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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炎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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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卿云畏寒,方才十一月,顾珣就叫人在屋子里生了火。
家里的老佣人翻出从前的手炉,装了无烟炭,叫苏卿云捂着。她却不领情,清冷冷地扫了一眼道,“拥着手炉,像我已经很老了似的。”顾珣正在研读有人送来的一套翻译,装作没听见这话。
老佣人凭空遭了一顿埋汰,私下里不免有怨言,碎碎叨,“难伺候!小姐给少爷千挑万选的怎的就选中了这样一个人?我们少爷可是很好的人。”
老佣人义愤填膺,一番好意得替主人家感到不值。隐隐约约的,苏卿云能听见风声,也能看到周边敌视的目光,却至始没有为自己争辩,也没有借故为难佣人。倒又是引出一番是非,说她不屑与人争辩,根本就是看不起别人。
威威人言下,横竖都是错。
苏卿云在顾家的一干闲亲戚中印象实属欠佳,与苏家那段又是断了干系,老死不相往来的。在别人看来,那还了得,人哪能这样孤单得活着?可她偏偏却是无动于衷。
沪上的战事似乎已经平息,逃亡重庆、香港的人纷纷回来了。人都相信“最后的胜利必属于我”这句话,一张多年前的支票正在等待兑现。苏卿云不明白这些于己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街上一派喜气,她也跟着热闹。
电影圈的宴会,太太们的麻将,文艺女士的沙龙……
这些从前如此,现在还是这样,有钱人的生活总是多姿多彩。
苏卿云去沈家拜谒,苏锦时也在场。几个月未见,瞧着她的气色竟像是大病了一场,可苏卿云不点破,也不过去问候。
虽然年纪已不小,但依旧没能学会那套客气与逢迎。幸而,顾珣从不怪罪,连她自己都觉得像是捡着了一个大便宜。
她在角落里坐着,梨形的酒杯,放着柠檬片,尝起来酸得掉牙。苏锦时笑着过来,在她面前坐下,用看小孩子的目光,有些奉承意味,“打小就怕酸怕苦,何苦去尝,又不是不知道味道?”
苏卿云疏离陌生的回眸,道,“都快忘了酸是什么味道,决心尝尝。”
苏锦时霎了她一眼,有些得意得道,“听我的没错吧。你算是交了好运。不像我,我现在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
苏卿云低头不语,即属事实也不会承认她的好,啜饮了一口,抬头道,“我见之前去重庆的都渐渐回来了,不知你那位如何?”
话方落,苏锦时气色变得更差,像红纸褪了色,病怏怏的。自流产后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可是她不去看医生,大抵是心里过不去,慢慢得积着压着。
跟人讲了也没用。人都是不愿听别人的悲苦之词,喜欢看你虚伪的笑颜。
苏锦时不接茬,反如怨妇般数落起柴米油盐的事来,以前她可从不这样。苏卿云神情淡淡,连敷衍的心情都没有。
苏锦时面上不显,心里大概是越来越悲凉的,好歹也照顾了苏卿云一场,末了连个亲戚的情分都没有。活生生得养了一只白眼狼。
苏卿云察言,是有一点愧疚,可是她自来是个自私的人,有千万种理由为自己辩解。
大上海的靡靡之音不会断绝,留声机的韵致,无线电的时尚,苏锦时起身去跳舞,谈笑宴宴,一支独舞,美得惊心动魄。
噫,这又不像她了,苏卿云在心里头纳罕。
——
在顾家的日子是热闹又冷清的,热闹的是他们,苏卿云永远也融不进那片灯红酒绿。顾家的女子们爱穿着漂亮的衣服照相,爱举办茶会,爱将私人生活公诸于世,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有多了不起。而顾家的男人一概都很包容,轻易不戳穿她们的虚荣与矫情。
苏卿云觉得这很可笑。
她盼着母亲能够来信,解救她于荒漠无聊的生活。
过了很久,她终于收到一封有英国邮戳的信。信上陈美珍说自己怀孕了,只字不再提带苏卿云去英国的事,仿佛之前是心血来潮,如今一概不算。苏卿云很失落,勉强能挤出一丝笑容,用英文写一封信去恭喜她。
她在写信,顾珣在阳台上给仙人掌分株。
不知为何,他偏爱这种在沙漠里生长的植物,带刺,不用照顾也能存活。苏卿云却是不喜欢的,她喜欢娇贵的花,用一只漂亮的水晶瓶装着,没多久就枯萎了,但至少曾经艳丽过。
她放下笔,走过去,从身后轻轻靠着顾珣,足够宽阔的肩膀,像能照顾她一生。
顾珣转身,看了看面上悲喜总是浅淡的苏卿云,问:“怎么忽然又不开心了?”
苏卿云仰起头,午后疏朗的阳光洒在清秀的脸上,她道:“怕你突然不要我了。若是如此,今后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呢?姑姑也不要我了,没人能照顾我。”
“我不会不要你,但你确实应该去看看你姑姑。”顾珣道,“她好像病了,需要人照顾。”
一听她病,苏卿云起先心中有些担忧,但马上漠不关心了。她道,“她可以花钱雇个人来照顾自己。谁会委屈自己我也不相信我姑姑会委屈自己。她自己也可以照顾好自己……前些年,连米都买不到的时候,她还能买到一客小点心,自己躲在房里吃。”
顾珣听着脸上有一丝诧异与为难,楞了好久方才道,“卿云,你要是喜欢吃小点心,我去给你买一盒。”
苏卿云冷瞥了他一眼,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人心隔肚皮,人总是先想着如何顾全自己。”
顾珣调转开视线,不苟同这种观点但觉得没有必要讲出来。
月色透过琉璃窗照在轻暖的床边,苏卿云夙夜未眠,并没有刻意的担心,脑海里却一直回响着一件事:苏锦时病了。
她想了一宿,第二天,她却只是寄了一张支票给苏锦时,怕她缺钱,终究是未去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