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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烟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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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诺的时候都以为自己会守信,违背时才叹自己办不到。
何默成去取婚纱,在似雾非雾的沪上烟雨中撑起一柄油纸伞,水花飞溅而起,落到他水墨色的西装上。风流蕴藉,神情孤寂,略狼狈,像唐传奇里翩然而潇洒的书生。
可是,他是在传奇之外的。荥阳公子、王仙客、柳毅……都与他无关。
何老太信耶稣,他们的婚礼依着她的意思在教堂办理。
隆重的白缎子礼服,江聆雪微笑着站在何默成面前,眼眸在纱障下显得传神而旖旎,这份喜悦自然是希望有人能接收。何默成略略舒展了眉宇,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庄严的,肃穆的,无趣的,乏味的,像枯燥冗长的人生。
他们没有神甫主持婚礼,只有证婚人,电影公司的元老,祝他们百年好合。何默成有些反感这样千篇一律的吉利话,可是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生命变化无常,爱比较容易,永远却有些莫测。
他一时替人想不到,有些发愁,连神情也跟着凄苦起来。
证婚人讲着说词,江聆燕一心一意地听着,何默成微茫地望着别处。
一只麻雀停在枝头上,看见了他,吓了一跳,唧咕一声,奋力跑远了。何默成差点也跟着它远走高飞。
此一跑,成倾城之恋,勇敢地爱,不顾世俗。然而,何默成的手是在跟来宾寒暄,他的脚在为婚事忙碌……未多久,就是老太太口中平淡的事,上个月何家的儿子讨了个媳妇。
有人说新郎与新娘的眼神从未在一块,也有人说新郎英俊、新娘漂亮,但更多的人议论的是礼服是租的,耳坠两百元的货色,鞋子是新娘的姆妈亲手做的。做工蛮好,鞋样子周正,比百货公司卖的精致,然而这不是个讲究精致的世道。
婚姻总是这么一回事,嫁时的裙褂,嫁后的布裙,年轻人爱把它想神圣了,忘记柴米油盐会将最细微的感情也点缀得粗糙。
你无论是娶张恨水小说里蓝布罩衫,红绸旗袍底子的女学生还是黄色小报上同居的交际花,带回家,她也是叫人又气又恼的太太小姐。你无论是嫁……翻遍五千年的历史,横看竖瞧,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只念木石前盟的贾宝玉,情之所至的柳梦梅,也就男人认为稀罕,女人怕是瞧不上。
怪道人只说男人,得意事三件,升官发财死老婆。女人死了丈夫,应该是不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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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卿云在香港,暑假与圣诞的时候想回上海,只是写信给陈美珍,她回复说没有回去的必要,上海有什么意思呢。她没有给船票。
放假的日子,她成为留守学校的苦学生。
隔着辽远的思念,烧成枯骨,香港病恹恹的天气,人也这般虚弱,瘦成了一首诗。她不去参加集会,也不去听人演说,有时间会去买一支米琪唇膏。人道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她念书,因为学费太贵的缘故,便觉得有刻苦用功的必要,然而很多教授很多同学,她是看不惯的。
宿舍里,有喜欢音乐的,便视贝多芬为仇敌,弹起钢琴曲来叫人恨不得把耳朵扔掉。弹完贝多芬,便拉梵婀玲,绞着绞着,真怕她断了弦子,发出一声心惊肉跳的声音,吓细了人的胆。
也有喜欢绘画的,对于中世纪的教堂圣像情有独钟。然而教授总是教画裸体。你认为是艺术,那当然是艺术。你要是觉得有点色·情,那绝对也是色·情的。思量之际,有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的哲理。然而做妖做魔的人不少,圣佛一个都没见。
苏卿云也跟着画,长翅膀的没穿衣服的圣洁的胖娃娃,和中国年画上招财进宝的大胖小子有异曲同工之妙。人都说中国人虚伪,单从胖娃娃上看,苏卿云觉得外国人虚伪得连承认都不肯承认。
她既无音乐天赋,也无绘画功底,画出来,那肌肉曲张遒劲的小天使像吃了减肥药的东北熊,单长了一副憨态可掬的面孔。
课业不算繁重,闲暇时,苏卿云会去看学生社团演的话剧。剧目往往是太太的手帕子,小姐的香扇子,像谁也挡不住老太太开窑子。
脸抹得雪白,粉可以掉好几层,嘴唇鲜红欲滴,梳着两根粗粗的辫子,上衣下裳,一看就知道是内地来的学生。他们演得正当精彩时,忽然有一群义愤填膺的学生冲上台,挥舞拳头,呐喊着口号,慷慨激昂,恨不得抓着每个人的肩膀说“走上正义的道路去”。他们在喊什么,苏卿云没听清,只是场面变得很混乱,人都提心吊胆起来,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香·港·沦·陷。
苏卿云跟着一群茫然的内地学生回到了上海。
小弄堂里有人拉二胡,小笼包依旧热气腾腾地出炉,楼上的孔太太还是在搓麻将。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但是孔太太说物价涨了,煤球一只好几块,热水汀用不起了,这就是世道乱了。
苏卿云回上海的事没有声张,连苏公馆也不晓得。苏锦时叫她回家去看看,苏卿云却是不情愿,剥着一只橘子,闷闷地想着心事。
苏锦时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然而装作没发现。纸包不住火,苏卿云影影绰绰地还是知道了何默成已经结婚了,女方是江聆燕。
可气,怎么可以是江聆燕?
你明知道我最讨厌她的?苏卿云连句诘问之语都不能够对他讲了。
委屈之余,连脸色也苍白了。
苏锦时拿着一块红配绿的披霞,不当回事地说道,“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然而,总会有想见的那一刻的。苏卿云疑惑自己该不该像唐传奇的霍小玉一样,从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喷到他脸上去,说“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得安宁。”可是苏锦时劝她,要做一个骄傲的女人,应该若无其事地望着他,恭喜他,祝福他家庭美满。
苏卿云称自己做不到,她既非戏剧也非骄傲的女人,路过他身旁时,她只会说,“你最好找外科医生解剖一下你的良心。”
然而,这些话也没机会说。
有一天,苏卿云和何默成在电车上撞见,她只微笑着疏离地道,“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