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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二 ...

  •   二十二、
      “不对!”王薷想起一事,不由起疑:“昨晚三人不是骑马突围的么?那残废怎生骑马?”
      乌翣“嗤”了一声:“怎么不能骑。咱们女直汉子,碰上急行军,几天几夜不下马。怕自己在马上睡过去,就拿绳捆在马上。”
      说了两句,突然幽幽叹了口气。
      乌翣时常叹气,通常一边叹气一边露出个马上要哭的表情。
      这一口气却叹得不同寻常。叹得幽深,叹得真诚,叹得眉目整肃,还略带迷惘地拍了拍自己硕大的肚子。
      星显水纥石烈部已是昨日黄花,下剩的几百人,既不敢托付于辽人,又不敢脱离辽境,哪里用他们急行军?那些金戈铁马的往昔里,星显水纥石烈奉作首领的人,叫完颜盈哥。

      这片刻迷惘终止在王薷探究的目光中。
      乌翣脸色一沉,露出个有些嗜血的表情,王薷连忙把视线移开。
      乌翣冷笑一声,吩咐亲卫:“暂停与狼山那边的联络,一个人都不许来去!”
      王薷大惊:“你要做什么?!”
      一旦断了联系,这三百辽兵就成乌翣嘴里的肉,枢密使可信不过星显水纥石烈的人。
      何况这个胖子,简直就是个疯子!连萧里满都敢拿来当饵,给他三百军还不把天捅下来!

      乌翣挥挥手,令跟着的亲卫退开,颇鄙夷地斜了王薷一眼:“我怕被人顺藤摸瓜,抄了咱这儿!你道那个无情,千辛万苦突围出来是做什么去了?!”
      王薷怔了怔:“不是……去宁化军大营,报信么?”
      “屁!报信的人我放回去了两个,还报什么信!”
      王薷奇道:“你放没放,狼山上的宋军如何知道。你还特意撵了一个回狼山,他们当然以为信没送出去啊。”

      “要是那样,就不会只派三人出来,并作一路了!”乌翣“嗤”了一声,甚不屑:“你看先前传信兵是怎么个派法?六个人,两两一队,分头趁夜色潜出。碰上粗心的,抓着了第一队,以为信被截住了,第二队、第三队就能趁机混出去;就算同时被发现,分兵追击时候难免混乱,漏出个人去也有可能。再多,就太抢眼了,难免惊动敌军,全军搜寻的话,可就无所遁形了。这么大阵仗,只送出三个人来,可见他们要做的,是件旁人做不了的差使。”

      王薷低了头,不语。
      那天晚上,王薷正在向着辽界狂奔,乌翣做了什么,他无从得知。只知道,六个传信兵全都被发现了,两个被佯追了一通放了出去,回宁化军钓鱼;一个看见满眼的女直人,拼死跑回狼山报信——辽金联手的假信;剩下三个,尸骨已寒。

      乌翣似是找到了倾听的人,也格外兴奋了些,一边慢慢踱步,一边搓着手,将看到的想到的猜到的,一股脑儿往外倒。
      “我用孙膑遗法分兵,这只是第一步,宋军敢突围,说明有人看穿了第一步。”
      王薷忍不住插口道:“你分兵和孙膑到底有什么相干?!”
      乌翣扭头,一双小眼睛湿漉漉盯着他,似乎马上又要哭出来了:“孙膑用减灶不减人的法子,诱庞涓追击,我用的是减人不减灶的法子,诱宋军突围,难道不是孙膑遗法?”
      王薷嘴角抽了抽,很想骂娘。
      没听说谁学孙膑是这个学法!
      王薷忍了忍,没忍住:“你到底都从哪看的这些?”
      “辽帝对我部的许诺迟迟不兑现,只将我和伯父猪狗一样圈养在上京,伯父只会疑神疑鬼,我再不自强,星显水纥石烈部就要完了。所以这些年,我看了不少汉人的书,尤其是兵法,那些《孙子兵法》、《吴子兵法》、《管子兵法》、《尉缭子兵法》,各种各样的子都搜了一些来。”乌翣颇为腼腆地道。
      “所以,这些子和孙膑有什么关系!”王薷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咆哮。

