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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凡尘一 笼中鸟(五) ...

  •   多年后回忆过往,才发现,我这一生,所愿大多成空。

      “我不信。即便为权势,可这是条死路,陛下他……”

      “陛下自身难保,且于我无意,待陛下百年后,我或是幽禁半生,或是三尺白绫,对吗?”我拭去泪水,“可至少能换得富贵荣华,小娘平安。相宸,身在帝王家,永远身不由己,至少这条路我愿意,相识一场,你该为我高兴。”

      “你既愿意,为何不回头看我?”

      我知他不信,可我已来不及将这出不爱的戏码演得再好些。

      我没有回答,“殿下快走吧,侍女马上便要进来了,日后……待立后大典再见。”

      剜心之痛,莫过此刻。

      他没有回应我,我咬牙站在原处,屋外传来萧姐姐刻意同侍女的交谈声,再转身时,身后已经空了。

      身子慢慢松懈下来,我捂着胸口缓缓坐下,眼泪却止不住滑落。

      我和相宸很快便再次相见。醒来时,我正躺在一间陌生房间里,浑身酸软,依稀记得自己试完礼服,在回长公主府的路上,马车被拦住,接下来便是一片模糊。

      身上被褥盖得妥帖,我挣扎坐起,衣物完好,松了口气,仔细打量周围环境,房间整洁,摆设雅致,又有几分摇晃,应该是在船上。

      “醒了?饿不饿?可有何不适?”相宸推门而入。

      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浓重的酸涩涌上来,堵塞在喉间。

      “为什么?”

      “我做不到。”

      “相宸,你忘了我好不好,我们没有选择了,没有可能了。这罪名太大,你我都承担不起,快送我回去,现在还来得及……”

      “我不会送你回去,更不会眼睁睁看你踏上死路。”

      不知不觉间,我已是泪流满面,咬咬牙,狠下心道:“你今日所为,才是将你我推向死路。是我说得不够明白吗?殿下,我已经……不要你了,你我之间,已成过去……世间佳人无数,殿下还会……”

      “佳人无数,与我何干,我在意的,从来只有你。既觉你我已是过去,又为何哭?”

      我抬手擦干泪水,并不回答:“无论如何,臣女如今所求,是权势绝非情爱。请殿下,莫要挡了臣女的路。”

      “挡路?”他怒极反笑,“好。洛二姑娘若想我让路,不妨——”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拔去刀鞘,把匕首递到我手中:“直接杀了我,宸绝无怨言。”

      他握着我的手,让我抓住匕首,随后拉着我的手,将匕首对准他的心口慢慢靠近。

      “相宸,你疯了!”他的力气很大,我拼命挣扎,匕首锋利,很快划破他的衣服,我越来越慌张,终于,我用另一只手捶打他的手腕,不知是否吃痛,他松了力气,我顺势挣脱开来,一把将匕首掷到地上。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泪水汹涌而出。

      “清歌,别哭。”他伸手温柔拭去我的泪水,“我本就是个疯子,清歌,你知道的。即便你对我无情,我也绝不放手。你放心,陛下那都打理好了,你娘亲不会有事。我们去永宁,你还记得永宁吗?”

      我记得,那是先齐王后的故乡,一个江南郡县。先齐王后在生相宸时难产去世,齐王深爱王后,因此疏远相宸,陪伴他幼年唯一物件是本《永宁县图志》,记载着永宁县的风土人情。后来相平即位后,将永宁划作相宸封地。

      永宁,那是个很美的县城。

      多年来,相宸一边跟着孙威学习帝王权术,一边派人于永宁苦心经营,如今虽失了爵位,但永宁仍是相宸的势力范围所在。

      相宸眼中的温柔情愫一如既往让我沉沦,我却知不能。

      于权势上,相平不是太后的对手,何况他如今自身难保,又能遮掩几时,只怕太后此刻早已知晓。太后雷霆之怒,谁也无法承担。即便能到永宁,我和相宸也难善终。他们或许有万全之策,可我不能拿我和相宸的一切去赌,那样牵连的人太多,小娘在公主府又该如何自处?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他,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缓缓垂下。

