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坞》童慕

8、上古之神

　　时甄的呼吸急促起来，她能感觉到那个人已经走到了离岩石不远的地方，只消再多走几步便会错过她了。一步……两步……那声音似乎越来越慢，时甄紧咬着嘴唇，只希望它能快点过去，可是——

　　三步。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时甄倏地睁开了眼，浓浓的恐惧感涌上心头。

　　它就停在岩石的另一端，她的正前方。

　　可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下一秒，岩石的阴影像是忽然被光劈开，生生裂成两半滚落在地上。雪地反射下的阳光苍白而刺目，时甄本能的眯起眼，却惊恐地看见眼前明亮的光束中，有个影子正在向她缓缓走来。

　　“啊！”她紧张地想要后退，可她此刻还保持着蜷缩在岩石缝隙里的姿势，只得膝盖一酸猛地向后跌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时甄疼得龇牙咧嘴，不等她再站起来逃跑，微凉的阴影已经笼罩住雪地上的她。

　　来人坚实高大的身型挡住了阳光，时甄的瞳孔慢慢放大，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人影。他的衣着看起来很是精致复古，金色高靴上还沾着零星碎雪，酒红色的绒质长袍高贵而典雅，就这样静静扫过他身后的路。时甄一点点抬起头来，她首先看到的是那垂到腰际的、在阳光下反射着浅浅金光的亚麻色束发，然后她看见了一张俊朗而又大气的脸。眉峰如剑，五官深邃而笔挺，冰蓝色的虹膜嵌在那双温润的眼眸中，正安静地望着她。

　　所有的恐惧顷刻间统统被抛在了脑后，时甄知道自己看起来很狼狈——她浑身是伤，衣衫也被藤条扯得凌乱，此刻更是仓皇地跌坐在地上，可她却移不开自己的视线，仿佛有某种异样的感觉随着他凝视的目光倾泻而下，倏地钻进了她心底最深的地方。

　　他看着她的眼神，她竟然会感到熟悉。

　　见时甄怔怔地坐在地上看着他出神，他顿了片刻，慢慢向她弯下腰来。时甄紧张地向后挪了挪，想要躲开他的阴影，却不料他却只是微屈膝盖半跪在她面前，紧接着，柔软的布料裹住了她的后背，而她冰冷的身体，已经被他笼罩在宽大的长袍里。

　　时甄所有的动作都僵在了半空中。他并没有碰到她，她甚至能隔空感觉到他身上如冰雪一般的寒意，可她却莫名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那是她三十三年来从未找回过的感觉。

　　“你是谁？”时甄小声问道，心在胸口跳得飞快。

　　而他却沉默着，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她，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回忆。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时甄连呼吸都情不自禁地屏住，终于，他缓慢地扯动唇角，用很轻却很浑郁沉厚的嗓音，慢慢开口了。

　　“诺寒·梵·赫尔墨斯。”

　　这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如同静止了一般。时甄的脑海中像是忽然炸裂开去，耳畔一阵嗡鸣，仿佛坠入了时空错杂的漩涡。

　　无数个声音在她耳边交叠响起——

　　“梵大人是上古伦萨的第六代王，是他统一了索契星系，奠造了今日的伦萨帝国 ”；
　　“梵大人被葬在赫尔曼王宫的雪谷圣地，那里是历代王族的陵墓”；
　　“他死在五百万年前，我们尊称他为，上古之神”；
　　……

　　索契星的融融日光洒落在他背后，他逆着光，轮廓如神祗般沉静安稳。时甄能感到她的身体又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只是这次却不是因为寒冷。她颤着嗓音，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你……你怎么会……”

　　你已经死去五百万年，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她的话并没有问出口，他望着她的眼神那么纯净那么清澈，像是一泓深泉平静得不起半点波澜。而他似乎猜到了她想问的话，却只是视线微微下移，落在她长袍之外裸露的脖颈上。

