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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直道相思了无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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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气氤氲,云冉坐在浴桶中,舒服的眯起眼。
子佩在一旁梳理着她的头发,慢慢地说道,“您落下了山崖,是今天那位公子救了您?”
云冉轻轻点头。
“依奴婢看,那公子和小姐倒是一对璧人,”子佩笑道。
“不,他不是你们看到的那个样子,”云冉道,“他,似我兄弟一般,我没有父母,亦无亲眷,可他,让我倍感亲切”
“王爷待小姐胜似亲人,”子佩恳切地说。
“是,要任何人待另一人那样好,都是难得的,”云冉微微一笑,随即黯然。
子衿捧着茶水果品进来,站在在一旁吐吐舌头,“小姐不知,昨夜王爷听得小姐失踪,急的脸色都变了,丢下新婚的程夫人,亲自带兵上山搜寻,小姐倒和个俊俏公子吟诗作对!”
云冉闭上了眼,窗外,春深如许,案上那支曾插在她发间的玉簪花也不再鲜活。
“什么!”程姝险些打翻了手中的茶盏,“你说昨夜云冉与皇帝族侄刘曜在一起?”
程遐道,“那刘曜甚是无礼,王爷虽未说,但我看来,气的不轻呢!你可要小心应对才是。”
“王爷气的恐怕不是刘曜的态度,”程姝低声说。
程遐正要说话,忽有下人来报,王爷回来了,两人急忙出外迎接。
“王爷辛苦了,”程姝甜笑着上前,“还好云冉没事,可吓坏妾身了呢。”
石勒低头喝茶,连眼都没有抬。
程姝递过一个眼色,程遐道,“臣下先行告退,王爷好好歇息。”说罢躬身退出门外。
程姝往香炉中填了一把沉水香,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青瓷小盒,双手无名指点了一点薄荷油,在石勒的太阳穴轻轻的按着。
“妾身伺候王爷沐浴更衣吧。”程姝柔声道。
石勒闭着眼,微微摇头。
李合在门外,低声禀报,“云冉小姐求见。”
“进来吧”石勒一摆手,程姝乖巧的站到了一侧。
而这时云冉站在院外,等候通传,她看见了石堪。石堪一向瘦弱阴沉,虽为石勒义子,云冉却是极少见到他。
“云冉小姐,”石堪上前行礼。
“堪大哥,”云冉矮身回礼,惊觉白日里,他的身上竟有浓重的酒气。
石堪平日极少与云冉说话,今日却打量着她,道,“云冉想嫁与何人?为何尊贵如四皇子都不入你的眼?”
云冉虽不悦却仍客气地说,“堪大哥醉了。”
石堪转过身去,垂于身侧的手握紧了拳头,沉沉道,“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云冉内心惊动,望着石堪的背影若有所思。
“王爷请小姐进去”李合从院中出来。云冉收起神色,跟随李合走了进去。
云冉踱步进来,石勒睁开眼,她已换了一身浅樱色濡裙,头发还未干透,垂在腰际,只用银丝带再发尾松松系着,一应首饰皆无。
“王爷万福,”云冉行了个礼。
石勒张了张口,却终未说出什么
云冉又向程姝俯身,“程夫人。”
程姝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她,“云冉,这是做什么,你我还跟从前一样罢。”
“尊卑有序,云冉不敢废礼,”云冉淡淡地说。
“你是在怪我没有告诉你吗?”程姝涨红了脸,讷讷地说,“这样的事,我,我……”
云冉在心中叹了口气,不是程姝,也会是别人。遂故作轻松,笑道“王爷是我义父,你已是王爷的夫人,与我姐妹相称,岂不乱了辈分?”
