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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今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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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与你家世、才貌更相配的人了。”
苏锦时坐在绿皮沙发上悠然告知苏卿云,新烫的梨花卷儿,在后头堆砌成山,她活得总是这般的精致。此话的意思是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了。这确是婚姻之中的明智之举,货比三家,抉择花钱最少、质量最好的东西。
苏卿云对顾珣的印象是好的,年轻的军官照,浓眉低额角,挺拔的身形英俊帅气,不带一点上海少爷公子们拖泥带水的软弱气质。
只是她惶惑为什么没有嫁人之外的第二条道路了。
今生从未想过要和另一个人长相厮守,若有此举,无非是形势所逼,权宜之计。
“我妈说香港念书也念不成了,明年她供我去英国深造。”苏卿云翻着陈美珍寄来的信件,邮票上的异国风情令她心生向往。
苏锦时横过来一个眼风,略带一点鄙夷神色,“前些年你若没听她的,这时候你早已是何太太了。你还信她?”
她无情得打击着苏卿云。
苏卿云只得无力地辩驳,“何太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前儿我看见江聆燕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尿布,气色不好,身材也走样了。唉,结了婚的女人都成那样了,真可怕。”
苏锦时沉默了一阵时候,忽然冷冷道,“你跟你母亲是有些像的,自小她就从来都不抱你,一直都跟个还没出嫁的大小姐一样。”
这话令苏卿云很不高兴,虽有怨恨,但陈美珍在她心中是自由、独立之新女性的形象。
意见不合,便心生嫌隙。
日子过下去,姑侄二人的话语渐渐也少了下去,直至共住一屋,默契得分开做饭。
苏卿云去街上买东西,路过豫园门口时,有个戴墨镜的瞎子喊住了她,执意要为她算命。
他一定是闲得无事可做。
苏卿云心中有些凉凉的笑意,看古书上的故事,算命先生能预测出大富大贵之人,便是皇帝、皇后也能算出好几个。不知是真是假,有一件事倒像是真的。晚清的时候,有宫里头的太监预测出倒霉事,大清国气数将近,乌雀散作一团。
好的事,不好的事,提前预知也无法更改。
瞎子问她的生辰八字。
苏卿云道自己是三月里出生的,初五的日子。
瞎子问是她几点钟。
子丑寅卯,同样的日子,不同的时间,当然会有不同的命运。唯可惜,苏卿云不清楚。
瞎子说你可以问问你母亲。苏卿云垂首不语,心中赌气又无奈得想:她是不会知道的,她从来都不关心这个。以前她就说她不知道,这些没意义的事情也不需要知道。她说:生日蛋糕总是那一天吃的,不用记得几点钟。
苏卿云不动声色地留下几张中储券,竖起风衣的领子掩面走了。
阴雨绵绵的季节过去了,上海的天气似乎变得晴朗。天光云影散漫自由,叫人漫不经心渺远得思索。苏卿云清楚,无论是在中国还是英国,在她母亲心里,她永远是可以被忽视的角落。
她一生最佩服的人从未在意过她。
然而她还是教人敬佩。
这世上有诸多的未解之迷,例如你崇拜的人往往看不起你。既如此,你理应回之以鄙夷,可你做不到。
——
苏卿云在顾家的客厅里见到了照片之外的顾珣,人还是那个人,但很多东西都非相片上所呈现的那样吸引人。
剪短的头发,根根都往后梳,露出美人尖,周身毫无插戴,只腕上一块欧米茄的金表,口袋里插着一根金自来水笔,像政府官员或者租界金融从业人员的装扮。
他长得老气,论起来,他是比她大好多岁,在社会上浮沉,是以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偶或自顾自地露出一点小得意。苏卿云冷眼觑他,硬朗的五官,精明的眸光,比谁都更会看人看事。
似乎有一种预感,若是随他去,今生不会太安耽。
他陪她去看电影,因为战事,好莱坞的传奇电影没有,几个国产片轮回放。片是好片子,只是中途戛然而止,然后出现闹哄哄的大-东-亚-共-荣-圈的宣传。
市井小民,讲吃讲穿,居家过日子,谁也不去关心政事,倒是因此隐隐然生出些恨意,觉得连部电影都不能放,这世界不会好了。
有的人舍身只为取义,而有的人示·威·游·行只是看不到自己想看的东西了要挺身反抗,一切都闹哄哄,那倒也是顺应了潮流。
因为在电影院坐着等宣传片过去,有些无聊,便觉得彼此的周遭形成了一个真空,外头的嗑瓜子讲话声打扰不到他们。苏卿云微垂下眼眸,余光轻抬,想知道顾珣正在做什么。
也许正在看她,她的侧影很漂亮,一鼻一眼,无可挑剔。然而苏卿云有些失望,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银屏。
她心想,如果上面正在放映一个人如何吃东西,保管他也是这个样子的,大抵是觉得电影都是虚构的,什么意思都没有,因而可以表现得端庄礼貌。虚伪一词有时贬义,有时却又只是一种状态。
礼貌过分就成虚伪,他衬得别人焦躁失礼。
电影院里有人耐不住,抱怨着出去了。苏卿云也觉得气闷,却不敢贸然起身,她不想焦躁失礼。
电影终于散场了,他带她去吃了顿饭,然后问她婚事。
她还以为会浪漫一点。
玻璃台桌上一支伶仃的玫瑰也比这风情月意。
她用叉子撬起一小块蛋糕含在嘴里,别过头,视线落在窗外,一只麻雀停在电线杆上叽叽喳喳。可笑自命不凡,原是这样平常。
她哑然失笑,眼角的泪花悄然而落。她其实没有多少可以自己抉择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