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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似是故人来 ...

  •   待我回到西阁楼,裴老已经在大厅等候多时。
      我捧着重新沏好的茶问:“这个楮蓠究竟是何来历?”
      见我发问,老人家颤颤巍巍回道:“楮蓠姑娘是凤君殿下的表妹。”
      闻言,我掩着唇角干咳两声,凤君两个字实在沉重的很,沉重的很。遂泯了口茶道:“你接着说,不用管我。”
      裴老浑浊老眼一动,接着道,“凤君殿下原是孤儿,幸得碧空山药灵子老前辈寄养,一朝为臣便深得周君陛下赏识。拜为上卿后,一直暗中寻亲,最终也只寻得楮蓠姑娘一人。”
      我放下茶盏,沉思半晌,又问:“楮蓠姑娘,是否患有腿疾?”
      “郡主误会了,楮蓠姑娘是与生俱有的不足之症,常年缠绵病榻,故而身子孱弱,经不住走动。凤君殿下又怜惜这个妹妹,便以南海沉香为料做了把轮椅。”
      沉香木……我心思微动,无不羡艳道:“这么值钱的玩意,凤君倒真舍得。”
      裴老低声维护道:“凤君殿下也是爱妹心切。”
      我定定打量着身前裴老,低眉顺眼的,怎么看怎么像个软柿子,却也是个八面玲珑的狐狸。想来也是,生逢南阳王都这个大染缸,不放聪明点,怕也活不到现今这把年岁,于是强忍住不耐将他也挥退。
      整个大厅顿时空寂了许多,我撑了个懒腰,扶着护栏,便上了楼。
      行至楼上,我扫了眼隐在竹帘里的人,调笑道:“你怎么来了?”
      他姿态从容,话语中自带三分笑意:“你让我劫药支走楮墨,又将暗卫引去西阁,不就是为了见我?”
      我往窗边移过去,“你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东阁楼上风光独好,于是趴在窗前欣赏楼下花林水榭,胸怀顿时无比开阔。
      “你今日,似乎心情很不错。”
      薄如蝉翼的竹帘里,那人风雨不动,坐在里面安静喝茶。我回头凝视着他的身形笑道,“假若你被一条毒蛇缠了很久,而今终于找到他的七寸,相信你也会很开心。”
      那人把玩着茶盏问,“长亭,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这般自在过了?”
      长亭,很久没有人唤我这个名字了,差一点,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是韩昭音。我转头望着窗外,怯生生道:“那又怎么样,我终究是找到君流苏了,不是吗?”
      “你只看到眼前君流苏,却为何不计算身后代价有多少?”
      我一手托腮,撇着嘴埋怨,“姬容,你何时变得这般无趣的?”
      姬容轻轻一笑,伸手挑开竹帘从里面走出来。一如既往的绿衣翩然,萧疏选举,我却没了半点当初的绮念,目不斜视望向窗外白云蓝天。
      他走到我面前,似有些怅然,“长亭,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们会这般生分。”
      闻言,我默然转头看他,眼底似有三分真意。是啊,当初的我也断断料想不到,只一个月就将我们隔得这般生分。
      思绪忽然就跳转到半个月前,那时我经过半月疗养,已经能自由行动了,便领着楮墨去城郊踏青。回程时恰逢灯会,我一时兴起便下车去玩,却不想与楮墨被人群冲散。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竟擦身走过一个人,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我立刻转身去寻,那人正好整以暇回望我。
      茫茫人海中央,我定定望了他良久,仿若天地间只我二人。然而,除却一张好皮相,倒也再看不出任何端倪,便转身欲走。
      “长亭。”他遥遥喊住我。