      相宸选了水路去永宁,为避免被发现,船行得极慢,船上夜夜笙歌,像是哪个纨绔子弟的荒唐事。

      自那日后,我不再理会他,也不愿见他,他也不恼,只日日守在门外,向我讲述过往,那些我和他的过往。我并不回应,可痛却没有少一分。

      我知道,时间拖不得。第四日,我打开了门,他见我时满目欢喜,我只淡淡问道:“有酒吗?”

      他看着我,迟疑道:“……酒?”

      “梅子酒,”我知他的顾虑,“去年你我酿的梅子酒,你还记得吗?”

      他点头:“记得,等我去取。”

      不一会,他将梅子酒取来,白瓷酒瓶上绘了一枝清丽雅致的红梅,枝是他绘的,梅是我点的。

      我忍住眼眶酸意,拉他同我对饮,为他倒酒,“你尝尝,这味道可好?”

      他仰头饮下,随即点头,我又为他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饮下:“长公主府的梅子酒全长安最佳,每年夏日都会酿,然后送给各皇亲,幼时阿姐最喜欢梅子酒,可公主不许她喝,就只能眼巴巴看着,可怜极了。”

      我看着他饮下第二杯酒,泪水终于忍不住汹涌而出,他伸手想为我拭泪,却惊觉半分力气也无,只能缓缓垂下,“你……”

      “阿姐天真善良,有太后陛下和公主疼爱,本该一生无忧,可我知她害怕,对于那荒唐婚约,她无半分选择余地。”我抬手拭泪,随后起身,“相宸,你我,也没有选择。以太后的权势手段,你我到不了永宁。”

      “相宸,永宁很好,可,太远了。”

      我走到他身边,从他怀中掏出一个鹰纹令牌,又从他腰间取下一块玉佩,玉指抚过他的眉眼,他眸中是化不开的悲伤:“忘了我,不要怪任何人,好好活着。”

      相宸,谢谢你的奋不顾身。

      他似是坚持不住,头垂下,彻底昏睡过去,我轻轻拭去他眼角泪水,从怀中拿出那支琉璃合欢簪,放在他身旁,随后转身走到门前,推开,相宸的门客卫秦和侍卫宋节候在门外。

      卫秦多谋,奈何其父为楚雄谋臣,身份尴尬,才能无用武之处,早年遇险为相宸所救,后一直以门客身份居于相宸府上,说是门客,实则算是半个幕僚,因着救命之恩,他待相宸忠心耿耿。

      去年初秋,他回乡探亲为老父送终守孝,乡里消息闭塞,孝期过后回到长安,才听闻那场宫变,他刚想做什么,相宸就设计带我逃离长安,他拦不住,却也出于忠心一路跟随至此。一路上,他劝了相宸几次,却始终无法改变,只能借吃食偷偷与我联系。

      “药效会持续十日,宋侍卫,麻烦你照顾好他。”

      宋节红着眼,低低应了,走了进去。

      卫秦叹道:“待殿下醒来,定会怨我,可为了殿下,不得不这么做,此番也算是还殿下救命之恩。”

      我摇头:“他不会的。”随即向卫秦敛衽一礼:“清歌谢过先生待殿下的这份赤胆忠心。”

      卫秦连忙道:“姑娘客气。姑娘同殿下本来多好……唉,真是天意弄人。接下来姑娘打算如何?”

      我举起手中鹰纹令牌,这块令牌便是辗转到相宸手中的死士令牌,也是相宸带我逃离长安的依仗。

      “宫变后,陛下曾告诉太后,先帝为赵隐王备死士五百,后赵隐王殁,转认殿下为主。陛下是想为殿下留后路,可此话太过拙劣,以先帝对赵隐王和殿下的宠爱,绝不只五百,我能想到,太后更能想到。如今还有多少?”