“下去备膳吧,”石勒忽然说。
程姝怔了一下,很快答应着出门张罗了。
“昨夜我听到了山谷中的琴音,”石勒说道,“别人不知,但我听得出来,”石勒顿一顿,继续说道,“那刘曜……”
云冉思虑片刻,低着头,轻轻开口,“我也是才知道他是刘曜,陛下对他甚为喜爱器重,据传他年未弱冠之时,陛下曾称他为千里驹,王爷若……”
“昨夜为何不回来?”石勒冷冷的问。
云冉一怔,“我……”
“哐”的一声,石勒将手中茶盏掷在地上,茶水溅到她的裙子上。他的胸口起伏着,他从未对云冉如此疾言厉色,可那莫名的恼怒却在他胸腔冲撞。
云冉一言不发,走到他身旁蹲下,像小时候一样,将头靠在他的膝上。她觉得眼睛酸胀,却并没有泪。她头发上淡淡的茉莉花香萦绕在他鼻端,石勒抬手,轻抚着她的头发,“我不会准许你跟着刘曜,云冉,我不会答应。”
他的手那样温柔,话语却如此冰冷。
云冉抬头,一瞬不瞬的看着他,“那么石王,要留云冉到何时呢?”
石勒看着她明澈的眼睛,心软的像一汪春水。她就像他身边的小太阳,让他温暖而心安,若没有这个女孩子,若没有……
“王爷,”程姝在门外轻唤,即便贵为夫人,她仍然恪守着尊卑。
云冉站起身,双腿跪得久了,有些发麻,乖巧的立在石勒身侧。
她想,石勒不懂。
石勒永远没有必要懂。
“王爷,可以传膳了吗?”程姝依旧站在门外。
“传吧,”石勒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程姝推门进来,“云冉留在这里用膳吧,上次你说小厨房的凤尾烧麦做得好,我叫人备下了呢。”
“夫人好意,云冉自然不会拒绝。”石勒道。
云冉不意石勒开口,也不好再推脱。饭菜一一摆上桌,炙羊腿肉,酿香菇盒,鱖鱼脍,莲蓬豆腐,清炒芥兰,并一碗酸笋蛤蜊汤,凤尾烧麦,水晶梅花包。简单,精致,美味,用足了心思却不露痕迹,程姝果是聪明的。
炙羊腿肉质细嫩,火候恰到好处,所用香料更是别具一番风味,云冉便问道,“夫人的厨子莫非是西域请来的?”
“好灵的舌头”程姝笑道,“前几日王爷夸了桃将军进上的好羊肉,我一问才知,是他家自西域请过来的厨子,便叫哥哥在外留心,有好的便寻了来。”。
云冉隐隐有些尴尬,只得说,“怪不得,中原的厨子可做不出这个味道。”
程姝笑着叫人给云冉布菜,“若是喜欢,我日日叫人做了送去。”
其实云冉知道石勒常年从军,并不刻意讲究饮食,比如这做工繁复的莲蓬豆腐,在他看来,也只是一盘蒸豆腐而已。
用罢饭后,石勒将西域的厨子赐给了云冉。
程姝闻言只有一瞬的惊愕,旋即起身下拜,“多谢王爷恩典。”
云冉却有些为难。程姝拉了她的手,笑道,“别怪我偷懒,你领了这厨子去,也省了我日日给你送去。”
是夜,子佩用一把象牙梳子替云冉梳理头发,边道,“王爷赐的厨子已安置妥当。我们这小厨房,可快赶上御膳房了。”
云冉细道了原委。
正在铺床的子衿说道,“按理说做奴婢的不该说这话,可这程夫人也太……”
“子衿,你多言了。”子佩厉声道。
“你又何必如此小心,”云冉对子佩道,“姝姐……程夫人她只是讨好石勒罢了,身在其中,她也不由自己。”
“小姐心地仁善,自是这样想,王府虽不比皇帝的后宫,也是是非之地,王爷虽护着小姐,可程夫人毕竟锋芒正盛,”子佩说道。
“你的意思我何尝不懂……”云冉沉吟,“府里的事,我也该放下了。”
