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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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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甘陵泽脸上表情有几分纠结,似是后面那段往事颇难出口,理了半天思路才慢慢说下去:“当日一村的人死得只剩几个,房子被烧光了,各个带着伤,都说要投亲去。我想把章柳托付谁家收养,却全都如避蛇蝎。章柳父母早亡,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平日帮人做点杂活,有把子力气。那天辽军打草谷,本没存了屠村的心,杀了几个青壮,剩下的想掳回去做奴隶。谁知章柳突然发了狂,冲出去咬死了一个,那些辽军一怒之下,几乎屠了全村。”
“幸存的几个都骂章柳是扫把星,克了父母不算,又祸害了全村。我实在气不过,就把章柳带回了军营。这么小的年纪就杀了两个辽兵,在军中磨练几年,怎不是一条好汉!虽说好男不当兵,可这孩子也没别的路可走了。怎知……怎知……章柳竟然是个丫头。”
“我本来担心章柳杀了人,醒来后会难受,军营里新兵蛋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呕个十天半月,夜夜噩梦都常见。章柳……我不知道……这孩子太能忍,身上那么些伤,也一声都没吭。当年军中日子还没这么难过,辛大夫也没如今这么抠搜,小柳的伤都是他治的。辛大夫跟我讲,有些人在危急时刻会突然爆发出平日没有的潜能,力量、速度和敏捷远超常人,也会丧失平日的谨慎和畏惧。章柳大概就是如此,下次再遇同样的刺激,还会变成这样。这种爆发,逼迫着人将体力精神预支出来,所以爆发之后往往脱力昏睡……时日久了,恐怕年寿不永。”
“为她着想,还是远远送走,在寻常人家长大才好。可我问了章柳,她并无亲戚可以投奔。而且……她自己也想留在军营……”
无情垂了眼睫,看着溪水潺缓流过。
甘陵泽说的,并不全是真心话。
章柳无处投奔是真的,章柳自愿留在军营大约也是真的。但甘陵泽绝非因为这样,才冒险留下一个女孩子。
甘陵泽率二十人剿灭了辽军一支十人小队,这件事虽小,对宋军士气的鼓舞却非同一般,甘陵泽自己杀了三人,章柳杀的两人也算在了他头上,凭此役,甘陵泽升了队头。
他如何还肯放章柳走!
章柳是个女子,谁也不可能为她请功,杀得再多,也是甘陵泽得益。
自那以后,甘陵泽平步青云,不过五年功夫,已升至副指挥使。这其中,多少是他自己挣得的军功,又有多少是章柳的功劳?
甘陵泽人事通透,对上司打点得当,指挥使、都指挥使、都虞候也没少吃章柳的军功。
这些事,有些是辛夷透露的,有些是四小打听来的。
可是甘陵泽当日引弓救章柳,收留在军中,那时的用心也都是真的。章柳每次厮杀后脱力昏睡,都是甘陵泽一手照料,端看他动作之娴熟便知。章柳中箭垂危时,也是甘陵泽求了杨桴面子,硬闯医帐,请出辛夷。这些也都是真的。
人的心,便是这么复杂。这么些年下来,甘陵泽对于章柳,究竟是奇货可居,还是真心照料,恐怕他自己也弄不清。
无情慢慢啃完一块干粮,听得身后悉索声响,章柳板着脸爬起来,摇摇晃晃走来水边。
甘陵泽冲她笑笑,把干粮递过去。章柳不接,先去地上拣了狼牙棒在手,小心套上革囊,这才接过干粮,往溪水里泡软了,自己掰着下颌塞进口去,托着下颌胡乱嚼了两下,硬吞下去。连吞了两块,就不再吃,卷了衣袖裤腿,将几处伤口略作冲洗,看了看深浅,也不上药,从怀里取了点布条来略作包扎。
章柳爆发时,反应远胜常人,这么些年杀人也杀出了经验,又被辛夷教训得多,一夜厮杀下来,伤口倒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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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翣把王薷丢在呼儿牻身旁,自领了那三百人在一处山坳埋伏。
听说宋军开始突围,三百人摩拳擦掌,净等着来个前后夹击。
忽然又有人来报:“宋军撤了”。
“撤了?!”乌翣愣了:“怎么就撤了?”
这次来报信的是王薷。
被乌翣两名亲卫“请”来的。
乌翣将王薷搁在呼儿牻旁边是权宜之计——为着哄呼儿牻分兵,又怕这人“不当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早安排了几个心腹专门盯着。
宋军突围突了一半,干脆利落撤了回去,呼儿牻也懵了。乌翣的亲卫提出要王薷去联络消息、商讨对策,呼儿牻忙不迭就放了行。
王薷黑着张脸,跟乌翣讲述之前的场景:“宋军开始也是拼命的架势,后来有三骑从突围成功,放了枚烟花,岗哨就鸣金收兵了。”
王薷也迷茫着呢,还有点心疼:“为了诱他们上当,我军开始没下狠手,被他们乘机冲杀一阵,损失颇重。”
乌翣也跟着伤心:“的确可惜。”
说着,抬起两枚棒槌似的手指挠了挠下巴上层叠的垂肉,喃喃道:“不像杨桴的风格啊。”
忽而手指一顿,蓦然惊觉:“突围的三个,是什么人?”