      我登时愣住,他竟认得我吗?姬容慢悠悠走来,将手上墨玉递到我面前,“你的东西掉了。”
      我小心翼翼伸手接过,心里渐渐空洞。
      正好楮墨寻来,顺手便把我塞到身后,我隐在他身后,听他彬彬有礼唤了声“容少君”,于是双眼一亮,握住玉的手蓦地收紧。
      姬容,我竟忘了姬容是这个模样……
      楮墨与姬容聊得颇为投缘,就近找了个茶馆,便要促膝长谈。我坐在一旁听了会儿,流波顾盼间捕捉到暗夜里一个人影。
      “昭音。”楮墨看我神色不定,低低唤了我一声,我抚着胸口佯装病发,先行离开。
      茶楼之外,梨花渡口。我一声暗哨招来几个暗卫,支着虚乏不堪的身子向韶婠步步逼近。连日来的痛苦不断放大,我面无表情望着她,杀心渐起。
      她嘴角噙笑,不惊亦不惧。我掂量了片刻,颜色一缓,循循善诱道:“韶婠姑娘,我知道你会武,然而双拳难敌四手,你终究是逃不掉的,倒不如乖乖就范跟我回去。自然,你也可以求助姬容,只是韶婠姑娘对容少君一往情深,应该也不会在这个是非之地给他惹麻烦吧。”
      我并非舌灿莲花之人,她此番却颇为配合,“如此,我跟你回去便是。”
      韶婠被带走后,我又站在渡口吹了会儿风。江风裹着潮意涌来,我喉咙一阵腥甜,捂着白绢狂咳不止。
      “梨花吐艳香江瑞,临风一渡镜海清。”
      这声音好生熟悉,我强行抑住咳嗽,循声望去。见迟开的一树梨花下拐出一个人来,他右手一柄半合折扇轻敲左手掌心,水碧色长袍迎着江风微微荡起。衣袂翻飞间,我见他面沉如水,问了句,“长亭,好久不见。”
      我这边还尚未回过神来,身后两个暗卫倒是眼疾手快,抽出剑来就要砍人,实在好伤风雅。
      姬容不紧不慢收好扇子,折扇起落间就撂倒了两个暗卫。我颇为惋惜瞥了眼地上黑不溜秋两道身形,“他们死了么?”
      他将扇子摇开,“晕了。”
      我不动声色将白绢塞回袖袋里,“茶楼里那个……”
      他嘴角绽开一抹笑意,端的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那个,是阿寂。”
      我清明过来,这才是那个一笑风云过的姬容。江风从我们之间穿过,我又咳了几声,心下却盘算着,韶婠那边有没有出岔子。
      姬容见我咳嗽不止,走上来替我把脉,刚刚捏住我的手腕,我便腿脚一软跌了下去。姬容立刻蹲下身来扶住我,我于是轻咳着极为淡定将一把匕首抵到他胸口。“姬容,你知道这玩意儿叫什么名字吗?”
      他垂首看了眼胸口匕首,又抬眼静静看我,“大概叫鱼肠吧,传说是个切金断玉的宝贝。”
      我皱了皱眉,竟真是个宝贝,楮墨诚不欺我。“切金断玉我没试过,但平日里用来切水果用着甚好,想必取你性命用着也会甚好……咳咳咳……”
      他显然不受威胁,轻含笑意抚着后背替我顺气,“长亭,我不相信你会杀我。”
      作为一个过来人,我确实发自肺腑地不愿其他人也承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恰如我,虽是活了下来,却也深刻体味了痛不欲生的滋味。于是声音沙哑坦白道:“我确实不想伤你,只求你帮我几个小忙即可。毕竟,穿心之痛确实磨人至深。更何况……”
      姬容眼里异色一闪即过,笑意如故,“更何况韶婠在你手中,我似乎别无选择。”
      我将匕首收回来,拧着眉毛感叹:“看到她被人掳走也不出来英雄救美,容少君还真沉得住气。”
      “双拳难敌四手,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姬容将我扶起,深沉道:“以后,我们就是同盟了。”
      我凝视着他眼角眉梢都带笑的脸,面色莹白如玉,眼里依稀有星月寥落。就是这张脸,我曾经朝夕相对一个月也没能看穿,自以为的满目温情,最后才知道尽是算计。如今再看,犹是让人亦爱亦恨,遂磨着牙拂袖而去……
      清风迎面,我将思绪牵扯回来,问姬容,“现今,我身边暗卫还有几个是楮墨的?”
