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雨滂沱》苏菲张

13、白兔妈妈和狐狸们（3）

　　有时候，人没有选择。
　　——齐峥

　　拯救总被描述为一种神圣的行为，但凡拯救总要和大善、大爱牵扯一些关系。实际上，拯救分很多种，有佛祖割肉喂鹰超脱普渡式的拯救，华佗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式的拯救，岳飞精忠报国浴血奋战式的拯救，也有梁山伯与祝英台蛱蝶情深至死不渝式的拯救，还有，孩童放过手中的虫这样不值一提卑微渺小式的拯救。

　　我的拯救，与大善大爱毫不相关，只是我的一点私情罢了。我的拯救，很狭隘，很直接，有明确的目标。

　　我想救的，是一个死去的灵魂。我要在他犯下太多错之前，救活那个灵魂。

　　其实想想，该承受和负担这一切的本就是我，他只是代我受苦。他是因为替我负担了我肩上的东西才成为如此卑劣一人，他是替我承受了我的命运。我却轻视他，侮辱他。我很自私，一味逃避，还自视甚高，以逃避为荣。

　　磨难与痛苦会使人深思，痛愈深，头脑愈发清醒。我终于发现没谁对不起我，是我一直对不起别人，我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所以，我的拯救是为了赎罪。

　　这些日子里，我非常努力学习如何管理和经营一个企业，甚至有些走火入魔，半夜，也为自己的咖啡续杯。不过，我似乎总比杜家驰要晚一步，去的时候，咖啡壶里总会剩下一半温暖的黑咖啡。我慢慢倾倒那棕黑色的透明液体，潜意识里模仿杜家驰的动作，轻皱双眉，按一按太阳穴。有时，我会抬头看看二楼的墙角，看着看着，就感伤起来。到底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我已分不清。

　　儿时的我梦想自己有如瀑的乌黑长发，发梢触及腰处，微风袭来，发丝飘散，发中有茉莉香气。而现在，我却只留齐耳短发，稍稍长一些，便忍不住剪掉。

　　哪个我在梦中呢？

　　早上出门碰见杜家驰刚要开车离开，我犹豫一下，还是转身去车库里取车。他却按下窗玻璃，说：“一起走好了。”

　　我知道，他有事要说，所以故意在这里等我。

　　一坐到他身边我就后悔了，淡淡的酸橙杜松子酒味令我感触万千，几乎流出眼泪来。

　　“今晚有安排吗？”

　　我摇摇头：“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和戴维约好一起看电影，好久没陪他了。”

　　“今晚成瑞酒店有个宴会，是生意上的前辈邀请，他帮过维明不少，不好推辞。本想邀你作伴，没想到你已经和小戴维有约了。”

　　其实，生意场上，提起维明，人们想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杜家驰。我这个正派接班人反倒显得无足轻重。应酬一类，也多是来邀杜家驰。大概所有人都认为维明迟早会被杜家驰吞入腹中。他约摸是想趁这个机会，正式带我进入社交圈，帮我建立人脉。

　　“戴维那边解释一下应该没有什么关系，他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

　　杜家驰看我一眼，目光深邃：“我还一直当你是个孩子，以为你一定拒绝。现在，你真的是个大人了，还作了母亲。”

　　“感觉很奇怪吧，我也不敢相信，自己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头一次我们如此心平气和，如此坦诚地聊天，如同旧友。这样说也可笑，算起来我们认识十三年有余，又无血缘关系，不是旧友，还能是什么。

　　杜家驰很贴心地叫秘书帮我准备了一套礼服，一件深蓝色的背心裙，刚好掩住膝盖，上面用浅一些的线小心绣满花纹，许多不规则排列，大小、颜色也不一的彩色水晶沿着圆领贯穿整个肩部。穿在身上大了些，这些年我清瘦不少。也真是委屈了这件衣服，穿在我这么个人身上。我决定把这件衣服好好收藏起来，若是哪一天维明名破产，还可用它来维持生计，不至沦落街头。

　　我戴在右手手腕的石头手绳与这条裙子格格不入，就像我这个人一样，秘书小姐委婉地劝我暂时解下来，我却下意识护住手绳，说：“这是比我的命还重要的东西。”

　　那晚，我穿着昂贵的裙子，挽住杜家驰的胳膊，与他并肩前行。我不知这幅图景落在外人眼中是什么样子，反正在我眼中，有讽刺的味道。小时候，这样的画面我梦想过无数次，可当我不再希求这个梦，它才成真。有些事，你非得放开，它才会屁颠屁颠追过来。

　　又是酸橙杜松子酒的香气，一天之内，我竟闻见两次。

　　他带着我和认识的人一一打招呼，脸上覆了面具似的，表情到位，无懈可击。后来我才发现，人们看我俩的眼神，分明是看一对准夫妻的眼神。在他们的猜想中，杜家驰想得到维明，而我则想保住维明，我们两个在一起是两厢情愿，两全其美的事，是最符合经济发展规律的事。

