,她们定不愿看到你现在的模样。扪心自问,你是否愿意就如此虚度一生?”

      我眼眶酸涩,过去的洛清歌吗?才过去一年,就陌生如隔世。

      “我已吩咐过,我走后,丧仪一切从简。”

      “我清楚这些年大哥在想什么,于他和相宸,我同样有愧。对于相宸,我不是个有能耐的叔父,亏欠他良多,皇位和挚爱,我只能成全他一样,他的选择,日后他会亲自告诉你。”

      “我已尽力安排好一切,我亏欠的,能还的我都还了,大湘前路必定光明灿烂,可惜,我看不到了。”

      不知不觉,我已是泪流满面,摇头道:“陛下莫说不吉利的话,您……会好的……至少为了顺儿……”

      “顺儿……我这个父亲,要对不起他了。你放心,我已安排妥当,若无意外,他当不了一世的皇帝,但能得善终。”

      我含泪道:“我一定尽全力护着他。”

      他笑了,缓缓摇头,抬手想像幼时那样轻抚我的头,奈何无力,只能缓缓地垂下:“不,清歌,保全好自己,你不曾欠我,也不必去保护顺儿。你总是过分重情,日后要为自己活。”

      “如果可以,待顺儿长大,告诉他,我很爱他,也请告诉他,只要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谁是皇帝并不重要。”

      “后宫……日后时机成熟时,愿意出宫的就让她们出宫吧。香珞和你一样,若她愿意,替我为她寻个好人家。”

      泪水模糊双眼,我哽咽着点头。

      他似是有些累了,轻轻靠在我肩上:“清歌,待我走后,你莫难过,我徒劳纠结一生,实在太累了,你明白的,我不过是解脱了。”

      “年少时奔波逃难,我见过太多疾苦,旧日站在此处,想的都是如何才能让百姓过上安定无忧的日子,可惜,我最终还是辜负了那时的自己。这一生,一塌糊涂。”

      “若有来世,我愿生于平凡人家,父母慈爱,兄弟友善,爱人相伴。你说,我这样的愿望,是否贪心了?”

      “琇莹……逢祭日,再告诉我她可否安好。好了,陪我看场雪吧。”

      我哽咽着点头,雪越下越大,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声音响起,虚弱而低柔:“若有机会,替我看看日后的大湘……我欠……”

      声音越来越轻,肩头忽然变得沉重,耳边却再无声息,泪水模糊了整个世界,朦胧中,我看见守在一旁的刘鞍和木枝跪在地上哀哀哭泣,城墙上下一排排侍卫也在下跪叩拜。

      报丧的钟声伴着我的啜泣声响起,一声声庄重而哀伤。

      大湘建国十七年,帝相平崩,享年二十七,在位十年,谥号“安”。

      太子相顺登基,尊祖母章氏为太皇太后,生母洛氏为皇太后。帝尚在襁褓,由太皇太后章氏垂帘听政。

      丧仪过后,便是登基大典,太皇太后抱着顺儿,我跟在她身后,一步步走上至高的位置,接受群臣朝拜。

      相平崩逝后,太皇太后苍老许多,眼角的细纹密布,鬓角也已染霜。

      顺儿还小,他不知他的世界已经变了,也不知自己已登上至高之位,他靠在太皇太后的怀里,好奇地看着朝他跪拜的人群,一下下挥动着玉藕般的胳膊。

      我垂眸望去,几位老臣眉间隐有忧虑,而章琢,他似是恭敬,目光却落在顺儿身上,眉眼间是藏不住的野心勃勃,让人心惊。

      大典前传来消息,章芸发疯打翻烛台,葬身火海,章琰旧伤复发,不治而亡。章氏一族的罪孽,轻而易举地成了过去。

      大典结束后不久,太皇太后大赦天下,又为章氏子弟封官进爵,章琢已被正式封为上将军,又是国侯,太皇太后索性封其为赵王,并保留上将军一职,暂留长安,统领北军,其堂弟章珏亦被任命为将,掌管南军,也获封梁王,自此宫中禁军尽在章氏手中。

