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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光线如雨(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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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光线如雨(二)
“那我先说好了。”发言者A是一名文质彬彬的男生。
社长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A:“史铁生先生曾经描述人的三种根本困境,其中一种是——人生来不想死,可人生来就是在走向死,这意味着恐惧。老实说,我以前觉得史老先生笔下过于关注生死、宗教、信仰,因此对他的作品并不感冒。直到前年爷爷去世,我赶回家参加葬礼。按照老家习俗,遗体出殡前要安置在村里的祠堂做法事。我们后辈都不太清楚复杂的祭葬步骤,全听大人的安排,包括轮流守夜。那天到了后半夜,我很困,实在不知道做点什么能让自己打起精神,就顺手从堂弟的书包里翻出一本高一语文课本,意外重温了《我与地坛》。没想到恰好应了北岛老师的那句话——有关死亡的知识是钥匙,用它能打开午夜之门。因为《我与地坛》,原本平复了两天的心情,在那一刻彻底瓦解崩塌。‘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明明是再平实不过的语言,却字字句句刺痛我的浅薄和无知,拷问我存在的意义。现在我可以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些话,但当时确实受到很大震撼,也想了很多。”
B:“十五六岁的年纪读一些大家名作,更多的是学知识点,中学语文阅读难免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嫌疑。过个三五十年,长大一些,再读,感受就会大不相同。”
A:“嗯。那些文字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引导我从艰难和痛苦中发掘一个宽厚的微笑,甚至……去尝试触摸永恒。”
袁泽昊迅速瞥了一眼宋念。
宋念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C:“有时候会想,假如仅仅考虑个人感受,死亡就像一场睡眠,只不过是醒来之后身处另一个陌生世界。我们忌讳和害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因为放不下。”
D:“牵挂?”
“对啊,牵挂。”C点点头,继续道,“记得季羡林先生把陶渊明的一首诗作为座右铭——‘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可面对生老病死,能做到如此处之泰然的人太少了。我们想方设法去逃避死亡带来的恐惧和痛苦,但这恰恰是离人留在世间的痕迹,说句矫情的话——是他们曾经爱和被爱的证据。”
D:“我并不觉得矫情。死亡是一场地震,震荡过后,总有废墟。一开始,我们妄想把废墟中的碎片捡起来重新拼好,结果却发现,碎片就是碎片,根本就不可能破镜重圆。更残酷的是你发现,只有清理废墟才可以重建家园。不管你舍不舍得那些碎片,你都必须舍得。”
E:“说到地震,我想起北野武关于日本地震的一段话。大概意思是,震灾并不能笼统地概括为‘死了两万人’一件事,而是‘死了一个人’的事情发生了两万次。也就是说,悲恸是一种非常私人的经验。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当别人经历痛失挚爱的时候,你的理解和同情,都不代表感同身受;而当不幸降临在自己的亲朋至爱身上,那些的煎熬徘徊、挣扎分裂,也你只有自己去消化和疏解,谁都帮不了你。”
秦胜玛突然轻声笑了一下。
林筝扬拍了拍秦胜玛的背。
讨论还在继续。
男生F发言前还礼貌地举手示意:“我是医学院八年制的学生,今年是第五年。上学期开始正式临床实习,陆陆续续的,接触到各类病人和家属。都说医院宛如一面镜子,照尽世间百态和人情冷暖。”
G:“那不是挺好的?细数起来,古今中外,学医出生的作家不在少数,济慈、柯南道尔、契柯夫、渡边淳一、鲁迅、郭沫若、毕淑敏……他们关心□□和灵魂,苦难和死亡,文以载道,医以济德。某种程度上说,你们做医生的,职业性质也称得上是得天独厚。”
F笑着摇头:“我也曾经幻想有生之年可以写一本既矛盾又现实,类似《沧浪之水》那种题材的小说。可惜才疏学浅,只好老老实实做一个平凡的小医生。”
G:“平凡却必不可少,保不齐哪天你真的发表作品了呢!”
F憨厚地拱了拱手:“承您吉言啦!”
G:“在医院会碰到不少记忆深刻的病案吧?”
F:“我最近在肿瘤内科轮转,主任布置了随访的任务,简单来说,就是联系或拜访已经出院的患者,了解他们的病情变化,提醒定期复查,同时为科研采集数据。”
H:“那岂不是和学校老师家访差不多?”
