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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五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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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太子妃瑶玉从沉暮时分睡了一个多时辰,迷糊中醒来,喊口渴,侍女赶紧端了温茶来。
瑶玉饮了几口茶,一时也不困了,拥着被,坐在描金百鸟床上,挽起了一侧芙蓉绣帐,只坐着发呆。心里一点点儿地回想方才,再想起当时怕得要死气的要疯的一切,却似乎并不算是什么了,满脑都是宁轩抱着自己,虽是数落了两句不是,却是宠爱的语气。长眉,凤眼,眸子里柔和的波光,让她沉醉。
这是大辰的皇太子,她的夫君呵!
当年姑姑向她爹说这门婚事时候,她不愿意。
什么大辰太子,她不管——这人她从小听姑姑们议论到大,总是恶毒诅咒的语气,短命鬼的叙述,分明是全家都认定他必然早早夭折,如今,让她嫁!
她是二八好年华,自小生得模样好,全大辰公侯世家没谁不知姬瑶玉美的,如今,让她嫁个大了她快一倍,近而立还没娶妻的老男人!这什么皇太子!莫说年过三十没人嫁,连个姬妾都没有,子嗣也是空,若不是太丑太怪太讨厌,便只能是姑姑们说了十几年的,必然要短命横死。所谓皇太子的虚衔——她虽然不懂什么朝政,却也大约也知道,这皇太子又不是今上亲生,是之前短命横死的前朝皇太子的儿子,留着这虚衔,不过是个幌子,是给旁人看的,这头衔其实是个祸患。
这次要她嫁——来得匆匆,不过是因为另外个什么官儿,据说是朝廷里有些势力的,不合脑子抽水,巴巴地想当这虚衔太子的老丈人,姑姑一句——绝不能让他有了这层臂助!为了拦别人,就把她塞了过去!
只是,霸道骄纵了十多年的她这会儿才知道,什么疼什么爱什么宠,一切都是空,管她怎么哭怎么闹怎么说要绝食上吊,爹只肃然地——-瑶玉,你要识大体。你嫁,是为了我姬氏一族,待嫁过去,也要永远记得,你是为了姬氏一族嫁的,你是我长女,要给妹妹们做个好榜样。你看大姑姑,那才是全家最大的荣耀,天下所有女子的榜样。
她不管!
哭啊,闹啊,且真的挂了条白绫——-她哭喊着,原来爹爹疼我全是假,瑶玉没亲生娘亲,爹爹便也不亲了!
她娘身份本最贵重——是西疆最大族——牟族的公主,因牟族势大,又一直忠实朝廷,朝廷封了郡主。父亲当年派驻在那儿时,却只是六品的武官,偏偏阴差阳错结识了当地最美也最尊贵的女子,那女子是火烈的性子,说嫁,就真的嫁了!这在当时,朝廷当了个正经政事,提升了父亲的官,好配的起郡主的地位。
只不知郡主嫁的是否开心——也无从知道了。她生女儿后不久便去世,这尊贵的女儿,全家一直高高地捧着,父亲续娶的妻子,向来也未敢对她不好——-不是视如亲生的掌上明珠,而是尊如头顶的金珠。
不是亲生的————原来就一切都是假的呵!!
她闹成那样,她听见继母怯怯地对前来探望的姑姑嘀咕,“就她这样儿…能行吗?”
姑姑哧地一笑,“这才正好。都不用调教,浑然天成!”
随即又显出咬牙切齿的样子,“那假仁假义的短命东西,我提了,他竟然欣然应允,说了一派堂皇话!又让皇上把那句话讲出来——你根本看不懂宁轩的本事,你非得要,我就准,别到时陪了侄女又折兵才好。什么看不懂?弄得玄虚!若皇上不要犹豫做样子,下得狠手,哪儿还有他!”
她并不太懂姑姑的话,但至少知道,绝不是好话。
愿或不愿,懂或不懂,她在17岁上,知道了金鳟玉贵全是虚妄,姑姑一张嘴,父亲一句话,自己就要嫁给个他们的敌人了。
婚前那一次内廷的赐宴,她本不想去——从前最喜欢有这样机会,盛装打扮了,在所有女子中,得最多羡慕的目光,最享受听人偷偷问——那湖色罗衫簪玉芙蓉的,是谁家女子,真是好看啊~~
可这一次,却觉得,再好看,又有什么意思!