      朝堂内外一片震动。先帝,不,如今该称太祖皇帝,曾与众臣有约,非相姓不可为王,非有功不得封侯。章氏子弟封侯可说是父功荫庇,封王却叫这上半句成了空谈,朝臣和相氏皇亲多有不服,但相平崩逝后,再无人可削弱太皇太后手中权势,几位耿直忠臣谏言被贬后,朝臣对此也只能是沉默。

      相平临终前将刘鞍留给我,思虑许久,我让刘鞍向内务府传话,要在安平堂施粥七日。

      相平不希望我空守椒房殿,佛前度日,可是,这未央宫的每一日,漫长得叫人发狂,我只有诵经念佛时,才会得一时平静。

      其实我从不甘心只做一只笼中鸟。我要自保,也要保住所有我在乎的人。

      五年后,安平堂。

      “娘娘您不知道,近日朝堂上我家那口子又想着冒进,多亏娘娘劝妾身安抚他,这才无事,否则又是被贬。”说话的是侍郎言志夫人邓氏,言志是太祖皇帝在时的老臣,最是耿直忠诚,几番因章氏一族直言进谏而遭贬,一度曾任宰相,几番弹劾险成庶人。

      她叹气道:“如今这朝堂……言家多谢娘娘和诸位夫人,若非娘娘帮着谋划,诸位大人帮着说话,我家那口子哪还有官做。”

      五年来,我数次于安平堂前施粥,引来不少官宦家眷,不论官职大小,我皆以礼相待,结交了不少朝臣家眷。待章氏反应过来,朝堂近半臣子家眷都与我交好,且我于民间已有声望,他们虽有疑心,但我所做所为皆无可指摘,不过是行善罢了。

      闲话几句后,现任右相张河夫人朱氏开口道:“今日我家大人有话托我带给娘娘,太皇太后近日下旨让赵王当天子太傅,陛下年幼,心性易受影响,望娘娘多留心。”

      在座的几位多为老臣夫人,这些老臣大多跟随过太祖皇帝,如今被迫中立沉默,但他们心心念念的始终是太祖皇帝当年打下的江山。朱夫人言毕,其余几位夫人纷纷应和。

      “诸位夫人所言甚是,这也是哀家所忧心之处,但也请诸位大人和夫人放心,哀家必会多加小心,虽身处深宫力有不足,但,绝不让我大湘天子叫人轻易蛊惑。”

      一盏茶后,几位夫人都陆续起身回府,太尉孙威夫人钟氏走在最后,待只剩我和她后,转身对我道:“代国传来消息,军中有暗探在查永宁侯部下兵士来历,请娘娘多加小心。”

      我微微屈膝行礼:“多谢师母提醒。”

      五年前我在安平堂施粥,第一个回应我的便是孙夫人,后来我向孙威行了拜师礼,向他求学权术谋略。这几年在孙威的指导下略有成效,不知这点成效能否护己护人,却是真真切切地让我感受到了权力的滋味,如此醉人却又叫人心生恐慌。

      下了马车,换上凤轿,不知沿着宫道走了多久,椒房殿就出现在眼前。

      刚走下轿子,顺儿就上前对着我作揖行礼:“儿臣见过母后。”动作稚拙,但尚算标准,眼睛却瞟着刘鞍怀中露出的一角牛皮纸。

      见状,我不禁莞尔,柔声道:“陛下有礼了,起来吧。”

      木枝上前低声道:“方才侯府传来消息,驸马身子不大好,长公主也已搬回侯府照料,怕是……”

      相平崩逝后不久,长公主新建了一处府邸搬了过去,原来的公主府便成了宣平侯府。夫妻分居多年,如今又搬回去,当是父亲病重。

      “寻些补品,这几日去看看吧。”

      我抬头看向顺儿身后跟着的几个内侍宫女:“你们照顾陛下也是辛苦,陛下和哀家这有刘公公在,你们不必跟随伺候了,去松快松快,让木枝姑姑带你们去吃糕点吧。”

      这几个都是半大的孩子,最大也才十一二岁,闻言都连忙朝我谢恩,我笑着应了,打发了守在一侧的乳母,牵着顺儿往殿内走去。

      偏殿留了个暖阁给顺儿在椒房殿时读书用,木枝常吩咐宫人打扫,很是整洁干净。

      顺儿走到书桌前乖乖坐好,眼巴巴地看着我:“娘亲,只有刘鞍叔叔在,没有别的人了,顺儿可以吃了吗?”

