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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死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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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时过世于万物凋零的季节,生吞鸦片,死时脸色泛青,十指紧曲,不知道曾有过什么样的挣扎,最后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现在再说这些也没用了,苏卿云忽然想抽一支烟,在房间抽屉里找到一盒万宝路。
她点燃后,搁在烟灰缸里任其兀自明明灭灭化成灰。
除了疾病、饥饿、贫穷,这世上还有一种无药可医的病症:致命的孤独。
存活于世,曾受过别人的恩惠,也曾受过别人的讥笑,恩与仇都不是想报就能报的。有些人,恩仇过后,便是再也不会相逢的。最怕,他们平日与你恩怨情仇,不死不休,蓦然却又都管自己去了,连捅刀子都不来捅一刀。
苏锦时死后很热闹,登台唱戏,作为交际场的名人,自有闹哄哄的挽联与颂词。苏卿云到场她的葬礼,听人怜悯得讲苏锦时的好,既不认同也无异议。
关怀与温情不是拿在嘴上说的,活在人言下太过疲惫。苏卿云见过她最真实的一面,有作为娇小姐刻薄势利的样子,有红尘中痴狂执着的眉眼,有市井妇道人家自私小器的肚肠。
因为见过,所以要远离。人都喜欢看灿烂阳光的一面,怕被阴影侵袭。怨不得他们,人生这出戏,谁都唱不好。
她见到场的人,大都是与苏锦时认识却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人,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只是些在别人的言词中听说她大名的别人。苏卿云想,大概自己死的时候,会比这场面更加叫人心酸。
葬礼又变成了交际场,互相介绍,互相吹捧。
苏卿云冷眼看着,一个男生女相的人走了过来,哀伤着对苏锦时说,“前些日子,你姑姑还活着时,她说你不来看她。”一言方落,苏卿云皱起了眉,对他充满了敌意,说道:“我姑姑素来不与人交心,怎会跟你讲这些话?你跟她很熟悉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一连串的刻薄之词,那人立即面上呈现讪讪之色,低下头不敢直视苏卿云的眼睛,小声说:“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但既然她跟我说了,我想她一定是希望……我能帮到她。”
苏卿云不说话,一个生性骄傲的人是失望到了何种地步竟去向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求助?
她不妥协,不解释,怕自己也认为自己做错了。
她道:“不会的,我姑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她若真想有人帮她,怎么会找你呢?一看,你就不是她圈子里的人。”
苏卿云急赤白脸外加冷嘲热讽得埋汰了那人一顿,随后拎起坤包匆匆离开了葬礼。
她雇车回到顾家的时候,家里的人正在召开家庭会议,面色凝重,不过好像并没有她的位置。没有人知会她有这么一个会议,也许他们就是趁着她不在。
苏卿云深吸一口气,装作没看见,换上拖鞋一声不吭得上楼,刚踏上一阶,顾珣的姐姐打破沉寂,一贯优雅热情地说,“卿云,你回来了。沈妈炖了一锅红枣莲子羹,我叫她给你留了一碗,你等会记得吃。”
苏卿云横过眉眼来,脸上毫无笑音,生冷地道:“你自己吃吧。”
顾珣一听这声口就知道她生气了。
他一直想抽时间跟她解释,可是苏卿云白天在逛戏园子,晚上回来一句话都不跟他说。他从前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人,苦恼着不知道该如何跟她相处,便也是没有半句交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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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车子,票子,金子,婊子,这仿佛是官员的标配。顾珣没有这样的标准,不过他所接触的人大都是这样。
苏卿云被那些姨太太拉着去戏园子,有时是听评剧,竹灰色长衫先生拉丝竹有声有色;有时是看京戏,武生身眼行法步都是一绝。苏卿云是不喜欢京戏的,她嫌太吵,越剧倒还可以看看。
后花园私定终身,被棒打的鸳鸯,金榜题名花好月圆……都是这样的戏,结局是注定美好的,前头不见得有多苦,但哭戏是少不了的,不然如何成一部戏?
那些姨太太似乎生怕苏卿云不懂戏,一边嗑瓜子一边眉飞色舞得跟她讲,或者夸张得追捧喝彩,叫人恍惚台上一出戏,她们台下是不是也在演戏。
她在戏园子里见到那日姑姑葬礼上的不速之客,化了小旦妆,精致堪称惊艳,与人言谈,疏离而客气。他是台柱子,别人都称他梅老板。
苏卿云本对他印象不好,可有一回她路过戏园子,戏还没有开场,他一个人挥舞着水袖在唱水漫金山。
墨色的戏服,精心装扮的佛髻,无悲无喜的神情,台下没有观众。叫人知道,他是戏里面的人,与红尘无关。
戏首先是唱给自己听的,人首先是活给自己看的。
梅老板的每一台戏,苏卿云都会赶去看,戏逃不过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每一句唱词都是一段悼词。
然而,不久苏卿云连看戏都没的看了。
梅老板在唱跳加冠时,有学生冲上来骂他是汉奸,烧了他的行头,扬言他若再唱戏,就让他吃不上明年的新米。
在象牙塔里诵读历史与民族气节的学生,无论做什么最终都会被人所原谅。只是他们曾伤害过的人却永远也无法再面对自己了。他们在言论中看自己,卑微懦弱的小人,无脸苟活于世。
梅老板在戏服灰烬找他的“水漫金山”、“霸王别姬”、“黛玉葬花”,嘴唇颤抖得自问,“我不过是给日本人演了一场戏,他们就骂我是汉奸,烧了我的行头,他们不让我活了。我是戏子,我不演戏我做什么?”
胜利即在眼前,所有人都打算清帐了,苏卿云在同情之余突然惊醒,若要论与日本人的关系定罪,顾珣该死无葬身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