　　那里被藤条刮破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毒素带来的刺痛感还在隐隐发作。时甄紧张地缩了缩脖子，生怕他像饿了几百年的吸血鬼一样扑过来，不料他却忽然伸出手从地上掬起一捧晶莹的雪，紧接着冰凉的触感就覆住了她的伤口。

　　这样近的距离，时甄几乎可以看清他细长的褐色睫毛。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阵阵凉意沿着她的血流从脖颈处蔓延遍了全身，而那缠绕不散的晕眩和疼痛竟在这冰冷的气息中渐渐褪去了。

　　“还疼吗？”他轻声问。

　　时甄怔忡地摇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她像是被他低沉悦耳的嗓音蛊惑了一般：“时甄。”

　　“时甄……”他低喃着，重复着她的名字，许久才抬眼望向周围白茫茫的雪谷：“我带你出去。”

　　他已经站直了身子，时甄一愣，后知后觉地从雪地上爬起来，有些惶惶不安：“你不问我是什么人？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垂下眼帘看向她，半晌，唇角却微微勾起：“你不是也没问吗？”

　　时甄愣愣地看着他。那截被她咽下去的问话，是因为她忽然觉得不重要了。他光是站在这里，仿佛就有某种令人心安的力量笼罩在这雪谷上空，连同着她所有的害怕和困扰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可是他呢，他难道也像她一样，毫无顾忌地选择了信任？

　　时甄的视线几乎无法从他身上移开。漫长的时光和冰雪似乎并没有洗去他身上浑然天成的帝王之气，薄而飘渺的雪谷精华在阳光下升腾着，而他就站在这漫天纯澈的冰雪中，面容沉静地凝望着远处赫尔曼王宫高耸的塔尖，仿佛这迢迢五百万年的星河岁月不过是昙花一梦间。

　　“你是从那里来的？”他望着王宫的方向。

　　“算是吧。”时甄含糊地点点头，“可是我不想回去。”

　　梵扭头看向她，眼神里有微微的讶异，只是很快他便了然道：“那我们换条路走。”

　　时甄没想到他会如此顺从，只能跟着他向雪谷深处走去。很快她就明白之前听见的碎裂声是哪里发出的了——幽深的雪谷之渊中，一座巨大的陵床躺在正中央的位置。那里原本还被皑皑冰雪覆盖得深不可见，此刻竟像是有什么力量从地底破空而出一般，只剩厚重的积雪陷入裂成两半的石壁之间。

　　时甄目瞪口呆，回想起刚才被凭空碎开的岩石，不可置信地望向身前那个看起来温和无害的背影。而他像是感应到了她的视线，脚步一顿转过身来，语气平和得仿佛看不见周围天崩地裂般的场景：“就从这里出去吧。”

　　这里？他们已经走到了雪谷的尽头，可前方只有几十米高的雪峰，哪有什么路？

　　像一阵风扫过她的脸颊，时甄还没反应过来，长袍已经随着他的动作扬起，连同着他的左手一起稳稳落在她的肩头。

　　“抱住我。”他将她单手拢在怀中，见她还浑身僵直不敢动弹，语气中染上浅浅的笑意，“再不抱紧，你就要摔下去了。”

　　话音刚落，两人周围的空气骤然升温，脚下厚实的积雪也令人不安地颤动起来。身旁的空间像是被某种气波扭曲了一般，时甄还在不明所以，忽然就感到身体一沉，抱在她肩头的手臂倏地搂紧。而她尖叫一声，也下意识地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身——

　　他们竟然像是被凭空弹射出来了一般，直直飞向了山峦的顶峰。

　　不过几秒的功夫，高高的雪峰已经落在了他们下方。时甄刚一踩上坚实的地面就立马松开了他，惊惧地退到几步开外，连嗓音都轻颤起来：“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却只是慢慢放下被她挣脱的手臂，面色平和地看着她：“别再后退了。”

