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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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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王骁开始时并不服气。
杨都指挥使放话,一切人归无情辖制。王骁以为这意思是让无情压着甘陵泽听他调遣。
这误会可真是太美了。
无情令二百人轮番放箭,在辽将授首时弃箭出击,一条一条命令中规中矩,王骁渐渐觉得,这位名捕大人,好像还成。
等到白可儿传令,撤下五十人道边设伏,把包围打开一个缺口时,王骁不乐意了。
“哎,为什么啊!”王骁问。
白可儿眉眼倒竖,森然道:“王指挥使!令行禁止,现在是问为什么的时候么!”
王骁没想着这个一直很和气的少年会突然暴怒,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就按照吩咐传令下去。过了片刻,回过神来,不免心里嘀咕。
军令一下,不容质疑,若刚才下令的是杨桴,因此砍了王骁都可以。可……可这位大人又不是军中将领……
辽人得了希望,迅速自缺口逃了出去,遇上伏击也无心反抗,一路死伤惨重。
王骁知道这是围三阙一之法,只是不服。
待战事毕,无情飘然而下落上马鞍,就忍不住抗声道:“成大人!我军前后夹击,有望全歼敌军……”
王骁收了声。
无情的目光并不凶狠,只是冷。透骨的冷。
“王指挥,”他道:“成某虽非军中将领,阵前受命,便是主将。临阵抗命,该当何罪?”
王骁咬了咬牙道:“末将甘领军法处置!但成大人因何放走辽人,还请告知原由!”
“王指挥使可听说过破釜沉舟?辽人战力本就强于我军,一旦没了退路,做困兽之斗,我军伤亡必重。狼山之围已解,全歼辽军并无意义。战,是为了守护,而非杀戮。”
“可是这些辽人逃去,焉知不会卷土重来!”
“是!所以更要最大限度保护我方战力!”无情慢慢吐出一口气来:“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阵前抗命之过暂且记下,将功抵过还是错上加错,端看你自己了。”
好些话,王骁没听懂,倒是也明白自己不能再顶下去了。好说也是久战之将,识得厉害,他觉得再顶下去,无情真能当场砍了他。
无情却已将善后事宜移交给他。只是叮嘱要多派斥候,四面探看。
王骁怏怏布置人手去了。
杨桴那边三百人要接回来,狼山岗哨里要修整——他们真的连房子都拆了,伤亡人员要安置统计,俘虏要审讯,还有布防,哦对,还要派斥候出去。
等杨桴他们抵达狼山时,夜色已深。
狼山岗哨常驻百人左右,里面修的像个小寨子,因为迎敌,房屋拆了许多,王骁指挥兵士平整出空地,辎重里带有行军帐篷,一顶顶安置开来。
无情分到了一间尚完整的房子,旁边一间是杨桴的。
只是此刻两人都无暇安歇,聚在一处商讨军情。四小都被遣了出去。
四小跟甘陵泽混得最熟,相约跑去他帐里玩,正碰上李阚山也在。
李阚山今日女墙上砍人的英姿被那些俘虏提及颇多,四小跟着无情审讯时听了满耳朵,一见之下,大感兴趣,缠着要他讲。
砍人不眨眼的汉子此时倒忸怩了:“辽人上来了,就砍呗……有……有啥好说的。甘头儿和小柳那场大戏才唱得漂亮呢!”
甘陵泽拍着李阚山自豪地笑:“这是我当年的老伙计,我做副队头时候就跟着我了。”
“是咧!当年捡着小柳,就是我们一起呢。”
章柳却并不在营帐里。
她是上半夜值守,此刻正在女墙上。
风卷过树林、山岩,发出奇怪的呼啸,章柳盯着漆黑的夜色,微微弓起脊背来。
黑夜中潜藏的危险,令她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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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危险。”
屋里刚刚清空,无情劈头就来了一句。
杨桴有点懵。
“狼山岗哨是此行最后一个岗哨,杨大人是否给马都虞侯传过信了?”
“是……离开上一个岗哨之前就传出了消息。过了狼山,就该回营了,我让马禄准备一下。”杨桴想了又想,不明白这有什么。
“杨大人是否曾请马都虞候多遣兵将,前来相迎?”
“没有啊……狼山离宁化军没几日路程,以前出巡也不曾遣兵来迎。”
“那么杨大人还是遣人去说一声吧。”无情道。
杨桴彻底糊涂了。
无情神色肃然,慢慢展开一张舆图,纤长的手指沿着此行的路线划过。
“从出营,到狼山之前,行军路线皆出自都指挥使之口,随行众人都只有当天才知道要怎么走,更不必说宁化军营地。然而抵达狼山之前,都指挥使遣人送信回营,等我们行至狼山,此地已有辽军相候……”
“不可能!”杨桴断然道:“老马不可能!”两人合作了五年,杨桴对这个左右手十分信任。
“我不曾说是都虞候。”无情压着舆图,指尖轻轻敲了敲。
“我审了此战的俘虏,主将萧里满乃是辽国枢密使萧奉先的侄孙,隶属额不礼麾下——是来军中混事的。两日前突然跟额不礼强讨了一百多兵员,加上自己的亲卫共凑了二百人,偷偷跟随向导绕过边境,奔袭狼山。”
杨桴讶然:“额不礼驻区对着火山军,跑来狼山做什么?”
“据说额不礼也非常疑惑这点。但萧里满打了枢密使的大旗,他也只得松口。”无情十指交叉,轻轻搁在狼山的位置上,静静抬眼看着杨桴:“所以,为什么,萧里满有如此大的自信,押上叔祖的面子,也要借兵往狼山来呢?”
