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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四节 ...

  •   第四节

      宁轩突然晕眩,温珩给他切了脉,竟是饿的。

      温珩本不敢信----可这几年在天山,因着自己练功辽伤,需得通晓脉象医理,师傅鹤阳不敢马虎,是让最擅医术的青阳首座指点的,应是比当年随着君淮学的,精进了不少。可怎么也难想当朝皇太子能饿到晕。

      然而他确是饿的------温珩正没理会处,芳露已经即刻端了一碟切成半寸见方薄片的蒸南瓜,一碟浇了山楂酿的白糖糕出来,利索地拿小银叉探了,每片又自己先切下一丝丝边试了,这才喂到他嘴里。宁轩吃了两片南瓜,半勺白糖糕,还继续要,芳露却把碟子收了退下,柔声道,“殿下先垫一口回回神。吃多了胃里倒要不自在的。鱼茸参粥已经热上了---下午时候就熬到九分好的,再热半盏茶的功夫就好了。”

      宁轩点头,芳露下去了,才瞥一眼略手足无措地立在床榻边的温珩,由着他重新诊脉,懒懒笑道,

      “一整日地忙乱,诸事千头万绪。早朝前饮了盏燕窝上朝去,殿上明枪暗箭地一通往来,退朝了也是乏得一时根本不想用饭---到方掌院家也恰恰错过了午膳时候---这位老先生也真是,只给茶,连点心也没有。若是洛川这个没脸皮的,倒是定会张嘴讨饭,我可怎么比他?”

      温珩听得也是微微勾了下嘴角,后又忍不住低声埋怨,

      “殿下脸薄,出了方府也可将就家饭庄用个晚膳。再不成,回宫了,总该是记得的。”

      宁轩心中又是好气又有几分好笑,挑眉,瞥着他,

      “踏进自家家门,便是我夫人给人弄成了个蜡偶在荷花塘边,伴着晚风莲香摆着,阂府的人围着---明是求情实是瞧热闹!连我车辇进门,一个来掌灯接的都无!我倒要说呢,我那位夫人,便没有倾国倾城的风华,模样儿是极好的,蜡偶陈在那儿便罢,倒怎叫你弄出来那般难看!前院一边儿狼烟一边儿水患,后院儿又热闹成如此,我又没习过“断欲”啊“绝情”啊“不虑”啊的本事,你倒叫我还能想起来用晚膳?”

      宁轩靠在软枕上,拥着衾被数说他,脸色倒逐渐不像方才那样沉郁,嘴角渐渐挂上丝笑,温珩听得也是抿唇低头,却还是忍不住回,“什么模样也不是我能捏出来的---自就是有这模样。”

      宁轩皱眉,叹气,

      “中宫为媒圣上亲指的大辰皇太子妃啊!你就不给留半分体面?亏得她其实就是个没脑没心的孩子家,否则,”

      温珩抬头,“就因中宫为媒,圣上亲指,所以一个‘孩子家’便可因吃醋闹气,轻易就没脑没心地想一杯毒酒结束两条性命!而后烧了埋了再报个暴病,这就是殿下要的体面了?”

      宁轩听他如此顶撞,倒并不意外,也未动气,只答了句,

      “这确是皇家的体面。”

      温珩闭口不语,宁轩又半笑道,

      “兵部那边收到了丰城送过来的战报---把你描得杀人魔王也似的,简直象要茹毛饮血……谁知道将军其实侠骨柔肠?”

      谁知温珩却沉声言道,

      “属下确曾茹毛饮血过---却不因嗜杀或勇悍,只是畏死求生。便在当时,始知对生之恋。之后服绝情草,修逆七情六欲之功,渐‘失嗅’‘失味’‘断欲’‘断忧’,属下也确觉距常人渐远,只是即便如此,于沙场上恨不能做人魔,却也只有一念:身后家国亲人之‘生’。属下实不明白!殿下能被两布衣书生以“人命不可轻弃”说动,一肩担下瘟疫蔓延罪责,不做丝毫争辩推诿,只为继续救治!却怎可容无辜害人命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身侧,在身边人身上发生---还要维持这样体面?!”