      我笑着点头,刘鞍掏出藏在怀里的栗子酥,打开牛皮纸,栗子清香溢满整个暖阁,顺儿刚想伸手去拿,见我直直盯着他,手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银勺,在每一块糕点上仔仔细细地戳了一遍,银勺无异样,我点头,他才把糕点拿在手中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刘鞍倒了茶给顺儿:“陛下慢些吃,别噎着了,还有呢,别急……”

      我支手在一旁含笑看着。

      暖阁内一时其乐融融,顺儿吃完栗子酥,就见木枝走了过来:“娘娘,太皇太后宫中的齐嬷嬷来了,在正殿候着。”

      我点头,让刘鞍守着暖阁,替顺儿擦去嘴角的残渣,拂去衣角的碎屑,起身领着他向正殿走去。

      “给太后请安,给陛下请安。”

      我伸手扶起齐嬷嬷:“嬷嬷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可是母后有事……”

      “太皇太后想念陛下,念着娘娘平时操持后宫辛苦,想从明儿起将陛下接去长乐宫长住一段时日,让奴来知会太后一声。”

      顺儿瘪了瘪嘴,我仍是含笑:“那哀家命人收拾好物事,明日再送皇帝去长乐宫。”

      齐嬷嬷点头,扫了一圈四周后轻声道:“太皇太后此番是为着永宁侯手下的兵了,都是陈年旧事,太皇太后心里也是清楚的,这些年娘娘同永宁侯又并无往来,如今只是有些气罢了,待过段时候气消了,陛下还得您教养着。”

      六年前我从姜夫人的血书中窥到了齐嬷嬷藏着的几分心软,让刘鞍细细去查探,终于发现那心软来自何处——齐嬷嬷追随太后多年,历经战乱,丈夫亡故,又与独女离散,多年不能团聚。

      刘鞍派人帮着章氏于三年前找到齐嬷嬷独女,彼时那女子已嫁人,但丈夫是个赌鬼,后虽叫太皇太后处置了,但那女子始终郁郁寡欢,我安排她在安平堂里做了个女红师傅,教几个女孩儿学针线。

      那是群五六岁大的孩子,最是天真活泼,那女子日渐开朗,齐嬷嬷也愈发感激我,偶尔会在太皇太后面前帮我说些好话。

      “多谢嬷嬷,哀家省的。”

      送走齐嬷嬷,我带着顺儿走回暖阁。刚进暖阁,顺儿就拉着我的衣角:“娘亲,顺儿不想去皇祖母那儿,皇祖母总是很凶。”

      我蹲下身,轻轻抚了抚他的小脸:“皇祖母是想让顺儿变得更好。皇祖母也和娘亲一样爱顺儿。”

      他嘟着嘴,伸手抱住我:“我不想离开娘亲,皇祖母爱我,可怎么老让我离开娘亲。”

      我笑着摸摸他的头:“因为皇祖母和娘亲一样也希望顺儿多陪陪自己呀。娘亲和先生是不是都有教过你孝道?皇祖母年纪大了,顺儿是皇祖母的孙子,陪皇祖母是顺儿必须要做的事,比陪娘亲还重要,顺儿是男子汉,能做到对不对?”

      他在我怀里默默点头,我安抚地拍拍他:“就是住一段时间,过段日子就回来了。今日读书可有不会的?娘亲教你好不好?”

      入了夜,我如往常那般在偏殿哄着顺儿入睡。他年幼离不开人照顾,很少住在宣室殿,多是住在椒房殿。

      顺儿躺在床上睁着大眼,突然道:“娘亲,我可以不当这个皇帝吗?”

