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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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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甘陵泽带的是一条蜿蜒崎岖的小路,翻山越岭,兜兜转转。章柳背着狼牙棒紧跟其后,瘦小的身影在山间轻盈地蹦跳着,颇似一只跳羚,一边走着,时不时抬眼去追逐无情的身影。
无情已褪去大氅,白色的身影在山林间飘荡,忽焉在前,忽焉在后。他时而沿着甘陵泽前进的方向飞纵出老远,悠然栖在高高的树巅,仔细观察着四周的地形,一边等着甘陵泽与章柳赶上来;时而又远远落在后方,在密林茂草间穿梭,观测身后是否有敌情。
巳时将过,前方出现了一处断崖,三四丈宽,深不见底。
甘陵泽沿着断崖走了半里地,打量了下对面崖边一棵合抱粗的大树,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这里吧。”
章柳抱着一棵大树,吭哧吭哧爬上去,砍了几根粗壮的藤蔓下来。再去爬旁的树时,枝叶间已扑簌簌落下了几根藤蔓,一抹白色的身影在枝叶间一晃而过,顷刻又自旁的树上落下几根。
章柳使劲仰起头,挤出一个音节:“够……”
只是一眨眼间,无情就落在了身前,落下时衣袖在章柳脑袋上拂过,拈下了几片挂在头发上的落叶。
章柳张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无情看。虽然前夜在岗哨女墙上看到过一次,可再看一万遍,也依然觉得像仙术。
无情温然一笑,伸手捡起地上的藤蔓,系在一起。
章柳回过神来,低了头过来一起结藤蔓,一边凭手感弃掉太嫩的蔓条,将柔韧的系在一起,一边时不时偷偷抬眼看一下无情。
无情只得假作没有发现,心底暗暗好笑。不由想起了留在狼山岗哨上的四小。
狼山下的辽军若是按捺不住攻山,纵有杨桴照看着,四小也会想方设法跑去阵前的,他教出来的孩子,这样的担当是有的。可是两军混战,他们的剑法、刀法并不适宜,倒是常练的阵法,配合好了,还能支撑一阵。
自己这边,需得加紧了。
藤蔓结了五丈有余,一端系在箭上,一端拎在章柳手里。
甘陵泽张弓搭箭,瞄准了对岸的树干,再将箭略抬了抬,这才放了出去。
箭系着藤蔓,比平日沉了一倍不止,飞出丈许就开始往下坠,飞到对面时,已落到与树等高,擦着树冠飞了过去。
章柳眼看这箭不能命中树干,手里拎着藤蔓尾端一用力,将飞远的箭矢扯了回来。
箭未中的,镞头未损,章柳检查了一下藤蔓,见没松动,便又递给甘陵泽。
甘陵泽伸手去接,略带赧然地跟无情解释道:“系了藤蔓,跟平时手感不同,总得试两次才能射中。”
接了个空。
无情伸手,半道将箭挟住,在手里略掂了掂,才又递回给甘陵泽。
甘陵泽愣愣接下,搭在弓上,眼却看着无情。
无情将手探出崖去,断崖中风速稍疾。
“张弓。”无情道。
甘陵泽引弓瞄准,因上一箭飞过了树冠,这一箭就瞄得略低了些。
无情却道:“抬高三分。”
甘陵泽讶然。抬高三分,可比刚才那一箭更高了。
“成大人,刚才那箭就偏高了……”甘陵泽疑问道。
“那一箭是落下时齐了树冠,并非射得太高,而是落得不够。”无情伸指,在空中画了一条上屈的弧线:“箭重风疾,距离又远,你弓力虽强,却不足以直线命中对面。因而,需让箭起得再高一些,在下坠时扎入树干,借下坠之力,也扎得更牢固一些。”
甘陵泽依言将箭抬高三分,弓开满月,松手放出。果然那箭划出一条上屈的弧线,落下来时稳稳插入树干。
章柳握着藤蔓,控制着力道往回夺了夺,那箭稳稳当当扎在树干里,并未松动。于是将剩余的藤蔓在这边找了棵大树栓好,藤蔓并未绷直,略留了点长度预备那头栓系。
章柳解下狼牙棒,双手握住藤蔓。无情皱了下眉道:“不如我去……”话未说完,章柳已纵身跃下断崖,挂在藤蔓上了。
甘陵泽拦着无情道:“成大人放心,小柳轻巧,方才拉那一下,就是预估了承重的,不会有危险。”
章柳吊在半空,双手倒换着前进,速度委实不慢。蹭蹭蹭就爬到了对面,解开箭身上的藤蔓,紧紧栓在树干上。回了身冲这边挥手。
甘陵泽请无情先行。
这附近并无敌踪,无情也不推诿,点点头,也不去抓藤蔓,腾身而起,中途在藤蔓上弹琴似的捺了几下,一阵风般刮过去了。
甘陵泽咂舌。
他将章柳的狼牙棒背在背上,抓好藤蔓腾身而下,双手交替着,也过到对面。
横竖也没有辽军追来,藤蔓也不必砍断。
甘陵泽自收了插在树干上的箭——虽然箭头损了不能用,但箭上有宋军标识,容易给人留下线索。
三人这么穿山越岭了两个多时辰——有无情在,甘陵泽几乎次次一箭中的,连试射都省了,比预想的快了许多——来至狼山东南的高崖上。
崖高二十余丈,正当狼山下的辽军大营。
营中熙熙攘攘,辽人和女直人的骑兵不时驰出,四散远奔。又不时有骑兵自各方驶回。
甘陵泽看着一大群疯跑的辽兵和女直兵,惊讶地张大了嘴:“他们这是……在干啥?”