      宁轩久未答话,温珩也不再说,直到芳露端着粥进来,才要服侍他喝,他却起身摆手,喊赵有拿夹衣过来,伺候他换,让芳露把粥菜装了暖盒交给赵有,却是说,要去荷苑太子妃那边过夜,吩咐芳露收拾打点行装---除却宁轩需穿用的衣物药品,另特别让她打点十二色宫点,六色淹渍时鲜果品,两坛金银花酿。

      芳露躬身应承。宁轩着了家常长袍,叫赵有提着食盒随着他去了。

      温珩呆立当地,瞧着芳露收拾,没挪步离开,瞧着她不过顷刻就将方才宁轩交代的点心小食,酒准备齐了,也是惊讶,芳露微笑回:“从朝堂传回信儿说殿下要亲去辽东,奴婢就先把这些个精致吃食到厨房去准备了---知道沈侯已经在北寒地多日,见着殿下从京去,必得要的。不单这,下午时候还让顺子去鹤云阁买了了桂花糯米糖藕,水晶肘子,熏鱼,樟茶鸭。都备齐了。殿下最纵着沈侯,”她停了停,瞧温珩,“却是最心疼将军。在府里,总是念将军在天山情形。总觉得将军,是太吃苦了。上次接将军来小住,之前,吩咐我们收拾打点,终归不放心别人粗心,最后将军的起居处,倒都是芳露一手准备的---不晓得将军的喜好,全是照殿下的喜好来。”

      “芳姐,你不怨么?”

      芳露一怔,见他望着荷苑方向,低头继续收拾,“奴婢是什么身份?怎敢去怨娘娘!”

      “不是怨娘娘,是,殿下。你就不怨他如此不公,这样…”

      “奴婢怎敢怨殿下!殿下既是夫君,又是主子,便打我骂我,也是应当。”

      “可是---芳姐,你对殿下,是太爱,还是…只是认命?你若爱他,又怎可不恨他并不爱你?你若不爱他,何不走呢?你若怕太子妃那边不放过,我可安排你……”

      芳露吓了一跳,赶紧道,

      “将军莫开玩笑!”

      温珩不再多说,转身出门,信步,走到了内湖远侧,于湖边假山边上坐下,掏出了一管翠绿竹笛,放置唇边。

      蜀地多竹。

      他自小,做得一手好笛,更擅吹奏。

      可惜叶骏从没耐心学。笛子是央他做了好几根,却不肯真正好好学起来。

      叶骏好耍赖说,横竖我也不能比你吹得更好,听你吹就是。我何必学?

      便就喜欢在榕树下,赖着枕他腿上,听着他笛声午睡。他睡熟了,有时温珩童心起,就拿了笔,在他脸上画几头小猪。他醒了照见,便抗议,“画也画骏马-----人家是良驹!”

      “你不如改名为猪字常懒!”他拿着竹笛敲骏儿的头,“讲书就睡,闻食便起!”

      。。。。。。

      可这小猪,如今,却真成了---良驹。

      那年伤势稍缓,终究克制不住,求师傅许他悄悄地,去一趟荷花塘---看看他,看看他如今的样子。师傅竟没反对,亲自携了他下山,回到了----他原以为一生不会再想再回,却原来日日惦念的地方。

      尚未见他,便得知,叶家的小少爷,已经离开了叶家,万贯家财不要了,锦衣玉食不要了,称若父母病,自己自会侍奉汤药,父母安好,自己却不肯在居叶宅之中,杀姐姐真凶一日未能伏法,挚友骆辰之污名一日未能洗清,自己是不会再回到叶宅去。

      他搬进山脚下小院,将官兵翻得狼藉的屋子院子自己一点点恢复原样,只在门口立了“淮骏医馆”的牌子,行医自养。

      据说开始时毕竟许多人疑他年少少经验,肯延请的人甚少,他便给当年同骆淮相熟,信他医术的老郎中做搭档,所要不过一日餐饭。又上山采药材,做辨识提炼,卖给郎中或药馆。不久,一场时疫,他的方不但救人最多,甚而救了个双胎难产又患病的妇人,母子三人均在他手中死里得生,小叶神医名声渐起,逐渐真能行医自足,尚时常给穷困人家义诊,赠送草药。逢人谢,总说,我有私心----能多救一人,当是可多积一份功德,若八年之中我可救百人,千人,那总可换他一人回来罢?

      当时温珩蒙着斗笠黑纱,只在墙角听师傅替他问,听他们讲----不是说,服了绝情丹,便算没成神功时,也该是寡情吗?可又为何,心里又痛又甜?

