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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青裙玉面如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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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涔山距石王府有二里路,云冉骑着唤作逐月的大宛名驹,马儿跑得轻快,她的心却越来越沉重。
纳妾对于他这样的男人自是最稀松平常不过的事,只要他愿意,他其实可以纳任何女人,却唯独不会是她。然而即便心中分明,却也再不能在人前强颜欢笑。
不多久已到了管涔山下。这山灵秀幽静,颇有几分禅意。云冉跳下马,解开缰绳放逐月去吃草,自己信步向山上走去。
这一山一水,让她仿佛回到十三岁那年。那一天,她失去双亲,石勒带着她奔走百里逃命。他说,别怕,云冉,别怕。于是,她握住了他的手。可是为了什么,她变成了他的女儿?云冉捂住脸,蹲下身去,还有比这更为荒谬的吗?
眼泪顺着指缝流了出来,她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她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
云冉发足狂奔,踩到裙裾,被绊倒在地,不管不顾的爬起来接着跑,她也不知自己要去哪,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让她只能逃,不停的逃……
天色渐暗,云冉停下来,胸口好像要炸开一般,她看了看周围,这是一处山腰的平台,暮色迷离,她的目光被崖边一簇植物吸引了目光,走过去,剥开叶子,是一串青色的果子,苦糖果。她不禁微笑,这是他给她的,第一件东西。云冉探身过去,想要摘下,谁知初春时分,泥土松动,她忽觉脚下一软,不由惊叫,竟是向崖下跌了下去。
清远阁中的夜宴极为排场,百官都请到了,程遐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上首的石勒懒懒靠着椅子看歌舞,老夫人略坐坐便回去了,刘妃亦早早告乏,退了席。
程姝坐在石勒身旁,她本就生的娇媚,今日刻意装扮过,更是眉目似画,肌肤胜雪,乌发高绾芙蓉归云髻,斜插金镶玉四蝶步摇,身穿碧霞牡丹薄水烟罗通身长裙,襟口用银线缀着细碎的珍珠,腰间用素锦束起,裙裾逶迤拖地,清雅而不失端庄。
她不再是追随程遐寄人篱下的幼妹,不再是云冉身后诚惶诚恐的伴读,这是属于她的日子,她将被冠以这个强悍的男人的姓氏,分享他的荣耀。她迷离的笑着看向座下,她忽然感到台下一束目光极力克制着望向她,那是石勒的义子,石堪。程姝心中不由气恼,别过脸去。
陈管家着人抬着两坛酒上前行礼,“云冉小姐身子不适,特叫奴才送了两坛梅霜醉,以贺王爷夫人大喜。”
“云冉真是敬爱王爷!”程姝娇笑着说道。
“哦,何以见得呢?”石勒似笑非笑地问。
“这梅霜醉是云冉亲手所酿,以上好汾酒为底,取大雪压枝的梅花——这梅花要择捡完好的,用盐水洗净,泡入酒中,以黄泥封口,埋入冰雪之中,取其冷冽之气,冰雪初融之时,再埋入春泥之中,取其勃勃生气,待到春暖花开方可起坛,”程姝极为认真说。
“也只有云冉这精灵的脑瓜儿能想到这样的办法酿酒,”下首的张宾笑道。
“不是为兄的妄自菲薄,”程遐亦对着程姝说道,“若论诗书,夫人与云冉小姐不相上下,可要论玲珑心思,夫人可不及小姐了。”
“程大人此言差异,程夫人贞淑雅致,端庄大气,堪为女子表率,”张宾正色道。
“属下听闻将军与程夫人因一幅女史箴图结缘,当真是一段佳话呢,”徐光附和道。
“好了,”石勒听得不耐烦,手一挥,“将酒斟上吧。”
酒液清亮,但并没有太浓烈的酒香,石勒轻抿,冰雪之气下蕴着梅香,他依稀看见云冉带着几分得意地笑着说,我定会为你以冰雪酿一坛这世上最高洁的酒。
已是掌灯时分,子佩急得在院中团团转,“你怎不拦住小姐,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见回来,若出了什么事,你我可担待得起?”