      “五百。”

      先帝一直不喜相平,可碍于形势仍是将皇位传给了相平,他既担忧相平仁弱,难堪大任,又担心太后会对赵隐王或相宸不利,还担心这二人势大影响江山稳固,唯有死士,可助二人自保,又不至于与军队抗衡。

      可他低估了太后手段,也低估了相平同赵隐王之间的兄弟情。

      如今这些死士,于相宸,更是道催命符。这些死士尚不足以让相宸与太后抗衡,也不能阻挡太后的雷霆手段。

      我沉吟片刻,“这群死士可有首领头目,麻烦先生传他们来一见。”

      卫秦应下,领着我去了船上较开阔的一个房间内,片刻后,十多个穿平民服饰的男子走了进来。

      我轻轻摩挲着令牌上的纹路,随后抬手将令牌举起,他们神色有些错愕,却还是整齐地俯身跪下。

      我心里有了些数:“诸位请起。清歌今日传诸位来,是有两问,需诸位解答。”

      为首的男子剑眉鹰眸,拱手道:“姑娘请讲。”

      “诸位职责为何?”

      “护殿下周全。”

      “那诸位凭何护殿下周全?诸位虽有五百人,可与朝廷大军,以及太后手中襄龙卫对抗,诸位有几分把握?”

      几人面面相觑,不语。

      我知他们是想到了长安惨死的那五百人,继续问道:“第二问,诸位是从何而来,因何成为死士?”

      另一位相貌普通的男子开口道:“我等都是孤儿,先帝派人收养我们,训练成死士。”

      “死士朝生暮死,诸位可想过不一样的日子?”

      鹰眸剑眉的男子警觉起来:“姑娘是何意?我等受恩于先帝,拼上性命也必护殿下周全。”

      “清歌知诸位对先帝和殿下一片忠心,只是敢问诸位,打算如何护住殿下?太后已知晓诸位存在,襄龙卫正驻守长安,随时出兵诛杀诸位,诸位可有把握在太后强压下护住殿下?”

      鹰眸男子刚想说些什么,就被身侧相貌普通的男子拉住,“依姑娘所见,我等当如何?”

      “很简单,剩余五百人从今日起再不是死士,这块鹰牌再不能召令你们。”

      “死士的保护无非是杀人,或是送死,利刃太锋利,只会为人所忌惮。若诸位真想护住殿下,不妨暂隐锋芒。”

      “不当死士,我们又如何保护殿下?”

      “死士未必能,但侍卫、兵士可以。我要诸位即刻四散至各相氏诸侯国都,日后待殿下离开长安时,消息会传遍各诸侯国,届时诸位再与殿下汇合。此后,诸位会是殿下手下侍卫或兵士,绝不是死士。待一切安定后,诸位自可成家立业,过寻常生活。”

      “诸位当下是死士,实则也是暗卫,死士,死,暗卫,暗,我要诸位正大光明活于大湘,于光明处保护殿下。”

      “诸位如有需要,可以此块蛟龙玉佩为信物。此乃先齐王妃赠予幼子之物,世间仅此一块。”

      他们神色有些犹豫,我顿了一顿,继续道:“我知诸位另有使命是护卫大湘江山,不仅仅是护卫殿下,可如今相氏江山动荡,唯有皇族安好,大湘才有希望。”

      说罢,我屈膝向这他们行大礼:“我向诸位承诺,我会入宫,必以我性命保大湘不易主。只是请求诸位,护我心上人。”

      “另,诸位谨记,今日是太后赐恩,借帝后大婚大赦天下,予诸位自由身。”

      我转身看向卫秦:“清歌今日所言,不必让殿下知道。”