      我轻拍他的手顿了顿,柔声道:“能告诉娘亲为什么吗?”

      他坐起,钻入我怀中:“当皇帝好累啊,要管整个天下,皇祖母每天都好累好累的,顺儿管不好的。皇祖母好像也不想顺儿管天下。”

      “皇祖母不让顺儿管是因为顺儿还小。”

      “父皇之前也是因为还小吗?”

      他的话让我有些诧异,我从不曾在他面前提起这些,稍稍推开他,我严肃道:“这些话是谁跟你说的?以后不许再提,知道吗?”

      “是太傅舅舅身边的阿文哥哥说的。顺儿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提了。”

      “他还说过什么?”

      “阿文哥哥说……您和皇祖母以后都得听我的。”

      我皱了皱眉:“以后离这阿文远些,他说的话都不要听。”

      他点头,又重新钻回我的怀里:“娘亲,顺儿害怕。顺儿怕皇祖母,怕太傅舅舅,怕当皇帝,也害怕未央宫。顺儿只想和娘亲,还有刘鞍叔叔、木枝姑姑在一起。”

      我搂住他:“顺儿说的话,娘亲都记住了,等顺儿长大一点娘亲就带顺儿离开这里,但不许和别人提今晚说的话,这是顺儿和娘亲之间的小秘密。”

      他点头,安心地合上眼,沉入梦乡。

      待他睡熟,走回寝殿,我揉揉眉心:“章琢身边可有个叫阿文的?”

      木枝答道:“赵王身边确有个十来岁的小厮叫阿文。”

      我疲惫地点头:“让上书房的人平日多留意着些章琢的人都跟陛下说什么,也少让他们靠近陛下。”

      木枝应下。

      刘鞍走近了些,道:“娘娘,皇庄的事查清楚了。另外,代国的信到了。”

      我颔首,接过信放入袖中,“把消息传出去,传得越广越好。”

      次日,我牵着顺儿站在长乐宫门前,待门口内侍通传之时,我蹲下身替顺儿整理衣领:“娘亲说的要记住,还有小银勺要放好,除了皇祖母,其他人给的吃食都要用小银勺验一验,记住了吗?娘亲过些日子就来接你。”

      他乖巧点头。

      说话间,齐嬷嬷迎了出来,领着我们走了进去。

      刚进正殿,一群行礼的侍从中,一抹胭脂红很是亮眼,我认得她,章七小姐章茵,数年前,太皇太后曾为她和相宸赐婚,相宸拒婚后,又被赐婚给皇族旁支徐阳侯相温。

      她生得娇小,眉眼妩媚俏丽,眼角上翘,添了分凌厉和算计。听闻她虽是太皇太后兄长妾室所出,但因是遗腹子,得太皇太后格外疼宠,曾将她接进宫中抚养过一阵。

      行国礼过后,章茵又笑着冲我行了家礼:“见过表嫂。”

      我觑了眼太皇太后神色,太皇太后神色柔和,眼中噙着抹慈祥的笑意。

      我上前扶起:“表妹请起,一家人无需拘礼。”

      太皇太后招了顺儿上前关怀了几句,随后对我道:“你来得正好,茵儿有了身子,哀家想叫她在长乐宫多待些时日养养。”

      我含笑道:“母后考虑得周到,既是怀喜,待在宫里自是最好的。儿臣会吩咐内务府安排好,好叫表妹安心养胎。”

      太皇太后点头:“这些年你处事愈发老练妥当,交给你,哀家没什么不放心的。”

      章茵起身行礼,脸上依旧笑意吟吟:“多谢表嫂了,希望茵儿也能沾沾表嫂的喜气,生个如陛下一般聪明懂事的孩儿。”

      我压下心头那抹不适,道:“表妹客气了,本该亲自照拂表妹,可驸马病重,儿臣想去探望,再在侯府住上几日陪陪母亲,母后您看——”

      太皇太后点头允了。又寒暄一阵后,我起身离开了长乐宫。

      若知后来,那日我绝不会将顺儿留在长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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