“好姐姐,当下要紧的是禀报王爷,把小姐找回来,”子衿自觉理亏,软言求道。
“糊涂东西,我们已禀报了说小姐身子不适,不能出席夜宴,这会又去说这个,咱这上下还活不活了!”子佩气急,不由得喝骂起来。
子衿急中生智,说道,“咱们去对陈管家说,叫他派一队人马,悄悄的将小姐找回来”
子佩寻思半晌,叹口气,无奈道,“也只能如此了。”
个时辰过去,陈管家派出的人回报说未寻到云冉。
子衿在一旁抽泣,子佩却定下神,说道,“小姐安危重要,只有禀报王爷了。”
陈管家踟躇,“现下王爷同夫人怕是睡下了,再去叨扰……”
“陈管家,小姐在王爷心中是什么分量,不必我说,咱们姐妹护主不利,早存了必死之心,而您知情不报,小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王爷怪罪下来,恐怕您也难逃罪责,”子佩厉声说道。
“这……唉”陈管家一跺脚,“你们随我去见王爷吧”
这厢程姝正服侍石勒换上寝衣,忽听得下人来报,陈管家带了两个飞云馆的奴婢求见。心下不悦,本想打发了,谁知石勒在里间已经听到,吩咐他们进来。
子衿子佩一进来,便跪在地上。
石勒待飞云馆的下人一向客气,伸手虚扶一把,“起吧。”
她二人跪地不动,子佩哭道,“奴婢们死罪,小姐今日晌午过后,一人去了管涔山游玩,直到这时还未回来,奴婢央了陈管家派人寻找,却并未寻到。”
石勒闻言大惊 “不是说她身体不适吗?”程姝在旁看着,秀丽的脸微微变色。
“是、是小姐让奴婢们这样说……”子衿未见过石勒发怒,吓得瑟瑟发抖。
“好大的胆子!”石勒脸色铁青,看向陈管家。
陈管家跪在地上,额头上沁出冷汗,哆哆嗦嗦地说,“奴才们死罪。”
见石勒动了真怒,程姝慌忙跪下劝道,“王爷息怒,王爷要打要罚,也先找回云冉再说。”
石勒冷哼一声,“传令搜山!”
云冉在铮铮琴声中醒转,缓缓睁开眼,她隐约记得自己从崖上落下,她动了动,见自己身处一处木屋,木桌木椅,简拙洁净,又惊讶的发现身上穿了件宽大的白色锦袍,她艰难的起身,走到门口凝神伫立,奏的是《凤求凰》,时而磅礴时而哀婉,仿佛蓄势待发凌云高飞转而又凄凉低迷辗转思服。
云冉听得痴了,琴声停了,才发觉已是夜色深沉,一轮银月洒下清冷的光辉,屋外影影绰绰的花树下,一个身着月华长衫的男子举坛饮酒,腿上放着一架古琴,他的侧脸如白玉雕塑的一般。
“你醒了,”男子转过头,对她微微一笑,仿佛早已熟识。
云冉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眉目含笑,清俊儒雅,身上流转着木兰的芬芳。
“是公子救了我?”云冉轻声问道。
“算是吧,”男子懒懒答道,“我正在树下休憩,暖风拂面,好不惬意,忽听得扑通一声,不知什么物什落入潭中”说着随手指了指身后,“待我打捞上来一看,竟是个妙龄女子。”
云冉似想起了什么,“我的衣服……”
“你落入潭中,穿着湿衣服恐得伤寒,我便帮你换了,”那人漫不经心的说。
云冉心道果然,面色不由涨红,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他却毫不在意的说,“命都要没了,还在乎那些做什么!”
云冉不语,那男子潇洒不羁,救了自己性命,绝非刻意轻薄之辈。
“多谢公子搭救之恩,”云冉福身行了个礼。
男子并不答礼,只问道,“为何轻生?”
“多谢公子关心,”云冉道,“小女子是不小心,跌下来的。”
男子嗤的一笑,伸手一指,“如此说来,那些人是在找你?”这本是极无理的,但由他做来,只觉得直率坦荡。
云冉顺着男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对面的山上密集的火光连成一条火龙,呼喊声此起彼伏,“若非公子相救,家人怕是连尸首都寻不到了。”
见云冉也不恼,男子反而温和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云冉”
“飞云冉冉蘅皋暮,很好的名字。”
云冉抿唇一笑,“公子呢?”