      当夜,便潜在院后,不知等了多久,终听见脚步声伴着柳叶哨子声---那如今身量已经高过他的少年,一身粗布衣衫,提着药箱,扛着才采回草药的竹筐,回得家来,少年想是这两年风吹日晒,原先圆润细腻的脸蛋,如今棱角分明,肤如麦色,浓眉高鼻,只那双瞳仁极黑的大眼,依然那样清澈透亮,宛如当年。

      他点了油灯,生火做饭,等水开时,便拿了卷书在念---却是《中庸》,一身粗布打扮,在厨房里忙碌的少年,却比当初有先生讲课的小少爷更象个努力进学的学子,念几句,思考一番,到煮了面,匆匆撒上葱花盐巴吃了,收拾了厨房,便拢着书再去接着看。一边摊开的是经书,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一边却是一页页抄写的种种对朱子集注的解释---蝇头小楷,正是当年骆辰一笔笔写下的文字。他一直在灯前诵读,而后,又临着骆辰的字,习字,直到午夜,才恋恋不舍地先仔细收了那卷骆辰书写的解释,在胸前又抱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

      “你不在,我还是有处不懂---好罢,待明儿再好好想想,兴许做事中,倒想明白了。你说过圣贤书要读到心里去,原不只是为背诵考试,那是中华人千年来做人的学问。于事事,都有教益。今儿又再读你最喜欢教我的“仁”,确乎去诊了病助了人回来,似乎更好懂些了。”

      他将笔墨经书收好,除了外衣上床。屋子里一切的布置照旧,连被子枕头,都是曾经两人同榻而眠时的旧物,边缘仔细地加了棉布封边。

      他不一会儿睡熟,温珩悄悄进屋,点了他睡穴,便就坐在他身边,仔仔细细地看他,每根睫毛,每丝头发,一点点抚摸过去---只可惜,看不见他最好看的瞳----当然,更再也看不见,他心里眼中的自己。

      一点点地翻过他写的字,做的笔记,文章,更看见一塌纸,纸上全是画的从前的他与自己---终究忍不住从中取了张,掩在怀里,而后,便取出竹笛,就在院中,吹了许久的笛。眼见天边蒙蒙亮了,进屋,在他脸上画了小马,四蹄腾飞,看了好久,又小心擦了,解开他穴道---再不舍,也只能转身离去。如今,此身已不全属于自己。

      之后,每年他生日,总是会在当晚去。点了他睡穴,看他睡颜,吹半宿的笛,在黎明前走。眼见他越发地自信硬朗,越发地乐观坚强,他想着他的辰哥哥,却从来并不是悲伤地想。他从来不跟任何人避讳谈他---谈那个八年之约,谈他救人的私心,谈他信未来定能再见,会得让他看见更好的自己。

      是更好的啊!比他所有的想像,都来得更好。

      他居然真在院试拿了一等第一,却连放榜都没等,便匆匆去蜀西闹鼠灾的几县采样,送药,冒大险把不同老鼠形貌做了详细记录,活动地区,习惯,做了挂图在各县警示。

      半年前,他再考乡试---竟然,也拿了第一。身中解元的少年,却是个和同年中了第十七的同学姚修文一起,葛布短衣斗笠帽,两位举人老爷,赶着骡车上路,直奔旁人谈及色变,恨不能逃离的黄河疫区。

      当君淮告诉温珩,那个能让太子改变主意,担下责任,放他们进疫区,治病,采样,做记录的青年书生,便是骏儿时候,温珩,并没有意外。

      “你可知他最终使得封村官兵队长拜服,转而上呈上司,终于达至太子,又让方掌院感怀的话,是什么?”

      “他说,军爷脸上的深疤,想必是战场上留下的---治疗不及时,必是有感染,才留下疤痕。军爷身为兵士,保家卫国之时,绝不能畏死----不畏死,却是为了身后更多的生。”

      “我等身为医者,大疫时,也当不畏死---不畏死,是为了眼前更多的生。”

      “军爷从军多年,想我大辰,对边疆寸土,必争!为保疆土,不惜人力物力,花费钱粮,不由得丝毫土地流于敌手。”

      “然而我朝,对土地寸土必争,对百姓性命,反而不要竭尽全力来救么?”

      “我也是读了圣贤书的。何为国?何为朝?何为社稷?!疆土为国,民为国本!试想我朝军民,为保寸土不惜牺牲,却不肯为救治患病的同胞,而稍冒染病之险?我们不能放弃尺寸国土,何能轻言放弃人命!?”

      。。。。。。

      君淮同他言此之前,天山剑门于辽地居住之门徒,得了辽帝欲犯大辰的消息,昼夜赶至天山。

      君淮同他讲此之时,他正着战袍,上战甲,悬宝剑,背巨弩,持长枪。

      君淮对他讲,骏儿在病尸遍野的瘟疫村边,昂然不肯退让,坚持要进,

      “大疫时,医者不畏死---是为了面前更多的生。”

      他跨上黑玉,领了八十精骑,二十剑客,向北疆疾驰而去。

      不是不担心他。不是不记挂。

      只是保家卫国时,不能再言及其他,

      宁入杀场为修罗,征袍染血,强弩追命,大开杀戒三十里。

      但只要,此身背后,炊烟不改,书声依旧,青衫小童,仍削翠竹做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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