　　凉飕飕的风从遥远的山谷吹向她的背脊，时甄忽然就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她慢慢扭头望向身后，只一眼便感到冷汗沁湿了她的后背。

　　她的身后是深不见底的冰封悬崖。

　　“怎么会……”时甄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不是只飞上来几十米高吗？

　　“赫尔墨斯族的宫殿，本身就建在伦萨最古老的雪山之巅。”梵踱步到她身旁，静静地眺望着眼前辽阔宽广的星球，像是陷入了久远飘渺的回忆当中。他存在的气息如同春雨初霁后最和煦的阳光，一点点拂去时甄心头的彷徨不安。这一刻，他们就这样站在帝国的最高处，站在这从未有人登上过的巅峰，一切都不真实得像梦境一般，却又是那么清晰。

　　他是百万年前上古伦萨的帝王，而她是百万年后茫茫星河中并不属于伦萨帝国的人，两个最不该相遇的人，此刻却并肩而立在这空旷无垠的世界当中，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冥冥注定。

　　“你不是伦萨星人。”他忽然开口，肯定句的语气让时甄一愣，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我能感觉到。”他依旧望着远处苍茫的山河，“你身上的能量场和这里的一切都不一样。”

　　时甄猛地记起乌勒说过的话，无论是上古时代的赫尔墨斯族还是如今的赫尔曼族都有着特殊的超感力，而他大概也是这样发现了之前藏在雪谷中的她。

　　“你的家在哪里？”他继续问道。

　　听闻他的话，时甄心口隐隐划过一阵钝痛，轻声说：“我没有家。”

　　梵的呼吸似乎微微一顿，视线从远方收回，冰蓝色的双眸温和地落在她身上：“那你愿意跟我走吗？”

　　时甄愣愣地看着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跟你走？”

　　“对，跟我走。”

　　天地安静得像是置身于虚空的宇宙之中，时甄怔忪着，只觉得他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为什么？”

　　而他静静地注视着她，许久许久，才缓缓开口——

　　“因为将我唤醒的人，是你。”

　　————

　　此时的赫尔曼王宫如同即将触上火苗的干柴，气氛紧张得有些吓人。

　　“弋大人！王宫内没有诏令，您也还没有上牒通报，您不能擅自闯入！”

　　城堡高大的拱形殿门紧闭着，门外，护殿侍卫们看着眼前面色阴冷的男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弋看都没看他们，只是冷冷地直视着前方：“我来找契大人。”

　　“可是……”几名侍卫面面相觑，“可是契大人已经下令封锁王宫，所有进出都必须先得到他的批文。”

　　“是吗？”弋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疏冷，可周身却已然有几缕银色的光影流溢而出。侍卫们浑身一僵，皆是纷纷后退几步，惊慌道：“弋……弋大人，您先冷静下来，我们这就去通报契大人！”

　　“不用了。”弋却忽地凭空闪电般地挥过手臂，一道光刃霎时间破开了紧锁的门闸，而他已经大步迈入殿门中，只拋给身后一个冰冷的背影，“如果有人追究，我自己负责。”

　　几名侍卫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而银色光影如流星般在曲折环绕的门廊间穿梭而过，转眼便倏地停在王宫中央一座高高的城堡门前。两名守卫瞪大眼看着面前蓦然乍现的身影：“弋大人，您……”

　　他们话音还没落，已经被破门而入的来人甩在身后。弋的视线掠过大厅中央垂首静立的一众护卫队以及在他们身旁沉默肃立的乌勒，终于落在大厅彼端高台上的人影身上，颔首致礼：“契大人。”

　　契踱步的身影骤然一顿，猛地扭头向门口看来，语气里有几分诧异：“索尔？”

　　乌勒也倏地转身看向他，低下头来：“弋大人……”

　　“军部接到赫尔曼王宫一级警报，”弋目光灼灼地盯着远处的契，“请问契大人，是哪里发生了爆炸？”