“曜,我叫曜,你要记得。”
曜,那时云冉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将与她纠葛半生,种种恩怨情仇,爱恨嗔痴,到最后,都化作了深入骨髓的羁绊。
“我送你出谷吧,他们人再多,也找不到我这里,”曜将琴放在案上。
云冉轻轻摇头,走到他身边,举起酒盅一饮而尽,那酒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琥珀色,入口酸,涩,回甘绵长。
“我竟从未喝过这样好的酒!”云冉赞叹,这些年她跟随石勒,着实见识过不少佳酿,却无有出其右者
“同为刘伶一派,你我也算有缘,这酒今日方才起坛,姑娘便赐个名吧,”这男人有一双未语先笑的桃花眼,饶有兴味的看着她。
山风徐徐,温柔,静默,吹起她的长发,云冉抬头望向天边一轮皎洁的明月,说道,“便叫长相思罢。”
曜温润的声音有几分惊喜,“姑娘是曜的知音人。”
“可否向公子讨要酒方?”
“我的一滴相思泪。”
云冉不禁莞尔,曜凝视她,这女子明媚俏丽,大度高华,有浑若天成的贵气,眉间却笼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惆怅。
云冉看了看四周,轻声问道,“公子为何隐居于此?”
“不过一山野村夫耳,”他淡笑。
“缠绵的凤求凰竟能被弹奏的有万钧之势,公子又怎会是池中物呢?”云冉笃定的看着他。
“原来琴遇知音,”曜举坛痛饮,“真正畅快!”
云冉抚着琴身,这是一把焦尾古琴,没有任何雕刻装饰,她想到了自己的那把“冰清”,想起了石勒在她的琴音中微微闭目的神情,她素手轻扬,一曲《汉广》,泠泠琴音伴着清冷的月光流泻而出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他的声音那么轻,仿佛对着情人,每个字在唇齿间缠绵,那么心酸。
他,是真正是知音人。
“你小小年纪,求什么而不得?”他问道。
“父母尚在人世,” 云冉垂下眼睫。
“这无人能够做到”他摊一摊手。
“那么,爱人的心。”
“更加难办,人心反复,最难捉摸。”
“果然命里若是没有,求也求不来,”云冉拿起酒坛,学着他的样子,喝了一大口。
曜看着她明净的侧脸,轻声笑,“原来你我还同为沦落天涯的伤心人,真正有缘。”
“伤心人?”云冉借着朦胧的月光端详了他一番,反问,“以公子这般人物,想必历来是伤人心的那一个,又有什么样的女子能伤了公子的心?”
清凉的夜风拂过微醺的花香,还未饮便几乎醉了。许是被这良辰感染,许是美酒太过香滑,曜竟然对着这初次谋面的女孩说道,“那女子名叫绿萼。”
他顿了一顿,云冉托着腮,也不发问,扬起脸静静将他看着。他在这目光中异常舒泰,接着说了下去,“我小时随叔父赴宴,遇见她,那时我们不过十三四岁。后来我游历洛阳,为了能时时见到她,便到她家府上做了护院。她几次想与我远走高飞,我最终下定决心带她私逃,谁知被她家中察觉,混乱中,我失手打死她府上家兵,她也被捉了回去。”
“我身负命案,全城通缉,只得离开洛阳北上,没过多久,便得到她的祖父将她嫁给一位贵人的消息。”他的声音带着绵长的伤感。
云冉只是说,“她是个美人。”
“天人之姿,可惜命途多舛”他的神情满怀眷恋,“后来得知她身陷洛阳,屡遭困厄,备受欺凌,几度几乎性命不保。”
“她的夫君不能佑护她吗?”