      他嘴角微微勾起,“过了今夜,便都是你的人了。”
      我低头理了理裙子,笑道:“哪里是我的人,分明都是你的人。”
      他面对着我,调笑道:“如今连我都是你的人,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我心中一凛,你还真当我是年少无知的小女孩儿么?“正因为是我的人,才更需要提防。”
      记得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渡过沧海,世间便再无所谓波浪。此番变故,确让我看清了很多事,也觉得很多事不再是事,只当经历罢了。
      姬容狭长凤目半眯,凝视我片刻,便自顾着折回竹帘里继续喝茶。我想了想,也跟着进去,相对而坐喝了会儿茶。半盏茶功夫过去,姬容起身欲走,临行时还不忘告诫我一声,裴鹤年这个人是把双刃剑,利用的同时还需提防。
      裴鹤年,就是裴老罢。
      我坐在竹帘里接着喝剩下半盏茶,喝完有些犯困,于是趴在茶几上睡了会儿。
      今晚怕是没有机会睡觉了。
      睡梦里,我再一次梦到了那一天。那日,我不知道月摇情如何将姬容引至山上的,但看样子,月摇情似乎并没讨到太多好处,姬容虽肩上负了伤,却领人将我们重重困在了山尖尖。
      月摇情抽出剑来挑断缚住我的绳子,面对着姬容,一字一句却像是说与我听,“我只一件事不明白,你既要引我出来,这个诱饵为何不是韶婠,而是个小姑娘。”
      姬容平静无波扫了一眼我,只一眼,又将眼光对准月摇情,“既然结果都一样,又何必在乎这个过程。再者,这个小姑娘对你有多要紧应该不需我多言吧。”
      月摇情唇边泛起丝丝狡黠笑意,看向我的表情半是同情半是得意,“长亭,那个赌注,我赢了。姬容他,到底是舍不得韶婠。”
      我偏头、闭眼,不再看他们,一颗心仿佛坠入无边深渊。原来,一切都是梦一场,局一场。姬容执白子,玩儿的是欲擒故纵,月摇情执黑子,盘算着引蛇出洞。我则作为其中灰子,被双方相互利用。
      嘴里微微苦涩,我的无知无畏,我的倾心相许,我的一往而深,原来都是一厢情愿。而在他们这些局外人看来,我的自导自演是有多可笑?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月摇情附在我耳边低低笑道,“原指望拿你换一块九华玉,却没料想姬容这般小气,倒搭进了我自己。怎么样,今日若能突围,便跟我回望月城罢?”
      我心下拔凉,原来自己竟不如一块玉值钱。于是敷衍着应了一声。
      山雨欲来,我孤身孑立在山风中看两拨人车马混战打得不亦乐乎,月摇情虽占劣势,却很懂得釜底抽薪,一时间,两拨人竟有些难舍难分。我实在无力纠缠于其中任何一方,于是瞄准时机,纵身上了一匹马扬尘而去。
      正如我没料到姬容与月摇情的筹谋,我同时忽略的还有韶婠的恨意。
      当韶婠领着一众骑兵横在我面前时,我便料到了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坐在马背上很有些泫然欲泣。终于,韶婠还是从护卫手中接过一张弓箭,她嘴角噙着我从未见过的残忍,眼神凌厉似有秋霜,我脑子空白,两手紧紧拽着缰绳,再次听到她利刃般寒冷的声音,“长亭,不要怪我!”
      原来,这才是她。那支箭,穿心而过,我腾出手去捂住伤口,却怎么也捂不住心脉里猩红的血液。身后似有人追来,我趴在马背上大口吸气。雷声落下,有雨滴打在背上。我忽然就想到君流苏跟我说过的话,他说人之于世,犹如花之于枝头,开落聚散由不得我。
      姬容与月摇情追上来,我将马赶到几步开外的断崖边,雨水和着山风倾泻下来,将我胸口的血带得身上到处都是。
      我抬手擦去脸上的雨水,可以想象自己当时有多狼狈。
      姬容脸色煞白,翻身下马向我走过来,声音微微颤抖,“长亭,你过来。”
      我望着姬容,雨这么大,他怎么还这么有风度?
      “长亭,听话,过来。”姬容这一声明显急促了很多。
      我堵住胸口,抬头看天。“姬容,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算了。”我其实想说,姬容,你可不可以替我找到君流苏,然后告诉他,我一直在找他。
      姬容战战兢兢向我靠近一点,我不知道他是怕惊动马,还是惊动我。“长亭,你不要动,我过来接你。”
      我静静看着他越靠越近,如果他没有骗我,那该多好。可是这一次,我真的很累了。雷声轰隆响起,我双眼紧闭,身子一斜便翻身下崖。
      “长亭!”
      那一声长亭暴怒急促,我听得不很真切,却很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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