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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七 ...

  •   十七、
      杨桴的脸沉在夜色里,比夜色更黑。
      王骁和李阚山分立两侧。这两个,一个是杨桴之下官职最高的,一个是狼山岗哨的总领。甘陵泽也在,立在无情身后。
      “之前派出去的斥候呢?!”杨桴问。
      王骁之前撒了五名斥候出去,竟一个也没回来。

      杨桴仰天叹了一声:“遣人突围往军营送信!备战!”
      狼山岗哨并非直当边境,且周围多山,因而未设烽火台,此时竟只能遣人送信。
      当下选出六人,两两一队,分头趁夜色潜了出去。

      这时李阚山来报备战情况。
      岗哨刚刚大战一场,箭已用罄,滚木礌石也用光了,还拆了好些房子。好在杨桴这次是带着补给来的,兵械、粮草都有补充,两部人马合在一处,也有近六百了。这时节,也别管伤兵不伤兵了,但凡还能动弹,就得当个好人使唤。
      杨桴听了,心下稍安。
      六百人据守岗哨,居高临下,怎么也能支撑些日子,等到马禄派兵来援。

      天快亮的时候,送信的人回来了一个,一身血。
      包围圈远比想象的要大。最重要的是……
      “有女直人!”
      这人说完,扑地昏了过去。

      杨桴从心里往外冒寒气。
      宋、金不是相约抗辽的么!怎么女直人会与辽兵合在一处,围攻狼山?!
      他想起以前影影绰绰听到过点子流言,说女直与辽人有些不清不楚,当时只一笑置之。
      阿骨打在鸭子河一带把辽人打成丧家犬,大金国都建起来了,说这话,谁信呐!
      可是……怎么……

      杨桴上了女墙,无情还在那里。
      轮椅上下女墙不便,无情坐着个木箱子上面——乘放箭支的木箱子。周围军士跑来跑去,搬弓弩、搬箭支,他就稳稳当当坐在中间,没了靠背遮掩的身影越发显得瘦削。
      明明应该格格不入,偏偏如此融洽。

      杨桴心下有点不安。这位太傅爱徒、名捕之首,恐怕要跟他一起陷在此处了。
      “杨大人。”无情没回头,却已知身后是谁来了,他抬了手,指着晨曦中正在安营扎寨的辽军道:“他们,并不急着进攻。”
      连夜围了狼山,却围而不攻,说明他们并不这么着急吃下狼山……
      “我们……也成了饵么?”杨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沉沉的,透着绝望。

      山下约摸围了七八百人,帐篷乌压压连绵一片。看装束大部分是辽军,东一撮西一处掺着些辫着发辫的女直人。
      “娘的!”杨桴忍不住骂了一句,“女直人到底想做什么?!难道真的……”和辽人沆瀣一气了?
      “放心,我们送信的人,总能冲出两个去的。”无情的语气却诡异地透出一点轻松来。
      “成大人您……心真宽。”杨桴没法放心。
      无情扭过头来看他,眼里透着好笑:“我们是饵啊!”
      看不到的鱼饵如何钓鱼,自然要将饵的香气漏出去。

      “可……如果辽金真的联手了,那必不会容我们的人出去的啊!”
      “所以就更要让送信的人冲出去了。”
      “……哈?”
      “过犹不及。”无情把头又扭回去,声音浅淡,较山间晨雾还要缥缈几分。
      杨桴认认真真看着他,一脸疑问。
      “如果辽、金合兵来攻,自应各归己队,各守一方,断没有这样掺着列队的道理。这样的布局,倒像是辽人不信任女直,打散了安插各部。何况,辽人顶盔掼甲,女直人却都光头露着发辫,”无情唇角微微勾了勾:“倒像……生怕我们看不见似的。”
      杨桴想了想,吃惊道:“难道……辽人假扮了女直人,想让我们怀疑辽金联手?”
      “那也不必假扮。”无情屈指在身下的木箱上轻轻叩着。
      “女直本就有生熟之分。”木箱中的箭支已经取出,空箱发出了“吭吭”的轻响,“何况……星显水纥石烈部长阿疏,好像还逃奔在辽呢。”