F:“有点像。我们一般先是电话随访,有的人比较配合,会仔细描述身体情况;有的人不愿多谈,推脱很忙就匆匆挂了电话;还有的人会破口大骂,毫不夸张的,破口大骂——‘你们早干嘛去了,现在人都死了,还调查个鬼’,类似这样难听的话。”
G:“别在意,总会有这种人。”
H:“眼睁睁看着至亲饱受手术和放化疗的煎熬,自己却束手无策,这种难受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因此迁怒于医生,这就不对了。医生又不是神,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不要紧,态度不好的人确实挺多,但这不是今天的重点。”F扶了扶镜框,继续道,“我想说的是当年我们班的组织胚胎学老师。他不仅教书有趣,还时不时给我们推荐一些课外书。也是在他的推荐下,我读了Elisabeth Kübler-Ross的书。”
H:“伊丽莎白……什么?”
F:“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她是一个精神病学家,被称为生死学大师。不过我更愿意称她为一个是探讨死亡、关怀人之所失的思想家和作家。她书中讲的故事和探讨的东西,尤其是现在再回想起来,对我的职业生涯有很大的启发。大家如果对生死学教育或临终关怀方面感兴趣,不妨读一读她的书。”
林筝扬坐在凳子上,腰板始终挺得笔直。
去年冬天,林筝扬的大学室友陈蕾到C城出差。陈蕾毕业之后回老家M城工作,两人难得见面,聊聊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回忆大学时代的趣事,一顿饭吃得很开心。
谈及家里的情况,陈蕾脸色一变:“其他什么都好,就是半年前我奶奶闯了点祸。”
林筝扬自然问道:“闯祸?”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不是外人,告诉你也不怕丢脸。”陈蕾平静地说,“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就开始跟爷爷生气,要么撒泼打滚,要么一声不吭,总之就是心里有疙瘩。起初家里人以为她只是闹别扭,后来越来越严重,才意识到不是生气那么简单。去医院检查,做心理辅导,药物治疗,总之能试的都试了,但奶奶的病还是越来越严重。其实身体机能都算正常,是精神上的。”
林筝扬怔了几秒,才小心翼翼地问:“抑郁症?”
陈蕾捧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才回答:“嗯,老年抑郁症。只是有些事情我们做后辈的不好开口问。为什么奶奶会得这样的病?为什么要跟我爷爷生气?我爸就算知道一些事,打死他也不会告诉我。”
林筝扬点点头。
陈蕾:“半年前,或许是真的受不了了,奶奶趁着家里人不注意跑到河边……就这么没了。”
万万没想到,陈蕾忌讳的“生气”和“闯祸”,竟是这个意思。
一时之间,林筝扬不知该如何接话。
陈蕾苦笑:“你别这副呆住的表情。说实话,这些年奶奶受了不少罪,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隔三差五还要发一顿莫名其妙的脾气。再后来,奶奶神志不清只能卧在床上,吃喝拉撒都需要别人照顾,活得既没有意义也没有尊严。我爷爷,我爸还有我姑姑,都已经尽力了,或许这样的结果对大家来说都是解脱,毕竟久病床前……”
久病床前无孝子。
林筝扬沉默良久。
久病床前无孝子?秦胜玛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放弃全职工作照顾秦母生活起居,俨然成为一名全能型护工。不少人会问她,你累不累?会不会有怨言?秦胜玛哈哈大笑,然后这样回答:“我七岁还尿床呢,我妈从来没有嫌弃过我,我有什么资格嫌弃她?!她辛苦了大半辈子,永远在为这个家操心,我欠她的下辈子也还不完。这辈子只求她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如果允许我再贪心一点,那我希望她的插花作品拿个社区大奖,在越剧票友争霸赛拔得头筹,还能成为小区广场舞的ACE!”
“林学姐?”
一声轻唤,将林筝扬从纷扰的思绪中拉回现实。抬头一看,是书店里兼职的学生。
“怎么了?”林筝扬低声问。
“楼下有电话找你。”
林筝扬遂起身离开。
读书会依然正在进行。
“我也说一件自己家里的事。”短发的女生X开口,“我出生的时候外公已经不在了。高考前夕,外婆也因病去世。那时候我在学校住宿,知道外婆住院了,还去医院看过她两次,说是病情稳定,没太大问题。直到考完最后一门,我才知道外婆已经在前一个礼拜去世了,家里人都瞒着我,只为了想让我安心高考。”
对面的男生Y嘟囔了一句:“最烦家长这种‘都是为你好’的说辞,自以为是。”
Y旁边的女生迅速拍了他一下,Y乖乖噤声。
X摆摆手表示并不介意:“我当然也怨恨过,哭着质问我妈,为什么要瞒着我。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妈妈以后没有爸爸妈妈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当时的眼神,后来就再也没有勇气和立场去责怪她。”
Y正色道:“老舍先生说过,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
X有些哽咽,平复了几秒钟后,继续说:“后来有一年清明,准确说是清明前夕,我梦见了外婆。第二天一大早,我跟我妈说我昨晚梦见外婆了。她当时正在厨房为我和爸爸做早餐,背对着我,什么都没说……”
宋念开始走神,周围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游离的眼神碰巧与袁泽昊对视。袁泽昊一副担忧的模样,宋念只是轻飘飘地勾了勾嘴角。
宋念向来自诩是一个心肠很硬的人。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感情泛滥的年代。大多数鸡汤类的影视或书籍,观众们除了抹去一把泪水唏嘘两分钟,并没有在他们的人生加入更多变量和参数。这个世界从来不缺乏感性的眼泪。宋念已经习惯用漫不经心或插科打诨的方式去伪装自己,在情感表达上反而变得吝啬又节制。
二十分钟过去林筝扬才回来,刚一落座,恰好听到蒋傲兰一番豪言壮语的结尾部分:“Every man dies, not every man really lives!我相信生命的力量无孔不入,它可以创造无数奇迹。死亡让人恐惧,却也因此证明了你的勇气。生命的尽头有另一片天空,只要你腾空而起,就会与奇迹不期而遇!”
