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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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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城墙下遇到他的,但我不知在那之前他已经看了我多久。
      这城市比我想象的要壮大荒凉。汹涌人潮冲刷过的石板路荒凉。高耸入云的石头螺旋楼梯一样荒凉。圣母院的钟楼似在酣醉中从天国坠下人间,挺拔屹立的同时也向整个巴黎展览着青紫翠红斑斓伤痕,那是玻璃窗反射出的世界,人间的忏悔与悲欢情状映在里面时,反而更真实些。
      让我们权且带过从小镇来到巴黎的一笔,这片空白请允许我择日仔细思量,再去以追忆填写。我从卡斯提尔带出的金银并不算多,肆无忌惮献给了最后的伊莎贝拉之后,钱袋里所剩无几。一些银埃居和一把铜币,那是我来到巴黎时的全部,哦,还有一匹马和几件换洗衬衫,靴子很旧,剑也不新。大首领给我的那封地产契书其实随时可以卖掉换钱,但我当时想都没有想过那个。
      那时节见到我的人眼里的我,与当年在卡利亚里的那个我,显然两不相干。过去的十数年里,我学会了把蓬乱黑发结成不好拆开却足够利落的发辫,免得战斗中被干扰视线,挨上一枪一刀一火铳。留长的漆黑胡髭偶尔会用匕首修理一下,但并不剃光。起初是为了掩饰年龄,后来是习惯。二十八岁时我发现自己眉心的竖纹像被书写上一种符语,三十岁时额头的横纹加深了那种神秘诗句般不知所云的神情。我瘦了,也在持续长高,骨架宽阔地展开,像有谁用近乎钢铁的质料在每一夜就着月光在皮肤肌肉下细致加长、加固、搭砌出更多分明的棱角。
      好可爱的孩子。或者好可爱的年轻人。我从女人们习惯的廉价口头蜜语俨然的更变里意识到自己的改变,二十五岁之后,他们看着我时,表情已经是看着一个纯正的男人了。
      我还记得父亲在我这个年龄时的模样,文秀、温和,从不高声讲话,即便在猎场上也是一样。我走上了与他完全不同的路,按但丁的审美,我怕是正在黑暗丛林里与母狼、狮子和豹子为伍,缀着魔王的尾巴在漏斗迷宫里穿行还自得其乐……但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巴黎,彷徨逸乐之都,罗马人对路易十一世无甚好感,我的家族鲜少与这里发生联系,除了阿雅克肖这个不知受何等天启而来的姓氏。我亦不懂自己为何要来到这里,仿佛某种无声的恩召,或者命运在此轻轻投下了一个不知所谓的助词。
      我只是,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我可以回到卡斯提尔,在被宫廷记起之前,安静寂寞地享受田园生活直至老死。但我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特兰西瓦尼亚,梵比多山,那是龙的领域,而我无法靠近。我不怕死,可我不想卑微且无益地撒下尸骨,成为老城堡断壁残垣的一部分。来到巴黎之后,大概因为远离了厮杀,蜷缩在这股市井气的嘈杂与平静里,有一种触感和一种目光经常让我想要低下头,那双云霞般的瞳孔,用力握紧我指尖的小小手指……我三十岁了,如果我的弟弟还活着,已经是个二十四岁的青年,但他却不可能认得我。这种感觉令我说不出的怪异,不是悲伤,只是心口像被塞进了一团充溢而温热的东西,微微窒息。
      还是让我的笔克制一点吧,我并不擅长对情感侃侃而谈,无论当时,还是数百年后的现在。
      在巴黎谋生不易,否则乞丐大军也未必会成为雨果那部煌煌大著的一部分。但假如你经验足够丰富——我是说,杀人和被杀(当然未遂)的经验,那么在武器匠或弓匠那里找份差事也不算太难,特别是如果所求不多,只为三餐一眠。老板看我一眼,断定我不会轻易患上伤寒,又没老婆要养,于是自觉占了便宜,皆大欢喜。
      收工时我会去小酒馆里喝上一杯,沉默寡言,耳朵如饥似渴,鲸吞各种方言俗语和奇谈轶闻。妓女凑过来要求请酒时,我就给她们看空空如也的衣袋。马和剑都进了集市与当铺,无论在卡利亚里或卡斯提尔,都不如在巴黎的第一个冬天里真正需要棉袍,来捱过火炉熄灭后的漫漫冬夜。我在这个冬天明白,巴黎的繁华和卡斯提尔的征战没有任何不同,比起战场,巴黎只少了一柄剑的容身之地,但同样需要木柴和面包。寒冷会把时间打磨得格外长,却不适合最需要时间的老弱病残,对他们而言,那是一把又一把切割血肉与呼吸的刀子。