      …………………………………………………………………………………………………
      王薷如果听到这番话,必要痛哭流涕,引为知己的。
      “乌翣?”他被拖进营帐看清对面那个人的时候,就惊叫道:“星显水纥石烈部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王薷一行五十四人逃回辽境,气还没喘匀,就被围了。
      包围的人辽军装束,二话不说,上来就捆人。
      王薷试图打枢密使的牌面:“我们是枢密使府幕僚,这些皆是府中亲卫……”
      被人堵住嘴捆了起来。
      五十四人被捆成一串粽子,押解的人周周转转又回到狼山下。领头一个把王薷拖出来,松了绑,搡进一处营帐里。
      营帐正中搁了张矮几,几后铺着块毡毯,毡毯上坐了个胖子。
      盘领白衣,乌皮靴,辫发垂肩,发辫上缠着五彩丝绳,缀着几颗金珠,头顶上剃得光么溜溜,越发显得面如银盆。脸上肉太多,眼睛被挤得越发小,黑豆似的一双眼睛总是湿漉漉的,仿佛随时都会哭起来——事实上,这么些年来,他也的确一直在这样做。
      打从他伯父——星显水纥石烈部长阿疏起兵与完颜盈哥相争失利,逃入辽朝寻求庇护以来,乌翣就练就了特别的技能,随时随地拉住大辽显贵,立即声泪俱下,痛哭星显水纥石烈部失去的城池和他战死的父亲。
      现在这胖子团坐在毡毯上,宛如一座肉山,圆团团的脸上五官纠结,看上去忧郁极了。

      “为什么会在这里……”胖子想了想,不甚确定地答:“大约是听说大宋官家怀疑辽金联手,来帮他坐实一下?”
      王薷盯着他那张肥白的脸冷笑道:“完颜阿骨打会和我大辽联手?这种白痴消息不会是你编出来的吧。”
      “唉,编的时候也没料着宋帝能信呐。”乌翣极歉疚地叹口气。

      王薷上下打量了几眼,觉得这整天哭哭啼啼的胖子应该没什么危险性,松了口气,也寻块毡毯坐下,活动着被绑得发麻的手臂,嗤道:“够拼的啊,星显水纥石烈部这点人,都被你带出来了吧。”
      乌翣“呵呵”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脸上的肥肉微微哆嗦,眉心眼角的皱纹堆得更深,看上去非但没有欢愉之意,反而更加忧伤了。
      “怎么可能呐,那不是剜我伯父的心头肉么。这是父亲临终前留下的一点人手。”
      王薷“嗤”了一声又问:“谁给了你调兵权?外面的这支军是谁领着?”
      乌翣看了王薷一眼,慢吞吞地道:“枢密使大人觉得我编的谣言不错,让我带族人过来以假作真。我可支不动这些人。”
      王薷想了想,觉得也算合情合理,又质问道:“做什么把我们绑回来?”
      “因为,怕你们把萧里满的死讯泄露出去啊。”乌霎忧心忡忡地说。

      王薷木了。
      萧里满死了还不到半天,他们这群人逃回去尚未碰到别人,可乌翣已经知道了。
      难道……
      “你刚才就在附近?!”王薷猛地抬起头来,恶狠狠盯住乌翣。
      乌翣把手支在几案上,不堪重负般托着自己的下巴,黑豆似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丝狡黠的光:“唉,在的呢。”
      王薷跳起来,指着他那颗肥硕的脑袋怒骂:“你就在附近!眼睁睁看着小公子战死,竟不救援!”
      他说着,义愤填膺。
      萧里满一死,王薷的人生就打上了污点,纵然枢密使大人不迁怒于他,这辈子也不会再得重用了。
      乌翣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道:“王先生啊,您会在鱼没上钩之前就把饵取下来么?”
      王薷愣了一愣,蓦然顿悟:“原来挑唆小公子的人是你!”