王薷没看见。他和呼儿牻被最开始突围的那支人拴着了。
有个亲卫上前回道:“都披着黑斗篷,半夜里脸上看不大清。但有个使狼牙棒的,身形瘦小,招沉力猛,十分凶残,恐怕就是章柳了。”
乌翣“啧”了声:“这小东西没死,十分麻烦。”
“一个身形高大,肩宽臂长,使长刀,突出重围后回身射了一箭,十分凌厉。”
乌翣“唔”了声:“听说章柳只听甘陵泽的,姓甘的号称能开三百斤弓,多半就是这个人了。”
点评完毕,等了片刻,却再无声息。乌翣目视亲卫,示意继续。
只见这亲卫脸上表情竟十分惊恐:“还有一个……”
“嗯?”
“会妖法!”
“哈?”
“这人空手不带兵器,只是……但凡他一举手,身前必有人倒下!”
“……”
王薷皱眉道:“无稽之谈!”
王薷只能算乌翣手里一颗棋,那亲卫对他并不如何敬畏,梗着脖子呛声道:“大宋官家好道法,四处寻找真人,也许真寻着了什么……”
乌翣拍了下巴掌,王薷并那亲卫一齐住了口。
“我恐怕……漏算了一个人呐……”乌翣眨了眨眼,十分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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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山到宁化军大营一带的舆图无情都是烂熟的,拎根树枝随手在地上画出来。
“我们此刻,是在此处?”无情跑了一夜,按着速度、时间、方向大致推出自己所处之地。
甘陵泽应道:“是这里。”
他还记得几处需要侦查的地点,也拿树枝在图上面画了一条线,道:“按这个走法是最快的,不绕路。”
无情皱一皱眉,指着某处道:“舆图上这里是断崖,两山相夹,下有深谷,道路不通,如何走法?”
甘陵泽抚着自己的长弓笑道:“在山间寻了藤蔓,绑在箭上,看对面山崖有粗壮的大树,将箭射入树干中,另一端在这边山崖寻处结实地方绑好。小柳身子轻,抓着藤蔓就能过到对面,再将箭上的藤蔓解开,往树上捆结实,我再过去。”又拍着胸脯保证道:“我们素来是玩熟的,再不会失手。成大人身手好,更不在话下。”
又问:“倒是查探完毕怎么回去,成大人可有计划?”
“直接找马都虞侯会合,杀回去。”这人语气永远平平淡淡,说出来的话却能在地上砸俩坑。
甘陵泽尚未答话,章柳已用力拍了拍巴掌,一双眼睛里跃跃欲试。
甘陵泽无奈,将小姑娘摁住,请示无情:“成大人,咱们先去红石崖?”
按他方才画出的线路,这里是第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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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内线传讯,说是军中来了个叫四大名捕的,要查章柳中箭一案。”乌翣又去挠他累垂的下巴,口里慢慢道。
“四大名捕?诸葛神候的徒弟?”王薷警惕地问:“来的是哪一个?”
“残废的那个。”乌翣答。
“最难缠的那个……”王薷倒吸口气:“你那内线还活着?”
四大名捕里就一个残废——无情,虽说是个残废,却是最难对付的一个。据说,近年来辽人在汴梁埋下的明桩暗桩,碰在他手里统统被撬了桩。
“王先生真是不懂我。”乌翣忧伤地道:“我手里就这么点人,哪敢不谨慎,当时就回信让那内线暂时潜伏,不要妄动。”
王薷被他哀怨的眼神看得发毛,扭开头不想再看那张令人作呕的肥脸。
“那内线虽然保住了,可他在宁化军中收的下线,却被揪了出来。”乌翣叹气,摇头。
王薷皱眉:“宁化军中的下线?你在宁化军里,到底安插了多少人?”
乌翣叫苦连天:“哪里有多少人!我那内线潜入多年,也才发展出这么一条下线!辛苦养了许久,就暗杀章柳用过一次,还没杀透死。”
王薷恨声道:“既然那内线做了乌龟,你诓小公子来狼山那消息,可见是胡编的!”
乌翣拿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王薷:“难道你们没有在狼山碰上杨桴么?!哦对,你们还真没碰上,没等杨桴赶到,就被打成了丧家之犬。”
王薷眼角抽了抽,心里默默把“死胖子”三个字默念了十遍,才能平心静气回一句话:“这他……这跟妖术到底有什么相关!”王薷将“他娘的”三个字用力咽回去,噎得十分难过。
“后来杨桴出营巡视,这残废也跟了去,内线才敢再传讯息。”乌翣饶有兴趣打量着王薷的铁青脸色。
王薷恼得狠了,好一会儿才把这条线连起来:“无情……”
无情在阵前,无情擅暗器。黑夜里,大队人马厮杀之中,那细小的暗器杀起人来,可不就如妖法一般奇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