      “传闻匈奴老单于离世,新单于野心勃勃,大湘立国不过二十年,尚有薄弱之处,匈奴必有动作,其余先生必然明白。”

      卫秦沉默,许久后缓缓点头。

      那天,我摔了船上一些瓷器,动静很大,周围船只都能听见。次日,船靠岸,卫秦安排了一辆普通马车送我回长安,第四日午时便至长安城外,章琢领着人马候在城门外,见了我后,他神色不豫,但仍客气有礼,替我打发了车夫,又请我上了他的马车,再下车时,便是长乐宫。

      长乐正殿内,太后凤椅下是相平、齐嬷嬷和赵太医,我上前屈膝俯身向太后相平行礼,太后挥挥手,齐嬷嬷立刻走到我身边,翻开我的衣袖,露出手臂上的守宫砂。

      太后点头,开口道:“哀家听闻洛二姑娘病重难愈,今日入宫,不知是好转,还是积重难返?”

      我俯身磕头:“臣女有罪,罪应万死,死前有一物愿献给太后,解太后忧愁。”说罢,我掏出鹰纹令牌,将其高举过头。

      齐嬷嬷接过我手中的令牌,捧给太后,相平瞟了一眼,脸色骤变,太后则是满意地点头。

      “永宁侯手下死士剩余五百,已尽数遣散,请太后明查。”

      话音未落,便听得章琢怒斥道:“洛二姑娘好大的胆子!”

      我神色不变:“请太后听臣女一言,此五百人之罪当诛,然正值大赦天下,若诛杀此五百人,难免引得臣民惶恐,大赦难副其实。且此五百人皆为战时孤儿,身世凄苦,若得释,可彰显大湘仁德,远胜前朝。”

      “那永宁侯当如何?”

      “谋逆之人,罪应万死。”我一字一顿道。

      “清歌!”是相平的声音。

      我置若罔闻,继续道:“但,时值大赦,不可杀。况猛虎已拔去尖爪利齿,又有何可惧,自可训赏玩乐,也将太后陛下之恩昭示天下。猛虎之殇,绝非死于斗争,而是困于囚笼,取乐于人前。且猛虎迅猛,必有可用之处。”

      相平脸上满是不敢置信,但他很快明白过来,惊诧换成了痛楚。太后满意点头,转头对着赵太医令道:“赵太医,洛二姑娘虽已好转,但也麻烦你开些补身的药,送去长公主府,调理好她的身子,别误了封后吉日。”

      赵太医令应下,我松了口气,才惊觉手心都是冷汗。

      我不记得那日是如何离开长乐宫,只记得回府后,父亲便下令将我禁足于房中。再听闻相宸的消息,是在他回到长安的次日,太后命人将我那日长乐宫所言一一誊抄,送至相宸府上,命他亲自收下。许是药效未散,相宸神色平静,双手接过,叩首谢恩。

      相宸体内药效的最后一日,正是封后大典,我身着华服,以却扇遮面,在庄重喜庆的礼乐声中沿着台阶一步步走向太和殿,相平站在太和殿门口台阶上,长长冕旒遮不住他眼底满溢的苦痛。

      站到相平身旁,接受礼官祝福时,我看见相宸,他被宋节搀扶着,跟随人群对我和相平叩首跪拜,墨色的眸始终注视着我,我眼眶发酸,泪水涌起,依稀看见他无声说了些什么,仔细分辨后才看出,“娘娘,别哭。”

      我闭上眼,不再看他。

      我原以为,我放弃了相宸,但总能保得小娘平安无忧,可我太过天真,我本就是她于人世间最后的牵挂与执念,旁的,她从不在乎。

      入宫后第二个月,小娘离开了人世。

      她本有咳疾,虽于性命无碍,却是离不得汤药,从我入宫那日开始,便不再饮用汤药,也不愿再延医治病,身子一日一日垮下去,消息传进宫里,我只来得及去见了她最后一面。

      带去长公主府的太医只说了八个字,积郁成疾,药石无医。

      我见到她时,她两颊深深凹陷下去,一双美目无神,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听见动静,她勉力睁开眼睛:“小歌儿来了?”