偏偏,这次赐宴后,却可以在两侧角楼里,窥新科钦点的状元,榜眼,探花连着二三甲考进了翰林院的几位,进宫谢恩,赐宴。
这是对于内廷的女子们而言,最风光无限好看的观景,从前瑶玉也盼的——只是,如今,意兴阑珊。看有何用?再也不能做个遥遥瞥见状元郎,状元郎也瞥见角楼上的自己,最风光的郎君配最美的千金,让中宫之主的姑姑做个主,让天下至尊主个婚的美梦了。
可毕竟已经在这角楼上,看,便也看了。
状元郎形容果然秀雅——怪不得都玩笑说,男人模样也重要,若太丑了,文章固然好,也万不会点成状元,朝廷的体面呢!
探花郎确实更风流,似是抬了下头——就让身边这些千金小姐公侯郡主们,羞红了脸。
然而
所有那些风流那些风光,为何——-突然都失了色?
身边的千金小姐们是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不再低低笑着议论?
方才倜傥风流的探花,秀雅自持的状元,是怎么就现出了又局促又紧张,甚至是很不好看的战战兢兢的神色?
那----头戴九旒冕,身着九章衮龙服,纱衣罗裳素中单的男子,他从车辇上下来时候,也并没带上多大排场,也并没觉得,怎样迫人气势,却怎可能,在他们的面前落了座,对他们温温和和地微笑着开始问话,说的————据翰林学士家那位据说饱读四书五经,每日要检查自家公子们功课的诰命夫人说——-都是些圣人言语,时政策论的功课,本就是这些人最擅长最骄傲的,可——-怎就,所有的才俊,都显得黯淡了?
不知身边是谁家千金幽幽地低低地说了句
“都说普天下的才子,在他跟前也都不敢再炫耀博学才华,普天下的倜傥郎君,在他身边也失了颜色……果然——-果然啊!”
这句话却居然没被任何人玩笑,却是一片叹息。
后来瑶玉才知道——-这一次角楼窥看的最美风光,于许多世家王侯的千金而言,看的本就不是什么状元郎,而是,看不久前风华压了江南数百为钱粮税事闹事举子的大辰太子周宁轩。广场之上,一人应对百口,任这集了普天下“英华”的才子们引经据典博谈高论,始终淡定从容谈笑自若,以经对经以典驳典,让原本恨不能集了冲天的狂傲与正义的举子们,一个个地失了气势汗湿背衫。他终是提笔,泼墨,手绘一幅农耕图,题三字——“民为天”三大字后掷笔离去。
周宁轩,皇太子,她的未来夫君。
却原来,除了她姬家——-外面的人口中,皇太子周宁轩——是那样的。
毕竟没有能看清他的眉目听清他的言语。
只是等嫁过去的时日,突然变得没那么难熬了。
到得了那一日,所有的辉煌或者繁琐之后,等着他来揭开盖头的分分秒秒那样焦虑紧张难熬,然,所有的难熬,在终于听见他的声音,眼前突然亮了,就在喜房的烛光中,见了他微笑的脸的时候——-都化解了。
她的夫君——-竟然是那样的好看呵!
他是温和的。
她因为害怕瑟瑟地躲的时候,他微微笑地说,不急,吃些点心,先睡吧。——-不怕,我不走,我便在案头,看看书。
次日晨,又是一串的各种见礼,她茫茫然不知所措,由着大宫女摆弄,心里慌慌,直到看见他着了礼服踱步进来,心里才踏实下来——-他说,无妨,不过是些个规矩,你不懂,慢慢学,学不扎实——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
她不知是从何时起,那么盼着能见他,听他说说话的。
只可惜他似乎有忙不完的事,看不完的奏疏,写不完的批示,这一切一切之后,他却只是来她这里看看,然后,回自己的广思殿去。
他偶尔留下来,睡在她身边,也真的只是“睡”——-她开始无限无限地后悔,那天躲什么哭什么怕什么啊!就再疼,原本也是个做妻该尽的责——如今,这责被他宽宏大量地就免了,可她——现在盼了。
她毕竟是骄横惯了的脾气,无聊了烦躁了,这规矩重重的深宫中,偏又总不能见他,难免空落,打发空落的法子,只能是各种打听——-才知道,他,这多年没有妻子没有妾,却有个从少年时就一直跟着他的女人,没身份没名分,却曾经生下他的孩子,那孩子——他曾如珠如宝,大宫女叹息着说,主子那么淡的人,又公事繁忙,很少见能在府里多耽的,只有那段,有了小公主,小公主会笑了,小公主会爬了,小公主发出第一声了,小公主——会叫爹爹了……主子脸上所有的笑,都是对着小公主的,主子在府里最多的话,全是对着小公主说的。主子本不是喜欢金银珠宝玉器的人,却从哪儿回来,都要寻一两件极贵重有讲头儿的首饰,拿着逗弄小公主,然后说,云儿,爹给你攒的嫁妆,以后爹要给你找个最英俊多才温厚的驸马。
宫里人却偷偷议论,公主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那么普天下的男人,谁又敢说英俊,谁又敢称多才呢?
