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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敕封 ...

  •   翌日,敕封大典。
      我一身朱红翟衣,巍然跪在泰阿宫中央,颔首低眉,眼巴巴垂眼望着身前四条鎏金通天垂脊,耳听周君封敕。
      “建安韩侯女昭音县主,处彼高闳,贤良芳德。奉安郡之宪章,故得进封建安郡长公主,位列诸侯。特赐梁冠朱衣,铜印黄绶。其赦天下,与民更始。”
      宦官念及此,周君聂政移步上前将我扶起。由于身体不见大好,跪了一会儿便有些腿脚发软,险些栽倒下去,却被聂政不动声色架住。
      我微微低眉,听他沉稳浑厚的声音谆谆告诫,“昭音郡主,今后且要以百姓为念,谏鼓谤木,任贤图治。”闻言,我恭恭敬敬许了声“喏”,以此同时,殿外四品之下朝官皆行跪拜大礼。丝竹声起,一时间“君上诚明,恭贺郡主”之声甚嚣。我快速与聂政交换一个眼神,随之一步一步走向殿外。
      迟日江山,日出云开。我眉眼一抬,眼界立刻开阔起来,天光云影间,九重台阶下,匍匐着一地的大周臣民。我终于瞬间明白了何为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异样的情怀一闪而过,脑海里只蹦出几个字来,久违了。
      我心念一转,深觉自己病的不浅。只听说过,爱情像是致幻的药,如今才发现,权利更是致幻的药。仅仅一瞬,便心生一种似曾相识的幻觉来。
      我淡淡瞥了一眼两步开外的聂政,那位大周新君,他一袭玄色刺银衮冕站在冉冉红霞里,身形甚是孤寒伟岸。当今的大周国两朝积弱,不过空余一副花架子,皮面上看似巍峨壮丽,实则枯朽破败不堪一击。这位新君,会不会也还深陷在东周上国的迷梦里无法自拔。
      大礼成,群臣散。
      我回道大殿与平级公侯虚与委蛇了好一阵,等他们都离开了,这才抬步欲走。正巧,眼风一扫,却在人影阑珊中捕捉到一张久违的脸。
      君流苏。
      我杵在原地,心里反复喊着他的名字,只不敢妄动,生怕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就像无数次午夜梦回的幻象,触手既灭。
      他却微笑着从熙攘人群里走出来。我望着他步履生风翩然而来,一时喜不自胜,差点就要扑过去抱住他,问他,君流苏,我很想念你,你有没有很想我?
      终于,他停在了我面前。我唇角微动,正要发作,竟见他施然躬身作揖,缓缓道:“右相景俞,特此恭贺建安郡主。”
      我当即呆愣住,这个人莫不是君流苏?
      右相景俞,我在王宫呆了月余,他的事迹自是知道一些。初初闻得这个名字,是源于羲禾,她说他少年英锐,年纪轻轻便替聂政扳倒了权臣陈平,人称算无遗策景公子。再次闻得这个名字,是在楮墨口中,他说当今大周,除却王权之外的六分天下,自有三分姓景。后来数次听宫人提起这个名字,无非是说他形貌如何如何出众,手段如何如何高妙。更牛逼的是,周君聂政甚是器重此人,以至于特赐王侯朱衣朝服,恨不能日日召见,出入同辇。
      如此种种,尚且不论。
      如今,他在我的面前,这样的风采这样的音容,分明就是终离山上的君流苏。我有些恍惚,若真是君流苏,他又怎会不认我?我是长亭,是与你朝夕相伴十六载的长亭啊。
      景俞眼角一抬,神情淡漠疏离,眼里似有犹疑之色。我将他每个表情都看得真切,不由得身形一晃,好在身旁宦官及时接住,这才不至于太过失仪。
      “早闻郡主素有心疾,现下光景,似乎不见大好。”景俞关切道。虽是关切,却不见忧虑,果真不拿我当自己人。
      我眼前一暗,险些又要晕厥过去。好在身体底子好,终究没那么弱柳扶风,遂撑着额头回他,“无碍。只是见景相这般风采,不由得想起一位故人来。”
      “哦?”他语气一挑,饶有兴致。
      我推开扶住我的宦官,迫切道:“素闻景相广交豪杰,不知,可曾听过君流苏这个人?”
      他认真思索一番,沉吟道:“景俞寡闻,并未听过这个人。”
      我全身微颤,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君流苏。但一想到他不愿认我这回事,心下便凉了一半,于是磨着牙道:“景相过谦了,实在是因为此人行迹莫测,且谲诈冷情,他若不乐意,便丝毫不给人留下念想,故而一般人打听不到这个名字。”
      景俞眸光微动,平静道:“如此,却也是个人才。”
      我面上一笑,“是啊。心思深沉至斯,无情无义至斯,简直是个人才。”
      就此,景俞微笑拜别。我转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登时就有些绷不住,我似乎,永远都在看他离开。隐在广袖间的手指渐渐收紧,我终于还是静默着看他走完了这一条长长的路,于是仰起头看了看天。如果他是君流苏,如果他还认得我,我其实很想扯着他的衣袖感叹一句:君流苏,原来你梁冠朱衣的样子这么好看。
      然而,他终究是不认得我了。
      几缕微凉雨意打在脸上,我微微垂首,正感叹南阳的春雨恰似后妈的眼泪,恰被一方纸伞护住,我讶然转身,便看到了风雨中紫衣飘摇的楮墨。
      一时间,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何要在敕封之后再说君流苏的事。
      眼下正有些怅然若失,便提步靠近他一点,直至几乎将脑袋附在了他的胸膛上,以确保他看不到我的表情,才黯然道了句,“楮墨,我生病了。”
      他撑着伞,泠然道:“似乎病的不轻。”
      我眼珠子一转,世间最是无情者,唯楮墨而已矣。于是立刻退开两步,仰着脸问:“少卿大人,可是又想拿我试药了?”
