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坞》童慕

9、逃亡征途

　　雪山的巅峰，安静得像是连心跳的声音都能清晰入耳。

　　“因为将我唤醒的人，是你。”

　　他说完这句话，时甄只觉得脑袋一懵，竟有几分不真实的梦境感忽然袭来。

　　“唤醒？”她诧异着，“难道你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有……死？”

　　梵直视着她的眼睛，像是要从她的神情中辨认出什么，半晌才复而开口：“我们先下山。”

　　他似乎并不想解释过去的事情，时甄不解又茫然，愣愣地接过他的话：“怎么下山？”

　　“跳下去。”

　　这一下时甄是真的被惊得清醒了，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颤颤地指向一旁的悬崖：“从这里？”

　　他的嗓音里像是染上了隐隐的笑意：“对，就是这里。”

　　时甄吓得说不出话来，拼命摆着手刚想后退，身后却忽然被人挡住。而他抬手轻轻覆上她正望向崖底的双眼，只说了四个简单的字：

　　“我在，别怕。”

　　说罢她便再次被他揽入怀中，只是略一倾身，两人瞬间便跌入了深不见底的冰崖之中。

　　时间仿佛在流逝的风中绵延成了世纪，他身上从陵寝中带出的寒意早已散去，此刻只有温热的气息包裹着时甄。而她将头低埋在他胸前，竟恍惚像是忘了周围凛冽呼啸的风，忘了这撕裂般的失重感。仿佛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眼看着峡谷越来越近，梵转动身体将自己挡在她的下方，紧接着澎湃着热浪的气流从周围汹涌凝聚到两人身下，时甄感到一阵沉闷的冲击感隔着梵撞向她的胸口，她轻轻闷哼了一声，立刻感觉一直紧抱着她的双手微微一松。

　　“不要！”她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反手紧紧拉住梵的怀抱，像是生怕他将她丢在空中一般。而他的动作一顿，温和低沉的声音穿过风声落在她耳畔：“松开一点可以替你缓冲。”

　　“不要！”时甄还紧张地闭着眼，声音有些哆嗦，“我怕……”

　　她小小的脸颊紧皱着，身体明明是温温软软的，抓着他衣襟的双手却用力得仿佛死都不松开。梵看着她轻笑一声，将她更紧地搂进怀中。

　　“好，不松。”

　　他们下落得越来越慢，时甄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像是被摩擦得隐隐发烫起来，只不过他始终将她严实地裹在长袍中，连同着他的胸膛都仿佛变成了坚实的盔甲替她护在前方。终于，漫长的坠落停止下来，时甄悠悠地睁开眼望向四周，眼前是一片银灰色的土地，褐色的岩石从地底破土而出，每一块都足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参差伫立在这悬崖下方的峡谷之间，看起来磅礴而壮观。

　　她满眼都是新奇和兴奋，半晌才慢慢收回视线落在近处，可动作却是倏地一顿，定定地看着依然垫在她身下的男人几秒，脸颊刷得烧成一片火红。

　　“对……对不起！”时甄腾地从地上爬起来跳到一边，他刚才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神还在眼前挥之不去，她几乎不敢再扭头看他一眼。

　　他可是上古时代的伦萨之神啊，竟然被她以这么亲密的姿势压倒在身下，而他看起来似乎还……挺不介意的。

　　身后传来轻微的窸窣声，他已经优雅利落地站起身来。时甄浑身都是燥燥的热意，僵直地背对着他，只能低垂着头盯着地面上阳光投下的阴影，慢慢的、慢慢的，那道高大挺拔的影子渐渐罩住了她的，他站在她身后不近不远的地方，声音轻得仿佛融入了峡谷轻柔的风中——

　　“我很开心，时甄，很开心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这样真挚的语气，仿佛带着几分孩童般的纯真与坦诚。时甄的心忽然像踩空了一脚似的，她不敢回头更不敢回答，许久才轻声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找答案。”他望向峡谷的尽头，那里是一片苍袤的平原，只有纵横交错的空间轨道悬浮在半空之中，“有一些问题，可能需要这王宫之外的某个人来替我解答。”