      “娘亲……”我低下头,将额头贴在她的掌心。这么多年,她从不许我叫她娘亲,我知道她害怕,公主府不受宠的庶女,又有苏家血脉,身如漂萍,无处可依,唯有隐忍方可存活,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叫小娘……在宫里……累不累?”

      我含泪摇头。

      “小歌儿别难过……我只是太累了……要回家了……”她伸出手,吃力地抚摸着我的脸,“我若是早些……早些……你是不是就……自由……”

      我拼命摇头,“这和您无关,您知道的,我做不到的……”

      她想说些什么,却剧烈咳嗽起来,我连忙扶她起身,一下一下为她顺着背,木枝端来参汤,我小心翼翼喂她喝下,喝完后,她脸色红润了几分,她摆摆手,我扶她重新躺下,随后背过身,抬手拭去泪水,看了一眼木枝,木枝会意,拿出一个黄色卷轴递给我,这是来之前我求相平写下的圣旨。

      这是秘旨,内容是命父亲写下放妾书,还小娘一个自由。

      她半生不得自由,作为女儿,我一直无力去为她做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郁郁寡欢,油尽灯枯,这是现在的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不过是凭着这个我和她都不喜的身份,去为她强求一个自由。

      她枯瘦的手颤抖地接过圣旨,慢慢打开,美目隐隐泪光浮现,片刻后,她松开双手,圣旨缓缓滑落,她却不住大笑起来,泪水却顺着面颊慢慢流下。

      我将那卷圣旨放到父亲面前,他的反应令人有些意外。

      “苏氏是本侯妾室,又有子嗣生育,怎可随意写下这放妾书!”他似是怒极,用力将茶盏拍在桌上,茶盏碎成两半,茶水溅出,滴落在地面上。

      我扫了一眼破碎的茶盏,又瞟了眼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兄长,寻了位置坐下:“父亲,这是圣旨。”

      “圣旨又如何,如今陛下无实权,便是要本侯写放妾书,也该是太后亲下懿旨。何况苏氏已有所出,本侯怎可做出休弃这般薄情事来!”父亲对相平向来恭敬,今日神色倒少见。

      “是放妾,而非休弃。”

      “那又如何?苏氏活一日,便一日是本侯的妾!”

      我深吸一口气,高声唤道:“木枝,把人带进来。”

      木枝领了两个中年宫女进屋,我开口道:“大赦天下时,齐嬷嬷清理永巷罪奴,理出这二人来,说是多年前宣平上贡侍女,侍奉过珍夫人,后跟着主子去了永巷,父亲看看,此二人可眼熟?”

      不等他开口,我又接着道:“齐嬷嬷说,这二人替父亲促成不少好事,便是本宫,若无此二人,也难到这世上,既有如此大恩,太后便将二人交由本宫处理,父亲,您看该如何处理为好?”

      父亲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没说话。

      “父亲您看,本宫拿这二人,换放妾书,如何?两条人命,还有父亲忠君爱国的好名声,不知可够?再说了,兄长自出生起便被抱走,我如今记在长公主名下,小娘何来子嗣?时间不多,还请父亲拿个决断。”

      父亲没有回答,“本侯素日以为,诸多儿女中,唯你最是温顺,这一年来,方知本侯养了个好女儿。太后娘娘当真好眼光。”

      “父亲过奖。父亲既不愿,那本宫也不拐弯抹角。您贪慕虚荣,背信弃义,舍小娘,娶公主,又恨先帝贬王为侯,开始冷淡公主。珍夫人是为报复,您是为贪欲,小娘何其无辜,却沦为妾室。还有阿姐,若非您偏心云小娘,阿姐不会因风寒而亡,如今云小娘没了,小娘油尽灯枯,父亲,您可欢喜?”

