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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日薄西山韩昭音 ...

  •   常常听人说这么一句话,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我想,我这一个月的光景当属于前者。一个月又三天,我竟没有一天不是忍受着穿心蚀骨之痛昏睡过去,复又在片刻安宁中惊醒过来,恰如此刻……
      偌大太宸宫里,我又一次醒来。冰冷的宫殿,漆黑的夜,我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急喘不已,方才梦里的情境还在眼前不断回放。一个月来,每每午夜梦醒,我便心思澄明,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然而我不是。
      犹记得,那一箭,穿心而过。我掀开中衣去摸那道已然结痂的伤口,心里陡然一沉,果真精准得没有丝毫偏颇,只差一点,我就真的死了。
      连日来的不断煎熬,在渐渐拂去姬容这个名字的同时,也渐渐烙下了韶婠这个名字。
      那朵惊世紫昙,她竟如此恨我。我至今还清晰记得她拉开弓弦时眼底的阴鸷决绝,冰冷狠戾的箭锋,直逼胸口,第一次,幽司冥王离我那么近。我甚至可以感觉到猩红血液正透过指缝倾泻出来,可以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抽离。纵然意识几近涣散,我还能记起君流苏那一句话,他说:人之于世,如花之于枝头,开落聚散由不得我。
      所幸的是,那一瞬,我的理智并未全然崩溃。我不能倒向月摇情,也不能倒向姬容,于是,我悬崖立马,翻身纵崖。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一次,我只希望开落聚散皆由着我。
      想来,也是天意不绝我。山崖之下,是贯通青冀两州的沧水。
      聂政说,他是在沧水之滨救下我的,当时若非楮墨在场,我铁定是回魂无术了。
      诚然,苍天向来公平得很,我虽在机缘之下保住了性命,却也活得颇为艰难。且不论每日药浴如何如何刻骨蚀心,单论梦魇日夜折磨便让我崩溃多回,短短三十几日竟让我熬成半世那般绵长。年与时弛,意与岁去,大概死过一回的人,对人情世事总归要淡薄许多。我如今对姬容便是如此,只当云水一梦,遂成枯落。
      正如楮墨平日里说的那样,何必总在往日的回忆里缠绵,作茧自缚,自顾自伤。
      我蜷坐在床上,捋着胸口平复情绪。时隔三天,果真又做噩梦了。
      层层罗帐外响起窸窣脚步声,两个白衣宫人走进来点了灯,复又恭敬退远,其中一个压低声音轻轻道,“女公子,楮先生来了。”
      我撑着额角“嗯”了一声,她们便从侧面搬过一道屏风来横在床前。
      “前两天不是好了,怎么今日又做噩梦?”楮墨端正站立在外面问道。
      我透过一纸屏风望向那道烛火下的投影,心有戚戚焉,忐忑回道:“或是因为思虑过多罢。”
      “哦?”楮墨往前走近两步,声音里透出一丝性味,“昭音此番寻我过来,是要再讨副药喝么?”
      我眼角微眯,莫不是让他看出端倪来了吧。于是沉着嗓子道,“这次不一样,我梦到君流苏了。”
      他走到茶几旁边,“你是要问他的事?”
      “嗯。”我点点头,“我如今事无巨细,都一一顺着你们。却仍不见你们的诚意,这样是不是有失妥当?”
      “你倒很聪明,知道挑这个点儿说事。”楮墨将手搁在案几上,食指极有规律轻敲桌面。我的心突了突,奸人又在想奸计了。
      楮墨其人,人不如其名,里不如其表。周正礼数下包藏祸心,泰然风采下囊尽诡谲。正正应了那四个字:衣冠禽兽。
      我现下要做的事,正是要和这个禽兽谈生意。“怎么,没有消息么?”
      他手指顿住,温和道:“恰好,我这里,正有一些消息。”
      “是什么消息?”我尽量按捺住心里的狂喜,对这个人,切不可表露太多底细。
      他又浅浅开口,“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我耐着性子问,“那么,楮先生何时才可以告诉我?”
      “明日敕封之后,便是时机。”
      我暗叹一声奸贼,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先生若有心瞒我,我自然拗不过。但此后诸多事宜,怕是会有所偏颇。这……”
      “昭音若是信不过我,大可另遣他人去寻。”
      我一笑,戏谑道:“其他人哪里及得先生心思玲珑?此事便留待明日再说吧。”
      “昭音半夜将我招来,就为了这事?”
      昭音昭音,叫得真亲热。
      我抬眸往窗外斜了一眼,遂喜上眉梢,笑道,“也不是,只不过单纯地想救先生一命。”
      楮墨身形微动,眺望着远处火光,只轻轻一笑。“有劳了。却不知这样做对昭音有什么好处?”
      我眉毛一挑,“对我而言,好坏相抵,倒也无妨。对先生可就不一样了。这样看来,也挺划算。”
      他往屏风中央踱了两步,站了好一会儿,终是问了出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两手一摊,十分无辜,“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虽是这么说,我保证,他已经将事态猜了个大概。可又有什么关系,救我性命的是他,对我下药的是他,一心想要挟制我的还是他。我就是不爽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烧他房子算便宜的了。我仰脸瞪着画屏上的身影,准备看他失控发飙的样子。
      却难料想,这个风骚男人居然隔着一屏镜花水月,施然躬身作揖,声音平淡如水,“无论如何,楮墨也当谢昭音不杀之恩。”
      我愣愣偏头不再看他。装,接着装。
      “可是昭音,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我对他微微一笑,“我就是过河拆桥没良心呗。”
      倒真不是我没良心,聂政楮墨虽救了我,却是动机不纯。此事当从一个月前的汜水兵变说起,聂政将前丞相陈平撵走之后,随之奔赴而来的不是山河静好,不是加冕大典,而是陈党祸乱。那日,陈平旧党趁着周君祭天,将聂政围在汜水一带。聂政虽做了周全准备,奈何刀剑无眼,险被亡命之徒夺了性命,幸得忠心不二的建安老郡侯舍身相护,这才全身而退。
      问题是,老郡侯死了,膝下又只得一位常年卧病的女儿,成不了什么事。更何况,聂政刚刚得权,要他将建安这只肥羔羊拱手让人可谓痴心妄想,然而,却又不能明目张胆交给自己人,如此,该郡国新君人选便落了空。恰巧,我与那位郡公主年岁相仿,身量相似,又同是一副日薄西山的模样,聂政便要我李代桃僵,代理建安郡主韩昭音一职。实则让楮墨暗中操纵建安一切事宜,当然,包括我。
      聂政年轻气盛,想要牢牢抓住大周每一寸土地,这无可厚非。然而却要我走他的老路,当个傀儡郡主,这个,实在是丧心病狂。暂不论我愿意做这个傀儡与否,单说楮墨,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少卿楮墨,世皆讽之曰:君子小人,只在一念思量。
      这句话我斟酌过多回,其人心思深沉,手段玲珑,绝非甘居人下之辈。他若要做君子,我这后半生大可高枕无忧,奈何他偏偏要做小人。细细算来,我这个建安郡主怕是当不了几天,便要死于非命的。
      我现下虽怕他两分,却也自知他不敢怎样怎样。毕竟对他而言,眼下时机并不成熟,因此动我不得。与此同时,我所要盘算的,就是充分利用时机,既要做我的事,也要保我的命。
      此番任重道远,须得步步为营。同两只宦海沉浮多年的狐狸斗法,我着实还鲜嫩了点,为今之计,只愿他们将我当做无知妇孺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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