      乌翣又扭回头去,继续踱步:“把这三百人分出来,安在此处,与狼山成犄角之势,一旦宋军突围,呼儿牻可以把宋军驱逐进这处包围,前后夹击,这是第二步。宋军突围半道而收兵,说明有人看穿了第二步。”
      “此处地形适宜隐蔽,最合适埋伏,就算狼山岗哨的人做乌龟,坚持不出壳,马禄的援军来时,也可以占些便宜,这是第三步。那个残废突围出来,为的就算找到咱们这处埋伏,这第三步,也被看穿了。”
      王薷皱眉道:“自宁化军大营来狼山,未必一定要走这条路,如何保证截住宋军援军?你那个内线能左右行军路线?”
      “不能啊!”乌翣双掌一拍,赞道:“王先生实在聪明,竟能看出这一点来。”
      他虽口中赞叹,王薷看他表情,却直觉并非好话,果然这胖子摇头晃脑地接着道:“可惜还不够聪明啊!”说着,还颇为担忧地看了王薷一眼——为王薷的不够聪明十分担忧。
      王薷一口老血梗在喉头。

      “援军打这过,我们自然有买卖做,不打这过,还有别的买卖做。宁化军都指挥使被辽军围了,也不知马禄肯出多少人来救,呵呵,呵呵!想想不是很有趣么?”乌翣一张肥脸上绽开个笑容,五官挤成一团,十分猥琐。
      王薷看着这个猥琐的胖子,突然心中惊悸。
      在上京,几乎没人不认识乌翣,这个说哭就哭的肉球愉悦了辽帝和上京无数贵人,甚至许多人闻名特地来看这个哭唧唧的胖子取乐。
      可这无害的肥羊展眼之间露出了狰狞面目,亮出了恶狼的爪牙。无论是辽帝,还是枢密使,都被他痴肥的外表迷惑,太过轻视了啊。所谓养虎遗患,概类于此。
      阿疏处处提防这个侄子,是不是也因看穿了他的真面目?
      那么,阿疏呢?那位仓皇逃来的星显水纥石烈部长,又是个怎样的人?

      王薷心里天翻地覆,面上却面前维持好一个平静的面具,甚至能够慢慢推测一下宁化军的反应:“派的人少了,不顶用不说,有坐视上官身陷险地之嫌,马禄恐怕不敢这么做。那么就只能将大部人马派出,留少部分人守营……啊!”
      王薷吓得几乎跳起来:“你打算就带三百人去偷袭宁化军大营?!”
      “这就是第四步……”乌翣一双小眼睛里又闪起狡黠的光,向着王薷微微俯身,低声细语:“所以,如果援军太多,就算经过我们这处埋伏,我也不会动的……你懂了么?”
      王薷面无人色,哆嗦着声音问道:“你、你、你将呼儿牻所部置于何地?!”
      “诱饵嘛,没钓到鱼之前,当然不会取下来啊,王先生。”乌翣大笑。
      王薷心里一片混乱,几乎没法思考。乌翣将这些事情都说了出来,恐怕是不准备让自己活着离开了。

      乌翣笑毕起身,继续踱步,神情声音都严肃了几分:“只可惜我四步好棋,全都被那残废看穿了。”
      王薷魂不守舍,木木地问了一句:“什么?”
      “无情突围而出,是为了完成一项重要的差使,而如今最重要的差使,莫过于找到我们这处伏兵。所以说,这第三步和第四步,他也看穿了……”
      乌翣说着说着,见王薷全无反应,不由皱眉道:“既然说过留下王先生帮忙,自然保你平安,王先生现在就考虑生死,未免太不信任我乌翣了。”说着说着,习惯性带出一点哀怨的语气。
      王薷打了个冷战,明白要想活好,必然得能帮得上忙才行。遂勉力定了定神,把思路理了理:“所以你切断往来联络,就是不想让无情找到这里?”
      “是哎。”
      “你不派人回信,呼儿牻自然要再派人来问……”
      乌翣“啊”了一声,颇为忸怩地道:“光想无情了,把呼儿牻给忘了。”