      “父亲当是要说,男子多情,纳妾乃常事,何错之有,可女子又有何错,只因生为女子,就要承担你们多情的苦果?”

      “您误了长公主,误了小娘、周小娘、云小娘……后院女子,哪个不是为您所误,就连我和阿姐也没逃开,阿姐豆蔻早逝,我余生为棋,死生不由己。对了,还有三妹,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可怨您这个父亲对她不闻不问?”

      “您既不曾当过慈父,便莫指望女儿温顺,今日放妾书写下,本宫和您父女还如从前表面太平,您还是万人之上的国丈。”

      “你……”父亲似是被我气极,站起身,脸色铁青,拳头紧握,一时说不出话来。

      “清歌,怎可如此忤逆父亲?”兄长上前安抚父亲,转头训斥道。

      我冷笑一声,刚欲开口,便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女声——

      “这放妾书,本宫劝驸马还是写了罢,莫抗旨。”来人正是长公主,她漫步走入屋内,走到主位坐下,父亲不敢与她争,移坐至下首处。

      “公主……”

      “驸马,既是圣旨,无论出自太后还是陛下,你都得遵从。至于这二人——”她目光垂落在那两个宫女身上,“年岁虽大,但姿色尚可,既有功,待驸马写下放妾书后,本宫便向太后皇上请旨,替驸马将这二人收了房,做妾配不上,当通房吧。来人,拿纸笔来。”

      “母亲,这恐怕不妥,您身为妻子,清歌是女儿,不该……”兄长嗫嚅着开口。

      “清松,此为何处?”

      “长公主府。”兄长答。

      “那本宫今日便再教教你,权力之上,不论男女,不论长幼,只论尊卑。这是长公主府,便是本宫说了算。今日就算没有本宫,还有你妹妹,她既是皇后,便是她说了算,莫要乱了尊卑。”她指了指那两个宫女,“行了,还不快伺候驸马笔墨。”

      长公主身边侍女捧了笔墨来,那俩宫女颤抖着站起,连忙上前为父亲铺纸磨墨,长公主的目光始终淡淡注视着父亲,看着他一笔一划写完放妾书。

      放妾书到手,我双眸湿润,欲向长公主行礼谢恩,她摆摆手:“不必多礼。本宫不过是几分怜悯,几分同病相怜罢。把这放妾书给她吧,莫再耽误了。走吧,去送送苏氏,清松,你也去,到底是你生母。”

      小娘靠在我身上,强撑着将放妾书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脸上也多了些血色:“终于……终于自由了。”

      她小心地将放妾书揣入怀中,随后吃力地抬头望向兄长,兄长第一回离她这般近,目光描摹着兄长的面容,从泛红的双眸,到与她相似的嘴角,她突然笑了:“日后……世子不必念我,怀世子时我十六,感觉像是被人硬生生塞进一块肉,它始终在提醒我,我在与人为妾,在违背……对于世子,我初时是厌憎的,即便我知世子无辜,也不愿与世子亲近……”

      兄长不敢置信地盯着她,她没有理会,转头看向父亲,“还有侯爷……放妾书已下,您更不必念我,毕竟……我对您从未有情。”

      父亲双手紧握成拳,脸色难看,却什么也没说。

      “最后,”一口气说了那样多的话,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小歌儿……好孩子……别哭……我自由了,你也要自由……不要给我……墓……火烧……挑个离你近……山……撒……这是我最后……”

      我哭着点头。

      她卸了力,含笑闭上双眼,口中低声呢喃着:“……终于等到这一天,我好想回……”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屋内一片死寂,候在一旁的太医上前探了探脉搏气息,低声对我道:“苏夫人已逝,娘娘节哀。”

      我伸手紧紧抱住她,像小时候她抱着我那样,泪水无声滑落,终于,只剩下我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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