第二日云冉便将府中各库的钥匙交于程姝,程姝亦没有推辞。又过月余,皇帝刘渊将常山之役中俘虏的两名晋室宗室女赐予石勒。石勒将二人皆封为侧夫人,赐居望仙阁,不吝宠爱。
家宴之上,云冉见到了二位夫人,她们本是姐妹二人,长的名舜华,幼的名舜英,舜华妩媚明艳,舜英娇俏清纯。相比之下,还是舜英更得石勒的欢心。
春雨淅沥沥润泽着大地,石勒听李合奏读军报,听完一段便下批语。
程姝从外面进来,甜笑着下拜,“妾身恐王爷雨天烦闷,公文劳累,特做了些点心奉上。”
石勒抬抬眼,随口道,“路滑难行,难为你想着。”
李合走过去,接过托盘。一盏甜汤,一碟蒸的金黄剔透的藕粉糕,浅楞琉璃碗里盛了南边来的时新果子。
“时气不佳,王爷近日有些咳嗽,用些川贝生梨水,最润肺平火了,” 程姝一面说着,一面将吃食摆开。
“妾身还有一事相求,”程姝忽然敛衣下拜。
“夫人但说便是,无需多礼。”石勒的眉宇间有丝惫懒。
“下月初八是云冉十六岁生辰,妾身私下想着,十六是个大生日,不比以往,求王爷务要办的盛重才好。”程姝极郑重的说。
“自应如此,夫人何须如此恳求,”石勒淡淡道。
程姝羞怯地说,“妾身虽嫁与王爷,但与云冉的姐妹之情是一分也不少的。”
“如此便交由夫人操办吧。”
“还有一件,这一来二去的,云冉也大了,王爷也该张罗着挑女婿了,不好耽误了她,”程姝笑道,“妾虽不才,愿为云冉尽此绵薄之力……”
石勒听着,眉间轻轻皱起,他挥手打断,随手拿起一块藕粉糕,“夫人的手艺越发精湛了,可惜本王午膳用的有些饱了,李合,赏了你吧。”
李合跪下谢恩。
程姝勉强挤出几分笑意,“多谢王爷夸奖。”
“徐光送了一架玻璃炕屏,很是精巧,叫陈管家送到夫人处赏玩吧。”石勒温和地笑着说道。
程姝拜谢,而这次石勒没有叫起,程姝不敢动,额上渐渐渗出冷汗。雨还在下着,鼎中腾起袅袅轻烟。屋内静的落根针都能听见。尝听闻石勒暴虐,此刻他并没有发威动怒,程姝却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他的冷绝。
少顷,石勒开口,“采葛,伺候你家夫人回房吧”
采葛答应着过去扶起程姝,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石勒踱步到窗前,程姝,戳中了他心中最卑劣的隐秘。那个西风瑟瑟的日子,苍白的小女孩缩在他胸前,对他说,别再丢下我。然后他说出自己的誓言,无论走到哪,我都带着你。而他,真的能一直带着她在身边吗?
云冉的生日在程姝的张罗下,办的极为隆重,贺礼更是如流水进了飞云馆,连四皇子刘聪都送来贺礼,十余尺高的珊瑚自千里之外运送过来,摆放在庭中,流光溢彩,众人都啧啧称奇之余不免联想四皇子司马昭之心,此番示好,意欲结亲以拉拢石王。
宴席上,有晋朝旧臣认出云冉发簪上镶的东珠,乃是八王之乱中,晋宫中失落的凤冠上的宝珠。此珠饱满润泽,万里挑一,即便惠帝为羊后新制凤冠,也再挑不出可与其媲美的。臣属贵戚都纷纷议论将军对这义女的恩宠,更有青年才俊跃跃欲试以期被招为东床,由此平步青云。当右侯张宾奏请石勒为云冉请封郡主的奏章被压下来之后,众人却是看不清石勒心意。又有人传道云冉小姐与皇上族侄刘曜相识,那刘曜甚得陛下器重,王爷有意遣嫁。
子佩将听来的流言说与云冉,云冉听后只冷冷一笑,“石勒岂是那攀龙附凤之人?”
子佩点头道,“那起子人也是糊涂,以王爷今日之势,何须去结什么皇亲国戚?”
