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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婚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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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时人都不太出门,在家里过起自给自足的生活来。然而,牙痛的病,自己医不了。
苏锦时带苏卿云看牙医回来,碰巧看见章太太站在门口,她同他们打招呼。这个章太太,苏锦时不太认得,苏卿云便连见都没有见过。
章太太穿着一件大红花配绿叶的棉袄,两只手插在腰襟里,不老不年轻的面容,好像从来没有漂亮过,总是这样土气。她同另一个妇人坐在屋门口,没有动身,单单嘴巴张了张,就连名带姓地喊了一声苏锦时。
“苏锦时,你认得不认得我呀?”
口吻奇怪,叫人发窘,她自己却浑然不知。苏锦时陪了个笑,说道,“好像有点印象。”话音甫落,章太太旁边的妇人从头到脚看了看苏卿云道,“这就是你那侄女啊,可以给他家儿子了。”
话说得这么浅显直白,苏卿云心里道,怕是个没念过多少书的。
苏锦时登时变了脸色,却没有立时发作,叫苏卿云赶紧上楼。她跟她们还有一阵闲话要讲。
苏锦时同她们这种丈夫跑单发了横财的中年妇人不熟,自认还年轻,平常不屑跟她们打交道。然而,今儿有些话却不得不讲了。
苏家的门槛比他们的门楣还高,门当户对这四个字什么时候会是错的?
她生了一肚子的气回家来,跟苏卿云谈论起他们家的儿子。三十岁,目前急欲娶妻,因为前头的太太跑掉了,扔下一个刚会吃奶的孩子。
“不识相,真是什么样的货色都敢上我们家来提亲,也不怕拌了脚啃一嘴泥。”苏锦时坐在沙发上憋着一口气,横眉打量苏卿云,前些年面容还有些稚气,去了香港一趟,倒是有些长开了,却不如先前那般精致漂亮了。样子还有些素寒之气,瘦刮刮的身材,胳膊是胳膊,大腿是大腿,伶仃得晃来晃去。
她叹了口气,说道,“姑娘儿大了,别人开始说闲话了,还以为你嫁不出去。”
苏卿云倒无动于衷,抬眸瞧了瞧她,大抵是在往她身上想。
苏锦时一眼就明了,说道,“当年我背后有你祖父撑腰,住在深宅大院里,离闲言碎语远远的。你可不一样。”
苏卿云听懂了,这世态之炎凉,这女子之无奈,便觉得牙更加疼了。爱情宛若牙齿,头一回掉牙还能再长出来,以后的却再也不能了。即便是支离破碎、隐隐作痛,也得忍着,如果换上假牙,那就得学会强颜欢笑了。
为了面子,为了不让人背后说闲话,急于要嫁出去。婚姻是慈善机构,她需要收留。
苏卿云问,“你要给我介绍什么样的?”
“有钱的。”
“除了有钱还有什么?”
“英俊的。”
“还有呢?”
“对你好。”
苏卿云的表情很淡漠,她站起身道,“那你给我介绍吧,我没有喜欢的人叫我等,年华白白地浪费下去也是没有意义的。”
小窗外,一颗柿子树爬上了的楼顶,枯的枝,伶仃的柿子,黄澄澄的挂着。待落霜飞雪,怕连叶子也守不住。
公寓的生活,垒砌的鸟巢,然而都是独门独户的。一家不知道另一家的欢乐与茉莉香片泡出的苦茶。
苏锦时坐在藤椅上,一盏梨涡型的灯盏,烧着鸦片泡。
烟熏雾缭中,她悲戚得长叹一句,“我跟你两个人在这里相依为命,像辰光不会老了。”
苏卿云低头读着英文报纸,没有作答。安静清冷的屋子,被人遗忘了。
——
难得的好天气,阳光照进公寓里,暖洋洋的。苏卿云将花盆搬到窗台上,然后窗一碰,花盆跌跌撞撞地摔下楼去。
苏卿云侥幸苏锦时不在,不然她又要痛彻心扉地哀叹自己的无用。在现实生活中,苏卿云等同于废物,出门不识得路,做的饭永远难吃,学了很多遍针线,却依旧连只袜子也补不好。
正因为凡此种种,苏锦时在她的婚事上格外留心,认为大抵只有足够宽怀的人才能容下她。
苏锦时从商行回来时带了一瓶法兰西的香水,叫苏卿云好好打扮一下,说有一门从前家里的老亲,有去拜访的必要。
苏锦时提着一篮子烘培的小饼干,学西方人的那一套,前去拜访总要带点不值钱但看起来精心准备的东西。
远不如中国人的一只金华火腿来得实际,苏卿云觉得在冠生园里买一盒方便多了,何必费这番功夫,做得又没人家好吃。
雇了汽车,直开进租界里去。
一色的花园洋房,汽车在镂空的雕花栏杆前停下。
庭院里摆着桌子,撑着遮阳伞,坐着环肥燕瘦的美人。仿古的铜钱头,玉石耳环将脸衬得珠光宝气,穿着新式的半袖旗袍,坐姿优雅,看起来是个很有主张的女人,天生有压倒人的气势。
苏锦时领着苏卿云入园去,跟主人家絮叨几句后,便去叫宋太太与徐太太来搓麻将。
伞下清瘦的美人并未参与,待她们走后,便和苏卿云闲聊起来。
“苏小姐,你演的电影我都看过。你比别的演员气质都要好。”顾四小姐一口宁白。苏卿云这时才留意到桌上铺着电影画报,蓦地对她的恭维有些不知所从。
单调的微笑,苏卿云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太喜欢别人跟我聊这些,好像我过气了就要人同情。”
顾四小姐略扯了扯嘴角,“你上海话讲得蛮好,老家就是上海的?”
“祖籍绍兴的,在上海出生。”
“我们也不是地道的上海人,老家宁波的,说起来都是浙江人。”
苏卿云低头微笑,表示礼数。
苏锦时的一副麻将牌搓得时间有点长,日头沉下去,外头起风了,顾四小姐便邀请苏卿云去屋里头坐。
深色的高档木制地板,偏于个人喜好没有铺地毯,堂屋宽敞明亮,透着一丝贵重之气。苏卿云想这顾四小姐应该是有点底子的。
她们在客厅坐,正堂有长条的桌案,压着一块玻璃。苏卿云往那瞧了瞧,通常下面会放着一些照片,也许是一盆水仙,也许是家人的合照。
然而玻璃下是老太太剪的纸元宝,红的,黄的,也有花样子,桃叶、缠枝、云纹……她在角落里终于看到一张照片,便踮起脚认真地瞧了瞧。
顾四小姐道,“那是我弟弟,毕业于东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