只是,小公主来这世上的时日,真的是太短了。
才过了两岁的生辰,就…突然…因病而亡。
宫人说到这儿的时候,很含糊。
而后,宫人说,太子殿下回来,本还好,形容略憔悴,也没见特别悲伤。只是,是夜起,他便宿在公主房里,再之后,几天的不能饮食,唬得太医院的掌院在他跟前跪,说殿下身系万民,当为国珍重啊!
他只恹恹地说了句——“身系万民为国珍重?连我最亲最近的都系不住护不了,原本也是无用之至。”
宫人说起那段,还是带着余悸。
说主子那阵,是真的吓人,吃什么吐什么,流水价地送上来,惨惨淡淡收下去。到后来也不敢再劝他用——-再吐,见了红。
到后来,还是她——-云儿的娘,她跪在主子跟前,求主子再试一口参粥,求主子别为了公主,反让小公主成了天下的罪人。终于是主子搂着她痛哭失声,连连说,“是我对不住云儿,对不住你们母女。”
后来,主子就把她带在了身边,时常出门办事都带着,连主子手下那些亲近的臣下,门人,都知道她,从小跟着主子一起长大的沈侯爷,竟叫她一声——芳姐。
芳露,那个传说当年极是楚楚动人,如今已经看不出什么出众姿色的,无名无份却最多地霸占了他的女人。
不是不嫉妒的——但她不愿认。
不愿让自己认,便只能忽略了那个女人。
情上,却忽略不来,心里那团随时会炸开的火,熊熊地,就见什么炸什么,发了不知多少无名脾气,砸了多少珍贵的摆设,掌了多少丫头的嘴——恨哪!看着那些柔柔顺顺低眉顺眼的丫头,就在想,那女人在她的丈夫跟前,是不是就这等模样呢?
可怎么闹,他得知了,顶多只是微微地皱皱眉,不太问,也并不说,淡淡吩咐一句,娘娘才来时间不长,不适应,心里烦,你们小心伺候,不要惹娘娘生气。
对她,也就是笑笑,不责备却也不宽慰,横竖他也只是在她这儿停停,就走,连晚上和衣而睡的时候,都太少了。
很想留他啊——-很想对他说,让我给你再生个小公主罢——我生的会更好看呢!甚至她四处偷偷地找书,掐算日子,到了日子时候想方设法地多留他片刻,只,怎就说不出——殿下别走,留下…让我给殿下…最漂亮的小公主…这样的话呢!
就这么煎熬着的时候,居然,娘家陪过来的奶娘急急地告诉她:那女人,又有了!不敢声张,偷偷地去配安胎药!我的主子娘娘啊!咱们主子年过三十膝下空虚,这次,万一再让她生下个小世子——娘娘,那这东宫,可还有娘娘的一席之地吗?
她,其实并不在乎这东宫的一席半席,可是,
她在乎他心里的一席地啊!
她是怎么就对奶娘点了头,一切让她去办,她是怎么看见那一杯鸩酒时候吓得脸色惨白,却被陪嫁的丫头说,娘娘连这都怕这点事都办不了,不但让那女人逍遥,怕是连中宫都要耻笑娘娘软弱——怪不得一年多了,别说孩子,娘娘自己,还真的只是孩子;她是怎么就被那个女人看似平顺实则每一句都是在告诉她,主子这些年,实际上就只我一个女人------他是我的,娶你,不过是“奉旨”而已……
那女人微微抬着下巴挑衅地看她,那句话她每个字都记得
“主子没了云儿,去了半条命。如今娘娘若是想看主子发狂,便拿了我的命去。”
她,就那样地爆发了。
心里只一个念头,便算是要偿命,我不活了,也认了!
他心里根本没有我,在这东宫做娘娘,又有什么意思呢?