“她那夫君虽尊贵,却是连自己都佑护不了的。”
云冉晶亮的眼睛将他看着,这女孩有一双善于聆听的耳朵,她不再发问,但是曜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沉默着喝酒,喝干一坛,又取出一坛, “她所在的那个地方并非等闲人去得的,是我无用,累她受苦至今。”
“你有凌云之志,曜哥哥,你非等闲人,这山这水困不住你,你早晚大展宏图。”
“宏图?都是为了她罢了”他的声音随风而逝.他的眼眸璀璨如漆黑夜空中的星子,分明是看着她,却又捉摸不定,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海棠花下人比花娇的女子,轻轻的说着,曜,我总是信你的。他的心,微微的疼了。
遮月的云飘散了,皎洁的月光凉凉的洒在他们身上,云冉仰望着低垂的夜空,脱口说道,“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
曜对她也似对自己说, “人生那样短,能够遇见那个倾心之人,该是多么幸运。”
“是的,三生有幸,”云冉酸楚地说,心中却渐渐明了,即便命中注定不能拥有,她仍然应该感激上苍,让她在最美好的年华与他共渡了一段时光。
曜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既然乔木不可相托,不如便随我走吧。”
云冉伸手指着远处的虚空,“流水虽无情,落花也终归要随着流水,并无其他路可走,正如再如何艰难,我也要随着自己的心,我不能跟随你,你,不是我的路……”
酒意袭来,云冉渐渐困顿,她模糊听得男子在她耳边轻声说,云冉,遇见你,三生有幸。
她终于在桃花树下的竹榻上,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云冉在木屋中醒来,揉揉眼,她记得昨夜仿佛是睡在了屋外的。起身换上自己的衣服,软银轻罗百合裙,淡淡的青纱,如同春日清晨湖面上荡起的薄薄轻雾。
她看清这个小小庭院,木屋搭在山间水潭边,有数棵桃树,叫不上名字的各色小花,想是他从山上移植过来,甚至还有一小块耕地,种了绿绿的青菜。称不上齐整,但自有一番悠然见南山的闲适之情。
曜不鞋而屐,在树下抚琴,他没有束发,墨黑的长发随风轻扬,花瓣如雨洒落在他的肩头。见她出来,他抬起头,女孩子朝阳般温暖的笑容,花瓣一样的脸庞,并不美艳,只一双眼睛,露珠般清澈。她的气泽,如同山谷中濡湿清冽的空气。他看出她的特别,并将此放在心中,暗暗珍藏。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他随手折了一支玉簪花,替她挽起披散的长发。
“你说我是精怪么?”云冉笑着说。
“这衣裳不错,很衬你,”他倜傥地笑,一派行云流水的闲逸姿态,再看不见昨夜的情伤。
他们并肩望着天边的流云,听着风吹过山林的声音,良久,他说,“你是我见过最为洁净,赤诚而又坚定的女子。”
云冉望着远处的青山,说道,“曜哥哥,认识你,我很高兴。”
他笑笑,“我送你下山去去吧,再不回去,这管涔山要被翻个底朝天了。”
曜同云冉共乘一骑,从小路下山去,云冉发现他隐居的地方极为隐秘,周围怪石嶙峋,且布有奇阵,难怪石勒发动了军队搜山,却也寻不到。
远远的,云冉望见了石勒的军旗,曜在他耳边轻笑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原来竟是石王家人。”
石勒很快看到了云冉,以及,她身后的曜。
云冉跳下马,子佩子衿见到她,且惊且喜,含泪迎了上去。云冉跪在石勒马下,道,“女儿贪玩,不慎掉下悬崖,幸得曜哥哥相救。”
石勒听到她说掉下山崖,心中攸然一提,打量她,见她安然无恙,稍稍放下心来,说道,“你先起来吧。”
“在下刘曜,久闻石王威名,今日有缘得见,真是在下的荣幸。”刘曜举手一揖,朗声道。
他姓刘?云冉沉吟,刘曜!他竟是皇帝刘渊的族侄刘曜!
只见石勒面无表情道,“小王爷何不到舍下小聚,以谢搭救之恩。”
“山高水长,在下与石王定会再聚。”刘曜抱拳,“后会有期。”
云冉知他不拘礼数,以为他要走了,谁知他打马到她面前,俯下身,用手勾起她的下巴,说道,“等你长大了,我便来娶你。”
云冉猝不及防,下意识偏头躲避,他的唇便印在了她的脸颊上。
刘曜大笑着扬鞭,竟是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