无情微微笑了笑:“大约……是在诱敌。辽军猜到咱们突围后必要去找那支伏军,也猜到咱们会回狼山附近寻找传信兵作为线索,索性搞出一群人来来回回,以作迷惑。趁便诱我们近前去查看。”说着抬手指点道旁的密林,好些鸟雀在树上腾飞,约莫密林里都埋伏了人手。
甘陵泽略无语,忍了半天方道:“这诱敌也……太敷衍了。宁化军大营在东,援军自然从东边来,伏军也应在东边设伏,其他那些方向……”
往南、往西那些是要做什么?还有往北的,那回辽界了啊!援军会从辽界过来么!
无情“嗯”了一声,声音里透着些别样的兴味:“从分兵到设伏,辽军主将行事虽不够老道,却也细致圆融;当此之时,诱敌之计用得应景,只是用得太也粗糙,与先前行事风格迥异。奇怪,辽军倒似有两个主事一般。”
甘陵泽也瞧出了问题:“成大人,这半天,南、北、西三方都没有女直人经过。”
女直人的盘领白衣和光秃秃的脑门,在幽深的林间小道里分外显眼。
无情屈指在山石上轻轻叩了叩,突然问道:“昨夜突围时,女直人是不是格外少?”
这么一说,甘陵泽也想起来了。
“不错,除了辽将呼儿牻周围站了约十人,其余各方向似乎都未见。”说着扭头去问章柳:“小柳记得么?”
章柳打起来六亲不认,直觉却是极佳,女直人的打扮又显眼,当下想了想,断然摇头。
甘陵泽皱着两条浓眉,十分不解:“辽军属部军有女直一部,战时自成一队,不相混杂。成大人先前说过,女直人打散掺在辽人中是特意做给人看的,战时归于己部是有的,可满战场上都不见,难道竟是将女直部全调去设伏了么?”
不怪甘陵泽疑惑,自来辽人出战,属部军是打前阵的,如这等布置实不多见。——况且,主将身边留十个人是要做什么?
无情不答反问:“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甘陵泽想了想道:“成大人又说,辽军似有两个主事,大约主持分兵、设伏的那一个正在伏击处,而狼山这边以呼儿牻为主。呼儿牻不以智计见闻,先前那等计谋,实不似他的手笔。”
“女直人都归于设伏那一侧,却有十人留在这边,想是观察情况、往来传讯的。既然能令本部兵士担任传令兵,说明这位女直部首领在伏军中地位不低。而,若果真如此,那这些女直骑兵所去的方向,就必然是伏军之处。”甘陵泽道。
无情微微颔首,又微微摇了摇:“若是传令兵,不必齐齐立在主将身后。那十名女直兵士恐怕还肩负着保护之责。”
甘陵泽想了想道:“呼儿牻有勇力,未必需要女直护卫。而且交战之时……那些女直人也离得略远了些。若非保护呼儿牻,那就另有其人。驻营时所见女直人,总数约在五十上下,就算首领和亲卫没有露面,也不会超过八十之数,能一次拨十人出来保护的人并不简单。恐怕此人……便是女直人享有如此地位的原因。”
无情突然笑了笑,这个笑容有些恍然、有些了然,还有些嘲讽。
“我们可以推测更大胆一些。”无情道:“也许那个未露面的女直首领,就是之前分兵设伏的主谋,也是如今那支伏军的主事。”
甘陵泽被这大胆的推论吓一跳。
他久在边关,对辽国军情也多有了解,辽军与属部军混合成军,却令异族人统率,这事可少见。
“而这个被保护的人,就是女直首领能够统领辽军的关键。这人跟在主将呼儿牻身后,女直首领仍不能放心,要专门派一支人跟随保护,恐怕……”
甘陵泽福至心灵,冲口而出:“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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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猜测若被王薷听见,免不了又要生出知己之心。
杨桴没突围,伏军也收兵扎营。王薷身处乌翣的营帐中,正被三五亲卫“保护”着。
“你到底想做什么?就算你能凭三百人拿下宁化军大营,也守不住。”王薷问:“你如今只是出其不意,打了宁化军一个措手不及,援军一到,与狼山岗哨内外合击,呼儿牻必无幸理,宁化军再掉头打回来,甚或向火山军、岢岚军求援,我们孤军深入,能抵挡多久?”
王薷人在矮檐下,说得很客气了。
乌翣宛如断腕求生的一条章鱼,萧里满二百人,呼儿牻近四百人,前前后后折进去近六百,只为了打下一个宁化军大营。可问题是,乌翣要宁化军大营做什么?
“我想杀了完颜阿骨打。”乌翣阴郁地道。
王薷:“……”
要杀完颜阿骨打,你来宁化军做什么呢?!
“我要枢密使大人看一看,我,星显水纥石烈部乌翣的战力!我要枢密使起用我领兵,攻打金国!而不是圈养在上京!”
“你疯了?!”王薷吃惊地瞪着他:“你前前后后折了近六百人,还怂恿小公子,致他命丧狼山,还想得枢密使起用?!”
乌翣“格格”笑了起来:“是萧里满自大害了自己,与我有什么相关?至于呼儿牻,他轻敌分兵,被宋军覆灭,我只得三百人,却攻入了对方老巢,孰优孰劣,难道还不清楚么?所谓真相啊,只有赢家说了算!”
“萧奉先是个精明人,星显水纥石烈部是辽境最熟悉完颜家的人了,他要灭金,本就要倚重我部,我乌翣谋略出众,枢密使有什么理由不用我?我只要证明自己。我连宁化军的大营都拿得下,枢密使怎会为了一个不成器的侄孙对我如何?”乌翣笑得满脸肥肉哆嗦了起来。
王薷默默退了一步。
他确定,这个人,是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