      乌翣招招手,令亲卫上前,吩咐道:“找个人去跟呼儿牻说声,暂时切断联络。让他在狼山周围多布暗哨,昨晚突围的三人肯定会回去查探。就说是王先生说的。”说着,又腼腆对着王薷一笑。
      王薷寒毛乱乍,恨不得把头低进胸腔里,假装了个默认。
      亲卫应声而去,刚走一步,又被乌翣叫回来:“不不,这么跟他说:‘多派几拨人往来联络,狼山周围多布暗哨,特别监视信使往来的路径,昨晚突围的三人必会在那附近探查。’当然,这也是王先生说的。”
      亲卫一连得了两条相互矛盾的指示,愣了愣,并不疑问,躬身一礼,便去寻人。王薷见乌翣令行禁止,威信甚高,心下又添一重担忧。

      亲卫走出五尺远,听得乌翣又叫“回来”,只得再转身近前领命。
      “等等等等,还是这么说:‘多派信使,朝着各个方向往来不断。再在狼山下多布暗哨,监视信使往来的路径。昨晚突围的三人必会回去探查。’嗯,这句还是王先生说的。”
      亲卫一言不发,行礼退下,自去找人传信了。
      精心布置了一番后,乌翣面上也颇为得意:“这么多信使,我看他们跟哪路走!要想弄明白哪路是真的,总得拦下几人查看,只要露了些许行迹,不怕捉不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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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大人,咱们先去红石崖?”甘陵泽问。
      无情摇头道:“不,我们回狼山。”
      “啊?!”甘陵泽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狼山东南这处高崖,按高度和角度来算,能俯瞰到山脚的辽人营帐。辽军分兵两处,不可能不往来联络,按传信兵往来的方向,查探范围可以再缩一缩。”无情抬眼,凝视甘陵泽:“你既有过断崖的法子,想必能找到近路,不惊辽人,登上这处。”
      甘陵泽看了看舆图,和记忆中的地形比对了一番,慨然道:“没问题!”

      “只是……”甘陵泽尚有疑问:“辽军驻营,除了信使,应当还有斥候往来,这却如何分辨呢?我们又离得这么远。”
      “就是要离远些,才好分辨。”无情温声道:“信使的目的地明确,目不斜视,马行疾;斥候通常是在一个范围内侦查,目的地不明确,常左右顾,马行迟疑。”
      甘陵泽把自己平日哨探与传信时的样子想了想,大为叹服:“不错,果然如此。成大人真是观察入微!”一边又将地上的舆图多看了两眼,拿树枝仔细抹平,向着无情道:“成大人,咱们下面需得走山路了,马只能留在这里。有要带在身上的东西且取出来,我帮你背着。”
      无情微微一笑道:“我的东西都在身上,马鞍上没挂什么。”
      甘陵泽将三匹马寻水草丰茂之处松松栓好,又向无情抱歉道:“我与小柳脚程慢,拖累成大人了。”
      ——无情那种行进方法,若要配合甘陵泽和章柳的速度,实在是种折磨。
      无情挑一挑眉,只说了一个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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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薷听着乌翣一连数条命令都以自己名义下达,情知他一时半刻是不会动自己了,总算将心略放下一点。这一放下,就有个疑问浮到了嘴边。
      乌翣也恢复了哀愁忧郁的脸孔,向王薷问道:“王先生想什么呢?这样欲言又止。”
      王薷思忖着道:“无情一入宁化军中,你就接到线报了吧。”
      “不错,所以我令内线潜伏一阵,不要妄动。”
      “无情跟着杨桴出巡,你也接到线报了吧?”
      “不错,他们一出大营,我便知道了。只是确切的行踪无法掌握,我的内线不在出巡的队伍里,不过也幸好,在无情的眼皮底下传消息难度太大,一不小心,我这条内线就得断在他手里。”
      王薷沉吟了一下:“你确信看穿你计划的人,是无情?”
      乌翣笑了:“大宋轻武将,杨桴本就比无情级低,怎敢指使太傅的徒弟做如此冒险的事情。再说,我研究了杨桴数年,此人事事求稳,昨夜一战绝不是他的风格,不……似乎从萧里满死前一战开始,宋军的战术就有些变化……”
      王薷忍无可忍打断了他:“你既早知无情在杨桴身边,怎不预先防备?!”
      乌翣被说愣了,一怔之后,立即叫起撞天屈:“防备?!我怎么防备!名捕再大名头,那是个捕快!你见过捕快打仗么?我防备得过来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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