众人纷纷点头称赞,甚至还有人鼓掌。
社长感谢蒋傲兰,接着呼吁在座各位踊跃发言。
蒋傲兰坐在小板凳上,兴奋地一把拉住站在自己身后一脸冷漠的宋念的衣角,喊了一句:“这里!这里!”
宋念按住蒋傲兰的肩头,不着痕迹地捏了一把,意思是小屁孩老实点别跟打了鸡血似的。
无奈,满座的目光已经汇聚到了宋念身上。
蒋傲兰的脸有点发红,用手肘撞了撞宋念的腿,示意她赶紧讲话。
宋念想了想,还是笑道:“我书读得少。”
马上有人表示:“没关系,我们就是很随意的交流。”
宋念一脸正义:“既然这样,那我推荐一本世界名著——《哈利波特》。”
话音刚落,在场一名狂热的哈粉大呼一声Yes,激动到不行:“对对对!罗琳本人说过,哈利波特的一大主旨就是死亡——故事的开始就是詹姆和莉莉的死,贯穿其中的是伏地魔沉迷于征服死亡,并不惜一切代价来达成这个目标。”
另一名女生Q接过话茬:“伏地魔对于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也是人类共有的。从文学角度讲,哈利波特系列小说主体可以有多样化的解读,比如勇气、成长、权利、偏见、自由。”
难得遇到同好,宋念倍感欣慰:“罗琳的聪明之处是让这些概念在书中自由发展,而不是有意识地向读者灌输。”
那位哈粉起身一路小跑,分别与宋念和女生Q击掌,回座位后被他旁边的麻瓜朋友一顿胖揍。
气氛似乎被带跑偏。
宋念看着自己的脚尖,抬起头却话锋一转:“那不如分享一个小游戏。我的好朋友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假如半夜三更,你独自走在大街上,看到马路对面出现你已经去世的恋人,你会怎么做?”
有胆大的红衣男生扬声:“那至少要先确定是人是鬼吧?”
席间有善意的笑声。
唯独十米开外,袁泽昊皱眉,用复杂的眼神望着宋念。
宋念的语气还是一贯的轻松:“是害怕地掉头逃走呢,还是走过去看个究竟,大胆地说上一句话?”
众人沉默,开始掂量自己心中的回答。
蒋傲兰有些按捺不住:“这是心理测试吗?有没有答案?”
宋念:“没有答案,只是一个游戏。”
蒋傲兰又眼巴巴地问:“那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宋念:“我?”
我看到她站在那里,但我们两人中间好像隔着一层纱,怎么看都看不真切,怎么跨都跨过不去。从此,我不得不承认世上真的有阴阳相隔。
曾经,不论何人何物以怎样微弱的声音提起“陆小安”三个字,它都会像锋利的牙齿,毫不犹豫地咔嚓一口,咬住宋念的心脏内壁。紧接着,青涩甜蜜的画面像幻灯片一般翻滚涌现,逼进宋念的视野,温柔的怅惘,抽丝剥茧的痛。再后来,时间把它们归于平静,埋藏在心底最深处。
“我不记得了。”宋念的声音听上去像是飘在半空,有些不太真实。
没等蒋傲兰追问,宋念的脸上又重新研开一抹笑意:“再说,我是相信科学的唯物主义好青年,我肯定不会说什么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之类的话。”
红衣男生:“为什么不呢?其实还挺浪漫的,换做是我可能真的会那样做。”
蒋傲兰嫌弃:“这种假设性问题最讨厌了,反正我是无法感同身受。”
红衣男生忍不住调侃:“等你谈恋爱没准就懂了哦!”
蒋傲兰撇撇嘴。
而宋念黑漆漆的眼眸发出幽闪闪的光:“其实不用经历亲朋离世或爱人走失,光是硬盘损坏、手机弄丢这样的小事,你就会明白,人生的时间断层和情感割裂是不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