　　时甄迷茫地听着，隐隐意识到梵愿意带她逃出王宫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她所请求的那么简单。她迟疑片刻，还是问出了声：“你是不是能感觉到赫尔曼王宫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扭头看向她，神情很平静，像是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时甄的脑海中闪过契对她说的话，终于讲出了困扰她许久的疑惑：“伦萨帝国的现任临时执政官是军部的契大人，他说这是已故的赫尔曼王亲自任命的，可王族不是历来都由赫尔曼族人继承吗，怎么会安排卡洛夫家族的人来插手政务？”

　　听闻她的话，梵的眼神中似乎闪过几缕复杂的情绪，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里已经没有赫尔墨斯血脉的气息了。”

　　时甄一怔，忽地反应过来，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你是说，如今的赫尔曼族，已经……”

　　“灭族”两个字几乎蹦到了嗓子眼，却还是被时甄及时咽了下去，因为她看见眼前那对沉静如水的眼眸中竟忽然飘过一丝薄薄的雾意，而他仰头直沐着索契星的光芒，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追忆。

　　不知为何，时甄心头涌起几缕复杂的情绪。眼前这个如阳光般和煦温暖的男人，竟也会这般清冷地孤身伫立在苍茫的天地之间，仿佛上一次睁眼时还面对着家族的辉煌兴盛，转眼便时迁境过，竟只剩他只身一人站在这五百万年后的星球上。

　　“你说的答案，是跟这个有关吗？”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梵却没有回答，他正双眸轻阖着，似乎是在探寻着某个方向。而后他睁开眼来，表情带着几分若有所思的沉吟，唇角却漫不经心似的微微勾起。

　　“佩特奥尔。”他喃喃着，“真是有趣。”

　　模糊的字眼从时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隐约记起了乌勒提过的这个名词，却还是不明白梵提及他们的含义。

　　“出发吧。”他垂眸看向她，那双冰蓝色的瞳仁中并不是时甄所预期的伤感，反而出乎意料的带着几分令人不解的温和与平静。

　　“去哪儿？”

　　“去找一个人。”他轻声说着，宛若自言自语，“或许，那里还有一份礼物在等着我们。”

　　————

　　时甄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她竟然会和一个流传了百万余年的神话人物一起在外星上……逃票……

　　赫尔曼王宫的山下便是伦萨星最大的空间站之一，两人刚走出峡谷便有一艘穿梭机从他们头顶滑过，飞快地驶向平原的彼端。梵望着它离去的身影：“就是那个方向。”

　　“我们要坐穿梭机吗？”时甄有些不安，“可我们身上什么都没有。”

　　“先去看看。”梵倒是镇定，带着她走进通往空间站的悬浮梯。从地面上去的人只有他俩，浮梯里显得空荡荡的，只是刚踏入空间站时甄就惊呆了——

　　下方还是一片人迹罕见的空旷平原，这里却像是忽然坠入了繁华的闹市，形形色/色服装各异的人流在敞亮的空间里穿行着。大多数人和弋他们一样五官深邃面容清俊，穿着修身笔挺的精致服装，看上去都带着金属的光泽，似乎会随着外界温度而自动调节和变色，时甄猜到他们都是伦萨星本土的显贵。当然也有不少外貌奇异的旅客，大抵是其它星球上的种族，有人浑身长着刺状的短毛，刚在休息区的长椅上大咧咧地坐下，周围的人便都默默地往旁边小心翼翼地挪了挪；有人一边摇曳着细长的尾巴在虚拟售货窗口悠悠然挑选着食物，一边高竖着尖尖的耳朵听着大厅里的发车播报；有人胖嘟嘟的像一只可以滚起来的小球，正披着肥硕厚重的斗篷在地上爬行着。更有一群小巧得只有时甄半身高的孩子们，扑扇着蜻蜓般的翅膀从一架刚驶来的穿梭机上蜂拥而出，立马被出口处的兽形警卫吼了一声，吓得纷纷收了翅膀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时甄看得忍俊不禁，她还是第一见到如此新奇的场面，满眼星光地四处打量着。只见通透明亮的空间站大厅中，五花八门的信息窗口正源源不断地从高悬的天花吊顶上落下来，她略略扫了几眼便看出其中一个窗口是星际旅游的宣传册，另一个则是实时新闻的播放源。而一旁候机区内坐了不少人，时甄不远处就有一个穿着连体长裙的少女正抬手接过一幅飘来的信息窗口，她随手点了点，顿时时甄就从那窗口中看见了类似地球上电影的画面。