……
然后,那白发怪人对她的维护,再后来,居然……
给定在荷塘边的那大半个时辰,她从惊怒到绝望,从绝望到麻木,偶尔想过,他回来,会得多嫌弃?也许就寻个由头休了她?她不做下堂妻,宁可一头在这荷花塘边的假山石上撞死,就一缕魂,也要留在这——至少,还能瞧着他。
可是……居然…….是,从所未有过的,温柔。
瑶玉抱着被,怔怔地想着,几乎是贪婪地,回忆着这一天半个时辰内,他的每个字每句话每个微笑每一次蹙眉------然后就听见外面丫头惊慌地一句,
“殿下怎么来了?”
瑶玉不过愣了半秒的功夫,便跳下床,朝门外迎过去,果然,见他披着湖色的夹衫,内里只是素色的长袍,发也未冠,只系了根与袍子同色的丝绦,走进了自己的门。
怎么就被他抱起来了呢?
听见他说,“赤着脚在地上,也不怕受凉。”
被他抱着——-这是今日第二次被他抱着——到了床上,这才见自己,只穿着粉罗中单,领口还未系全,露着里面丹红的抹胸一角。
她赶紧抓着领口,结结巴巴地,
“不知殿下来,失礼了。”
他却噗嗤笑了,“瑶玉怎么突然这样地知礼了?”
是说她平日本不知礼?可是他笑得好看呢。正不知该如何答,他的手指轻轻略过她罗衫的领子,“在卧房里,对夫君,倒不必那样知礼。”
夫君。
她一下被这两个字,听得醉了…….
她呆呆愣愣的,旁边赵有说主子还是先把粥趁热喝了,他便坐在她身边,接了碗,吃粥,她就瞧着,也并不知该怎么服侍;后来赵有收了食盒走了,他要漱口的茶,梳洗擦牙,她慌慌张张地喊丫头喊奶娘,他笑,说罢了,我自己来,那么多人在眼前晃,头晕得慌。他除了外衫,上了床,躺在她身边,她问,“殿下今天怎么…会来?”
问了,就后悔,真真地怕他就如实答,因为我要带着芳露出征。
方才奶娘早就来说了,果然那女人没死,就得了势,主子竟要带她去辽东!
可是——盼他说什么呢?
还不及想,便听他道,
“明儿就要出征——此番实在不寻常。我并不能保证,定能回得来的。”他伸手抚摸她头发,看着她脸,叹了口气,“瑶玉,我若回不来,这里有一纸休书,若我死讯传来,你就将这份休书递于中宫,家去吧,不要留在宫里了。”
她不知哪儿来的怒气和勇气,突然一把抓住他胸前衣服,怒声说,
“周宁轩,你听着——你出征,我等你得胜归来,你在前征战,我在后面给你守着这头家;你若真回不来——”她突然咬牙,眼里泛起泪光,“今儿既然来了,你,要对我行了夫该对妻做的事!今儿…正是日子。若天可怜见,我能有你骨肉,我这一辈子,就抚养你孩子长大!我姬瑶玉拼了命,也不能让人伤到你我的孩子!如若无幸,便简单了。你噩耗传来那日,便是我殉夫之时!我是你三媒六聘今上钦定的妻子!死,同穴!”
她说罢,竟是去撕扯他的中衣,一下儿撕不开,涨红了脸,宁轩愣怔片刻,伸手,把她揽在胸前,轻轻地吻住了她的唇……
那样的疼痛与那样的甜蜜之后,他把一只巴掌大的玉胭脂盒塞到她手里,轻轻地在她耳边道,“傻丫头,我只先教你一句,不要事事心急。这一次,若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不要着急,记着,你是兰郡主的女儿,我周宁轩的妻,大辰的皇太子妃,你要稳得住,才能担得起。这胭脂盒里是一把钥匙,开得了我书房的藏书室。这次战事不会顺利,但是你夫君要担的,还不只战事。一月后,我若还回不来,会有不同的人陆续来来东宫。这把钥匙,到时打开密室,你进去,会看到不同的书卷,我标了名字在上,谁来,你取相应名字的书卷给他们。”
周宁轩把她搂在怀里,“瑶玉还小,本不该这样累你——但我如今,确实,腹背是敌,错一着,都是死无葬身之地。如今,这东宫里,我只能托你。瑶玉是牟族最勇武的阿兰王的外孙女,最烈性坚韧的兰郡主唯一女儿。是我周宁轩的妻,我就将这个家,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