　　杜家驰忽的侧脸小声叫我朝一个方向看过去，他告诉我，那是百利奇百货的经营者。百利奇一直在和维明抢市场份额，想要打败维明，成为百货公司的龙头老大。

　　可惜，百利奇和维明总是旗鼓相当，因此成了死对头，明里暗里地较劲。大约五年前，百利奇的董事长齐桓一去美国养病，他的独生子齐峥成为实际的掌权人。

　　不同于齐桓一，齐峥是个狡猾的人，也是个手段肮脏的人，无所不用其极。他有一阵大搞低价促销，着实轰动了一把，后来又不断和明星传出绯闻，借以侧面宣传百利奇，最近又在繁华区开了一家新店，主打太太牌，专卖奢侈品。

　　他的脸我没怎么看清，倒是他身边的女伴深刻美丽的五官清晰地映在我眼前，我觉得眼熟，像是某个明星，或是模特。杜家驰要过去打招呼，叫我留在原地，他怕齐峥见了我又会打起什么主意来。

　　我去旁边的长桌拿些点心吃，不远处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一人端了一杯鸡尾酒凑在一起交谈。

　　“一个吃软饭的，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东西。”矮个男人恨恨地望向杜家驰的方向。

　　高个男人戴着眼镜，斯文清高的模样，满脸不屑：“这种人，总要靠攀龙附凤活着。”

　　我漫不经心地捡了一摞盘子捧在手里，走到他们跟前，松开手，一摞盘子即刻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响。整个大厅倏地静下，我不紧不慢地开口：“不好意思，手有些滑。不过还好，我赔得起。就是把盘子砸你们身上，我也还是赔得起。”

　　找出了声音的发源地，所有人的目光渐渐集中过来。

　　“你……这是什么话！”

　　矮个男人的声音尖锐，像用石头尖划过黑板的噪音。

　　“这话的意思就是一流的宴会里进了三流的人，不干不净，叫人心烦。家境一般也就算了，长相还这么差劲，你们这种人居然也进得来。进来了，就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像老鼠一样缩在角落里就好了。还非要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连出门之前要刷牙的道理都不懂吗？”

　　高个男人认出我，气急败坏：“不要仗着宋家就在这里无法无天，宋小姐在英国待太久，忘了礼貌了吧。”

　　我扬手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我个子不高，幸好今天穿了一双高跟鞋，才没有出现打到一半才发现只能够到他肩膀部位的尴尬。

　　又是清脆一响，打得高个男人当场愣住。

　　“我问你，你敢还回来吗？我就是倚仗宋家，我就是没有礼貌，我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教训你这种低级人。怎么，叫你父母帮你出气吧，反正你也不过是榨干他们的吸血鬼，等你自己赚到钱，再亲自还这一巴掌好了。”

　　高个男人看着我，恨不得掐死我，眼睛射出万道毒光。

　　我却来了兴致，细细打量他，最后叹口气：“现在技术这么好，把眼睛，颧骨，鼻子，嘴唇，下巴什么都做一做好了，可惜了这个个子。等你整完了，你吃软饭的梦想说不定就能实现了。不过想攀附我不可能了。次品，我宋于心连看都嫌浪费时间……”

　　杜家驰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对我说：“跟两位道歉。”

　　他的语气很严厉，声音冷硬，第一次，他对我生气。

　　我只倔强地咬着嘴唇，一语不发。他冰着一张脸，出人意料地，朝对面的人深鞠两躬：“对不起，是我们的错，两位先生的损失我们愿意补偿。”

　　愤怒就像易燃气体一样填满我的心脏，轰的一声爆炸。我跑了出去，准确地说，是逃了出去，在做出任何疯狂的事之前。我在酒店门口停住，捶打自己的心脏，胸口像要裂开似的疼，今晚我没有带药。酒店门口的喷泉，喷出五颜六色的水柱。

　　有人从后面扶住我。

　　我只觉得心酸，泪水不受控地掉下来：“是我犯贱，是我一厢情愿，是我故意不成材想留你在身边，是我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现在我不需要你了，你离开啊！我求你离开好不好！求你变回原来的样子好不好！”

　　“宋小姐……”后面的人意味深长地叫我的名字，拉长了声音，像是玩味。

　　我转过头，看见陌生的一张脸，浓密的眉，炯炯的眼，如鹰般凌厉。

　　“脾气倒是叫我领教了，”他似笑非笑，打量着我，像是在算计什么，“他没追出来，你一定失望了。”

　　我已猜到他的名字：“齐峥。”

　　他故作扫兴：“本来想搞把自己得神秘些，这样显得无趣了。”

　　我甩开他的手。其实，我给自己设定的性格不是这样的，即便不能像杜家驰那样左右逢源，至少也不能是这种无理取闹，浑身带刺的样子。

　　他走到我前面，宽阔挺拔的背影遮挡住一半风景。

　　“宋小姐身体还好吗？两位宋先生都是因心脏问题离世的，我听说，宋小姐在英国的时候曾发生过一起严重的车祸事故……”

　　往日不堪的记忆重新浮现，这是我最不愿提起的一件事。

　　“传闻总是夸大事实。原来齐总也有兴趣，百忙之中还关心这些东西。”

　　“不管真假，消息灵通总是好的，这是商道。”

　　他的眼神分明在说：不知杜家驰是怎么教的你，你还差得远。我垂眼不语，齐峥自觉无趣，说还有一些应酬，要回去打理。

　　我望着他的背影，终于还是耐不住开口：“我不会成为一个商人。我只想做完我想做的事。”

　　他没有回头：“宋小姐，有时候，人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