　　“刚才走的那趟穿梭机会途经佩特朗庄园，”梵正看着他面前的一个小窗口，那里显示着穿梭机的班次信息，“我们就坐下一班，十分钟后出发。”

　　时甄点点头，有点讶异于他的目的地：“你要去佩特朗庄园？”

　　她记得乌勒说过那里是佩特朗族的领域，也是整个伦萨帝国最富硕的地方，无论是赫尔曼王族还是卡洛夫军部都不得不对这个手握着帝国经济脉搏的高傲家族忌惮几分。可是梵现在为什么要去找他们？

　　“那里有我要找的人。”梵回答着，目光跟随不远处正在入闸的人流默默地观察。时甄回想起不久前和弋他们乘坐穿梭机的经历，小声提醒他：“现在的伦萨帝国好像有所有公民的资料库，系统能自动识别每个人的身份，入闸时直接在个人名下扣除所需的费用。”

　　当然，之前她乘坐的并不是这种普通的旅客穿梭机，只不过当时有乌勒这个尽职尽责的“导游”在，她顺便就被他自豪地普及了帝国先进的资料库系统和自动化程序。

　　“还不错。”梵露出淡淡的微笑，“比过去简单多了。”

　　时甄撇撇嘴，他那都是五百万年前了好不好？她抬头睨了眼身旁的男人：“你还笑得出来？资料库里肯定没有我们俩的身份，就这样大摇大摆走进去，先别说过不过得了闸机，恐怕赫尔曼王宫立马就知道我们在哪里了。”

　　“没事。”他却信步闲庭般走向一台无人的闸机，“我先试试。”

　　时甄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优哉游哉地走进了闸机口，淡蓝色的探测光圈从他头顶落下，慢慢扫过他颀长的身型，“嘀”的一声，表示着通行的紫色标志亮了起来。

　　他优雅地踱步走进闸机内侧，转过身来冲她微微一笑，镇定得看不出一丝异样。

　　时甄心底已经看得目瞪口呆了，神情却依旧面不改色，也随着他的脚步走入闸机口，眼看着淡蓝色的光圈又要再次落下，她心跳得飞快，生怕出什么岔子，却只见不远处的梵冲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似乎是让她放心。

　　她只是一怔，光圈已经扫遍了她全身，紫色标志再次亮起。时甄快步走到梵的身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问：“这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我们俩这么快就被神不知鬼不觉录入资料库了吧？”

　　“那我就真该夸夸他们了。”梵说着，将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时甄蓦地瞪大了眼，他的掌心浮着一团莹莹的浅蓝色绒光，和刚才落下来的光圈看起来一模一样。

　　“我可以控制所有以波为传播形式的物质，”他语气淡淡，仿佛在说着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包括固液气中的自然波，包括电磁光声。简单来说，基本上所有的物体我都可以进行不同程度的操控。”

　　时甄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讷讷道：“看来他们的安保措施还要改进……”

　　梵的唇角浅浅一抿。

　　两人若无其事般地走进熙熙攘攘的候机大厅。梵浑身的气场本就不同凡响，加上举手投足间的清贵优雅和出众显眼的容貌气质，自然而然就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而时甄原本容貌就算出挑，更是穿着其他人从没见过的地球服装，也招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她缩了缩脖子，尽量将头埋得低低的，不想让周围人看清自己的脸。

　　毕竟即使是梵这样被尊称为神的人，五百万年后也再无人知道他的长相。可王宫里那么多人都见过她，倘若有人追到了这里，只怕她就真的跑不掉了。

　　她正担忧地想着，不安的直觉便像是得到了印证，一阵嘈杂的脚步忽然从身后空间站的大堂里传来。时甄的脚步倏地一顿，刚想回头看去，就感觉手臂被人猛地拉住，而她身体一倾，紧接着便落入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中。

　　“别回头。”梵沉静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时甄心跳得飞快，小声问道：“是王宫的人吗？”

　　他却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有环在她肩头的手臂似乎微微收紧了些许。时甄不安地抬起头来，梵正微蹙着眉头望着不远处空中悬浮着的信息窗口。她艰难地挪了挪身子，也循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只是短短一眼，刺骨的寒意便瞬间从她的后脊蔓延遍了全身——

　　她的照片正清晰地浮现在空间站漫天遍地的每一个窗口中，而那些照片下，无一例外赫然写着几个鲜红的字。

　　逃亡中，死刑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