杨桴打了个寒颤:“他得了消息,我们必于此时,过此地?”
杨桴站起身来,来回走了两圈:“那个内奸……在宁化军营地?!”
一路行止皆决于杨桴,内奸若在此行队中,沿途留下信号,辽人也只能追踪而至,不会反集结兵马跑到前面去等着。而内奸在营地,得到杨桴快到狼山的消息,再传出去,等萧里满闻讯、借兵,再赶往狼山,便成了当下这个局面。
不过五个指挥,杨桴带出了一个,内奸留下的可能性的确要大一些。
“杨大人传信都虞候,是在离开上一个岗哨之前,也就是五天前。”
“是。”
“萧里满突然借兵,是在两天前。即,消息抵达宁化军中,再由宁化军传往萧里满处,只用了三天。”
杨桴悚然而惊:“这个人,在宁化军中地位不低!”
刨去消息在路上传递的时间,这个内奸几乎是立即就得到了消息。但主将回营这种消息,马都虞候也不会满营宣告,顶多跟中上级将领传达一下。
无情沉思片刻,摇首道:“都指挥使过了狼山后,便需每半日,最后每时辰传回消息,以备营中整队相迎。”
一军都指挥使出巡归来,该有的排场自然要有。
“若是中上级将领,不如等那个时节,获得更准确的路线,引辽军前来。”
“此人却只抓到这个时机。想来是一个有能力和中上级将领搭上话、打探几句,但又不够格参加议事的人。”
这个推测令杨桴安了安心,可这个范围就大了。
杨桴依然不解:“既然辽军已被打退,又何必都虞候遣兵相迎?”
“先杀章柳,再伏击都指挥使,此人行事不可谓不大胆。连枢密使的侄孙都送来做了饵,这鱼钩总不能太小。”
“饵?”杨桴问。
“饵。”无情答:“狼山岗哨、萧里满,都是鱼饵。为的,便是把我们一行留在此地——狼山上。”
“何以见得?”
“由暗杀章柳之事可知,布局非只一日,事后阴差阳错揪出了简五,此人自己几乎不露痕迹。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布局,怎可能由萧里满统领。”
萧里满就是个来军中混资历的少爷!论本事,恐怕还不如他那个著名的爹。
杨桴烦躁地在房中走来走去:“也就是说,内奸传出消息,幕后之人得到消息后,以萧里满和二百辽军为饵,把我们钓到狼山上,恐怕还有下一步行动?!”
“所以请杨大人速传信马都虞候,遣兵来迎。”
“那我们为什么要来狼山!”杨桴忍不住了,将桌子重重砸了一下:“成大人明知是饵,愿者上钩?!”
“所以呢?狼山岗哨不救了?”无情剔眉看向杨桴,目光锐然如刀:“由着他们力战而死,我军五百绕山而过?”
杨桴一噎,脸上慢慢红胀起来,扶着桌子颓然坐下。
无情抬手,在舆图上狼山往宁化军营地之间圈了一圈:“此处向前,至营地,几乎无险可踞守。我军五百人,有辎重、有粮草、有伤员,马只得二百余匹,能不能跑得过辽骑?怎么办?抛掉粮草辎重伤员,抛掉步兵,杨大人带着二百骑试试能不能在辽人之前逃回营地?!”
狼山向前,无险可守。狼山岗哨好歹还能撑一撑!
“不能不救……”杨桴抬起一只手捂住脸,声音疲惫:“就算……也不能不救……”
就算没有辎重,没有伤员,也不可能抛下狼山岗哨掉头就走。那些,都是曾并肩曾浴血过的弟兄。
“所以方才,让他们放走部分辽兵,最大限度保留我们的实力?”
“哦?”无情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王骁去告状了?”
杨桴不答,跳起身来:“我去吩咐,天一亮就传信回营!”
说着冲出房去了。
被撞开的门扇来回晃动,久未上油的门轴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无情没有回头,静静坐着,听着这令人耳酸牙软的“吱嘎”声。
但愿……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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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了。
章柳冲进来的时候,脸色白得像见了鬼。
她突然冲进门来,左右顾盼,并未发现杨桴,便上前推了无情的轮椅,掉头就向外跑。
无情猝不及防,被她推得几乎撞上门槛。他抬手在扶手上一按,那轮椅便扎根一般立在地上纹丝不动。
无情反手,压住了章柳的手掌。
小姑娘的眼睛黑而亮,因着在夜里,黑眼珠特别大,如小兽一般闪着幽光。
无情扭头盯住这双警惕的眸子,沉声问:“你要带我去哪?”
章柳抬手,遥指女墙。
下一刻,她就飞了起来。
有人拎着她的后领,跃上了树枝,从一棵树,飞向另外一棵,未拆毁的房顶、搭好的帐篷,在脚下飞速后退。几乎是一眨眼,他们就已落在女墙上。
章柳扭头看着无情,仿佛他脸上突然开出一朵花来。
无情放开了她的领子,轻轻在她头顶拍了拍:“要我来看什么?”
章柳反应过来,暂时抛了好奇,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引燃了一根木柴。
火苗在暗夜里跳跃。章柳深吸一口气,用力将燃烧的木柴掷了出去。
为防有人埋伏,狼山岗哨附近并无密林,立在女墙上,可以看到很远。
自远处到山脚,绵延的队列静悄悄蠕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