      他上前一步,“非也。”
      我睥睨着他,看他嘴角莫测笑意,心里隐隐不安,却将表情摆的更加张狂了些。
      南阳的天气向来不解风情,如今春末夏初,更是张扬肆意,一场雨说来就来,说大就大,完全不顾人的感受。我与楮墨同撑一伞,好比海上连舟,可以为利,亦可以为害。
      楮墨,我的连舟,逼至我的身前,居高临下道:“昭音如今已非池中之物,我既奈何不得,也纵容不得。今后,还需更加小心才是。”
      我暗吸一口气,故作平静道:“也对,凤君殿下今后怕是睡不安稳了。”
      他垂着眼,半含笑意回我,“我睡不安稳,昭音你便安稳了么?”
      我一本正经干咳两声,顾左右而言其他,“楮少卿,你我虽得周君陛下赐婚,奈何孝期未过,你这样调戏与本郡主,有失天理伦常啊。”
      就此,我与楮墨,一左一右,不远不近走向了宫外行馆。昨夜宫中失火,整个太宸宫偏殿皆焚为灰烬,且今日封敕礼成,我便成了正儿八经的建安郡主,这才得以回到御赐新建的建安侯馆。
      一路上,宫人见我俩皆是一副暧昧不清的笑貌,看得我不甚自在,直想抡着拳头冲上去吼一句,本郡主刚死了老爹,你这是害哪门子的羞?奈何楮墨跟在身边,只能生生咬着银牙任他们去了。
      回到行馆已近正午,雨势已然收起,我站在门口,抬头去看那块描着“建安侯馆”几个鎏金大字的牌匾,心里忽然升起片刻微妙的情绪。风云中巍然不动的牌匾,华丽,沧桑,一如此刻的我,不过是个临时门面罢了,又如那位命途多舛的老郡侯,一生功业,白白交于他人手中,一生横刀立马最后落得个埋骨他乡的结局。
      “进去吧。”楮墨在身后催促。
      我“嗯”了一声便抬步进了去。碧瓦朱甍,飞檐翘角,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极尽奢华之外,又有华池环绕,绿树成荫,楼阁掩映间颇显几分意趣。
      “还满意么?”楮墨收了伞,立在身后。
      我皱皱眉,一脸凝重给他念了两句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信不信报应这回事?”
      他眼里透出一丝桀骜,语气清冷道:“我只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说着便继续往里走,刚踏上石阶就迎上几个人,对着我恭谨行礼后便要接伞引路。楮墨却转身对我说了句“我这里还有点事,一会儿再去找你”,于是分花拂柳去了西阁楼。
      我这厢跟着一个年纪略长的老者去往东阁楼,长者还算慈祥,但凡我有任何疑问,都一一解答,唯恐不能详尽。我想,这大概就是楮墨平日里说的,身份的便利吧。
      用过午膳,楮墨这才慢悠悠过来送药。我昨夜烧了他的百草斋,他现下竟没有提刀来见,这着实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于是颇温顺地喝了一口汤药,觉得太烫,就放一边晾着。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又跟他闲扯了几句时政,说了几句白话以张示我的潦倒不通世务,这才喝了药将人撵走。楮墨刚行至门口,立刻有人前来通报,那人看了一眼楮墨,又看了一眼我,正有些迷惑。直到楮墨撂了句无妨,那人才颤颤巍巍回道,“属下无能,今日采办的药材失事了。”
      楮墨闻言,眼睛一眯,面无表情扬长而去。
      我安然喝着茶,看那人还跪在原地纹丝不动,手一挥也就让他回去了。此番倒不是因为同情心泛滥,他丢的毕竟是我赖以为生的药材,我到底还没那么大度。然而,我更知道,这个人左右是活不过今夜了,着实犯不着同他计较。
      盘算着楮墨差不多离开行馆后,我搁下剩余的半盏茶,理了理裙子,唤来方才引路的长者,裴老……
      西阁楼外,我屏退左右,只身进了别院。此地甚是宽敞霍亮,既有亭台小榭,又有茂林清流。曲折青石小道旁种有大片白色小花,又恰逢新雨之后,花木楼台都更显明丽几分,让人一看就大感心头畅快。
      楮墨真是小气,好东西都自己藏掖了。我腹诽着踏进青石小道,刚走两步,见有人一身素衣靠在亭角椅子上小憩。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方踏上游廊这端,便惊醒了亭角那位姑娘。
      她偏头警戒地看我,只不说话。我眼神近来虽不是很好,却也依稀可见她眼里的萧瑟落寞,遂柔声解释,“我是来找楮墨的。”
      她稍稍思忖片刻,面上忽的浮起些许鄙夷之色,泠然问我,“你是韩昭音?”
      我心里一颤,这么些日子以来,她是第一个胆敢直呼韩昭音名讳的。于是干咳一声,硬着头皮承认了这回事。
      那姑娘似乎没有丝毫惧怖,只淡淡应了句,“他不在,你走吧。”这便摇动椅子背对着我。我这才看清楚,她坐的原是一把轮椅。
      既讨不了好,我也不再纠缠,于是沿着方才的青石小道走了回去。直至一处树荫之下,我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小纸条来,上边赫然写了两个字,楮蓠。我看了一会儿这两个字,又塞进袖袋里,接着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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