      “唉!不能怪我啊,我不过是说,若能活捉宁化军都指挥使,必能给萧嗣先大人洗刷无能怯战的污名。”乌翣脸上的笑意一收,瞬间换上一副悲悯的表情:“少年人总是热血的,只是小公子运气不够好。”
      王薷看着那张泫然欲泣的脸,终于克制不住,一头冲了过去:“我和你拼了!”
      然后胸口一痛,眼前天翻地覆,仰面倒在了地上。
      ——电光火石之间,乌翣用一种和身材绝不相符的敏捷从地上弹了起来,一脚当胸踹飞了王薷。
      乌翣身材高大,只是生得肥壮,站起来的时候更似座山一般,他向前倾身,沉甸甸地影子压下来,王薷竟觉得几乎无法呼吸。
      “王先生啊,乌翣也曾是星显水纥石烈部的勇士,可不是只会做申包胥的。”
      乌翣吃力地在王薷身旁蹲下来,看着他因惊惧而放大的瞳孔,伤感地说:“你们在背后嘲笑了那许多次,我怎样也得弄明白申包胥是谁吧。”
      他伸出手,在王薷苍白的脸颊上拍了拍,蒲扇一般的手几乎盖了王薷满脸。
      “留下你,不过因为你还有用,王先生不妨猜猜,和你一起回来的那些个兵士,如今都怎样了?”

      王薷用力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道:“你、你、你把他们……都……杀了?”
      “唉!我也很惋惜啊,我缺人缺得快疯了。”乌翣看上去更伤心了:“可是萧家的亲卫,我不敢用呐。”
      乌翣撑着膝盖,又艰难地站起来:“我伯父当初为盈哥所迫,投奔大辽,陛下可是许诺要帮我们保住阿疏城,让盈哥赔偿损失的。结果阿疏城丢了,父亲战死,陛下却为了区区一条‘鹰路’将我部弃若敝履。我星显水纥石烈部,在陛下心里还不如一只海东青。如今盈哥都死了,我部还剩下几个人?完颜阿骨打年年遣使来辽讨要我伯父。打从萧嗣先大败溃逃,阿骨打是越来越神气了,连大宋的官家都授意与金结盟,谁知道陛下还能坚持到哪天?”
      他说着,还颇为腼腆地请教了一下王薷:“啊,弃若敝履这个词,我没用错吧。这些年,我可学了汉人不少东西。”
      “那条内线,是我很多年前无意中埋下的,萧嗣先大败、宋金联盟、萧里满来到军前,就把这步棋给盘活了。”乌翣搓着手,在营帐中来回走着,脸上自带的忧郁神色也不翼而飞,透出一点志得意满的癫狂来。

      “可惜萧里满是个蠢货,比他爹还蠢!本指望他能消耗一下宋人,结果几乎让宋人全身而退。他们主力未失,呼儿牻那个蠢货便不肯强攻,我也指挥不动他!”
      王薷度其话意,呼儿牻才是这支辽军的指挥。
      “你先前派去围追我们的人……”王薷仰躺在地,面如死灰,他只觉胸口剧痛,嘴里泛着铁腥气,好容易才能说出半句话来。也不知是不是被乌翣那一脚,踹断了肋骨。
      “我编了个借口,他们当你们是逃兵。就这样,也花了我大价钱。”乌翣眨了眨那双小眼睛,眼里又带起了湿漉漉的雾气:“我那位伯父,有脾气、没本事,跟盈哥放对输了,累得父亲惨死,现在反而对我这个侄子百般猜忌。我攒下这点家当,留住这点人手可真不容易。”
      “都是一样的流亡在外、苟延残喘,谁还比谁高贵了不成。”他忍了忍,没忍住,对地上“啐”了一口:“我呸!”

      “你想……让我做什么?”王薷放松了四肢,瘫在地上,面无表情地问。
      (不能死,我死了就没人知道小公子战死的真相了,总得活着,才能把消息带回给枢密使大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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