　　契却没有直接回答，看着他的眼神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探究：“军部接到王宫警报应该派应急编队前来，你只身一人出现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应急编队正在等待您的批文。”弋的语气是异样的平静，却像是预告着风暴来临的征兆，他轻呵一声，“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赫尔曼王宫出现一级警报，应急编队却不能立即进入。”

　　“那是因为有外贼潜入了王宫！”契听出了他话里的质疑，声音隐约激动起来，“在王宫护卫队找到凶犯之前，王宫必须保持封锁状态！”

　　“外贼？”弋的眉头微微挑起，视线移向一旁的乌勒，“乌勒，我让你贴身护卫时甄，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

　　闻言，乌勒忽地左膝跪下，声音里虽然还带着军人的沉稳，却满满都是自责与懊悔：“对不起，弋大人，我原本守在时甄小姐寝宫外间，忽然听见墙外有动静，出门查看时发现有人影从墙角闪过。护卫队随我追过去，却不料没走多远就听见寝宫的爆炸声。”

　　弋的呼吸骤然一窒：“她人呢？”

　　他明显紧张焦急的神情落在契的眼中，他微眯起双眼，接过乌勒的话：“她逃出去了。”

　　弋冰刃般的目光刷地转向契，似乎猜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而契对视着他，神色没有任何异样：“她不顾护卫队阻拦跑进了雪谷圣地的禁区，护卫队长官亲眼看见她从隐藏入口进入了雪谷圣地。”

　　弋浑身一僵，几乎脱口而出：“她还不知道——”

　　“——不知情不代表无罪！”契却决绝地打断弋的话，“雪谷圣地数百万年来都是帝国最不可侵犯的地方，没有赫尔曼族诏令，擅闯者一律处死，难道要为她一人违背这条传承了百万余年的律令？”

　　弋所有的话语都僵硬在胸口，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乌勒担忧地看着他：“弋大人，还是先找到时甄小姐要紧。禁区里的障碍都是致命的，据护卫队所见，时甄小姐应该受了不少伤。”

　　“已经派出无人探测机去追踪了。”契从高台上走下来，慢步穿过大厅中央的众人走到弋的身旁，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索尔，记住，你有银隼族的不稳定基因，无论发生什么都决不能失去心智，否则即使是我也保不了你。”

　　弋却像是听不见他说的话一般，只是抬眸紧盯着他，像是抱着最后的希望：“如果她真的是赫尔曼族后裔呢？”

　　契往前迈去的脚步顿在半空中，他回过头来，像是要从弋的表情上看出些什么，半晌才平静地回答：“那也要看她能不能活着走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护卫队长官忽然从门口冲进来。他趔趄着单膝跪在契的面前，声音里满是恐慌的颤抖：“契、契大人……”

　　“怎么了？”契皱起眉头扫向他，“不是派你去追踪时甄了吗？”

　　“无人探测机没有找到时甄小姐。”护卫队长官哑着嗓子，撑在地上的左手剧烈抖动着，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探测机发送回来的讯号还显示，雪谷圣地深处的王族陵墓中，有一座陵宿被毁坏了。”

　　“什么？！”大厅里的所有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契瞪大了眼，连弋也破天荒地紧蹙起眉头向他看来。

　　“是时甄干的？”契一把揪住护卫队长官的衣领，眼神凶狠，“怎么会找不到她？”

　　“不不，应该不是时甄小姐做的……”护卫队长官的脸上还带着震慑后的惊惧，诺诺道，“根据探测收集的数据分析，那座陵宿应该是从内部被破开的。”

　　众人忽地安静下来，所有人脑海中都瞬间浮现起一个名词，那是传说中被神赐予的超能力。

　　而伦萨的浩瀚历史中，只有一个人，拥有过这种力量。

　　“谁？是谁？”契第一次听见自己声音里止不住的微颤，而护卫队长官的回答更是让整个宫殿陷入一片死寂——

　　“是……是梵大人的宿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