云冉把玩那支被传的神乎其神的簪子,只是一只简素的金簪,贊头镶着那颗东珠。
子佩笑道,“小姐莫要理会流言,君子营那些个腐儒也就懂得说几句酸话罢。”
“流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制造流言的人。”
“小姐的意思是……”
正说着,子衿进来道,“小姐,王爷传您去书房”。
云冉理了理衣服,将要出门又折回来,吩咐道,“将架子上第二层右数第三个罐子拿过来”
时已近春末夏初,杏花谢了,青涩的杏子结满枝桠。
云冉抱了个白瓷小罐匆匆赶过来,月白底银纹绣百蝶度花裙上溅了几滴泥点。额前刘海被汗水濡湿,丫鬟忙递过巾帕,石勒见她浑不在意的擦了擦,摇头道,“如今下人愈发会当差了。”
云冉只是一笑。
石勒拿过一份军报,递给云冉,“你看看吧”
云冉狐疑着接过,半晌,放下军报,道,“攻打洛阳?”石勒点头不语。
“汉国后方稳固,兵强马壮,然而,晋室虽昏庸,却也不乏精兵良将……”云冉道
“此时发兵绝非良机”石勒沉声道,“众人都道皇帝雄心壮志,然而我明白他,他不愿再等了。”
“陛下有雄霸天下的壮志”云冉浅笑。
石勒一只手撑在案上,另一只手背到身后,蹙着眉看着她,半晌,说道,“云冉,我想在出征之前,为你择一良家归宿。”
云冉一愣,随即转身取过一个缠枝青花瓷小碗,自她带来的瓷罐中勺了一匙色若蔻丹的花蜜,用温水化开,顿时屋内甜香四溢。她将瓷碗递与石勒,石勒一尝,只觉奇香异艳,入口喷鼻,喝下去甘甜清润,竟是从未尝过的味道。
“这是什么?”石勒不由问道。
“秋海棠露,”云冉轻笑,“于海棠初放时采摘以盐梅渍之,花汁融入露中,海棠无香,而此露凝香发,经年香味、颜色不变,味美独冠诸花,又解酲消渴,仙露也不过如此了。”
石勒笑着饮尽,“云冉,我想让你一生都这样,酿露烹茶,无忧无惧。”
“我随你一同去洛阳,”云冉抬眼盯着石勒。
石勒在这目光中有些窘迫,他说,“你十三岁就跟着我东征西讨,我不想你再过这样的生活”
“你答应过我,走到哪都带着我,”云冉说道。
“此战凶险,祸福难料,我不能让你卷入此中!”石勒有些气急。
“我不听这些,谁让你早就答应过呢,”云冉慢条斯理的盖好她的白瓷罐。
“你……”石勒气结,“你长大了,毕竟……”
她侧着脸,微微仰头,执拗的看着他。
细碎明亮的阳光洒进室内,她是他心上开出的一朵花。他只得说,“若有危险,我会立即着人送你回来。”
云冉终于笑了,那清甜的笑容有一刹那救他出了这血污的地狱,而他此刻只痛恨自己的自私。
转眼已至出征前夜。
夜色下,程姝独自一人,敲开了刘妃的院门。
“妾身入府数月,却从未好好拜见王妃,是妾身的过失,”见过礼后,二人落座,程姝先开口道。
刘妃看着这个娇艳的女子,说道,“妹妹不必自责,也是我平日吃斋念佛,甚少到外面走动。”
沉默的间隙,丫鬟上来斟上两盏茶。
“话说回来,王爷明日便要出征,妹妹怎么有空来我这小坐?”刘妃端起茶盏,却并不喝,只拿眼看着程姝。
“王爷宿在舜英妹妹处,”程姝波澜不惊的笑道,“妾身本就该时时侍奉在夫王妃左右的。”
“舜英的确可人疼些,妹妹这么年轻,也难得不吃醋,”刘妃笑道。
“妾身不敢嫉妒,”程姝微微欠身,说道,“能略为王妃分忧,也就算尽到了妾身的本分。”
“妹妹贤良,府里虽只得我们姐妹四人,琐碎的事却也不少,有妹妹看顾着,我也放心,”刘妃道
“王妃,是五人呢,”程姝深深盯着她的眼睛,展开如花笑靥。
刘妃目光悠的一瞬,缓缓道,“妹妹是个聪明人。可妹妹这般机敏,怎会失了王爷的欢心呢?”
程姝面不改色,“妾身不懂事,说了不该说的话。”
刘妃气定神闲的笑着说,“妹妹还年轻,来日方长。”
程姝会心一笑,起身行礼如仪,“夜深了,王妃歇息吧,妾身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