      巴黎有许多人,许多种生存与死亡,一个冬天过后又滋生出一批新的。但我从没想到是什么发掘了我,我自认足够安静,从不在酒馆里滋事。但突然有一天,穿长袍并用兜帽深深掩埋眉眼的男人坐到我桌边,说:“我想你是我需要的人。”
      命运折断的指针就这样重新倒转了。
      起初是在一辆马车上做手脚,配合他人成为某件事故的一部分。递出匕首和使用匕首是两件不同的事,但结果殊途同归。巴黎有很多工作,面包师、屠夫、裁缝、香水匠、皮匠、革匠、漆匠、金银匠、珠宝匠、钟表匠、石匠、泥瓦匠、酿酒工、印刷工、建筑工、搬运工……连精致蕾丝的制作都自有作坊。可只有某两样活儿古往今来从未进化,又生生不息。
      起初是在黑夜里出没,将某个不知名的人扔下塞纳河的河堤。
      起初是跟随在某列车队之后,攀在马车下潜入恢宏宅邸,从女仆的房间来到主人的卧房,割断某一条无暇呻吟的颈子。
      起初是埋伏在猎场的树顶,在猎犬循气味狂吼着找来之前,一箭射穿某一双布满疑惑的眼睛。
      起初是……是让自己成为一个糟糕的、只配带来终结的人。弓匠作坊里沉默寡言的工人离开了,圣母院附近的出租寓所里多了一位不声不响的客人,高大,目光阴暗,行动轻捷。只收金银的寓公习惯了对此无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背叛什么,家族吗?还是宣称信仰教皇的伊莎贝拉?抑或只是那个明白自己的“想要”却也明白自己“不敢”的自己?无论如何,成为一个杀手对我而言丝毫没有快意。因此离开母亲的怀抱二十几年之后,我开始出入另外一些女人温软的香闺。巴黎的花魁们比起卡斯提尔的随军女子十分不同,更会识别金币的成色和男人的需求。每个花钱如流水的男子都是玲珑纤手中的种籽,她们有一万种想头和方法把你好好地留下来,留下来,栽到她们的裙摆下温热地践踏。
      我最常光顾的一个女人叫妮蒂亚,原因无他,她有一头暗色的秀发,和一双蔚蓝得带着阴翳、近乎绿松石色的瞳孔,比起和她同床共枕,我更喜欢枕在她膝上听她说些傻话,任凭她的掌心爱抚着发绺,昏昏然入睡。妮蒂亚不问问题,敏锐的女人兴许从初次会面就发觉了我真正的需求,欢场名流总有她们的本事……然而,偶尔,我会在她身边惊醒,梦中白衣的女子看不清面容,身姿如鬼魅,笑声却如琴弦。
      她说:“巴尔托洛梅奥,你真是越来越像文钦佐了。”
      如果你真有那么想放弃人生,为什么不直接去特兰西瓦尼亚呢?
      我会的,亲爱的堂婶。我喃喃说,我已经不再犹豫了。否则您以为我一股脑儿把杀人积攒下的金埃居带去武器坊,是做什么呢?在巴黎踩着血迹暖脚谋生,并不需要多趁手的兵器。但进入龙的领域甚或屠龙,需要的显然不只是一柄剑一张弓而已。
      我回忆着父亲的五尺长刀,韦天裳夺走了它,现在我需要一柄新的来饮龙的血,来承接活在鲜卑人骨血里的犀利与骄傲。我走遍巴黎的武器坊,描述我想要的纤薄刀刃与奇特长度,终于有一家老板点了头说可以试试,定金也许是无上限。
      那就试试吧。
      我回到花街,去找妮蒂亚,被鸨母殷勤且笑容可掬地挡了驾,这倒不是稀罕事,既然我并未预约。她唤来鲜嫩的姑娘和上等的酒肴,劝说我耐心等待或干脆换人。我喝完一杯,打算离开,这原本也顺理成章,假如不是楼梯上的尖叫声太响的话。
      妮蒂亚像画里刚出浴的维纳斯一样——只不过这一幅的姿态显然匆忙且粗制滥造了些——带着满身令人不敢触目的雪白反光和滚热肉气冲下来,在楼梯的地毯上滑了一跤,大剌剌四仰八叉滚落到边厅的拼花地砖上,柔软皮肤上的痕迹看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抬起眼睛,从来阴翳沉静的瞳孔布满浓郁恐惧,湿得像两泓堰塞湖,狂乱地抓住桌巾试图裹住自己赤裸的身体。
      鸨母的反应比我要快,大鹅似的挥舞着五彩缤纷翅膀带领着姑娘们冲上去,一边赔着笑四下洒开敷衍,没事没事,意外意外,别介意别介意。我上前一步,立刻被妓院的小厮拦住,礼貌而轻声地说:“先生,没有任何事。”
      我一耸肩,袖口里滑出的银币已经过到他手心,顺势勾肩搭背轻拍他后心,“别担心,我不会做什么……那个人是谁?”
      男孩立刻踮起脚凑到我耳边,嘴巴藏在发绺里吐出一个名字和一长串爵位,我听说过这个人,但并未把他和在姑娘们中间口口相传的厌恶绰号联系起来,她们生造的那个词我都学不出,意思貌似是从某个邪恶不洁之地出生的公鹅。
      我点头,又抛给男孩一枚银币,很愉快地转身离开。来到巴黎之后,成为杀手之后,从未有过的愉快。杀戮需要的不是勇气,是目的,无目的的行为只会令人分外空虚。金钱算个理由,但不是目的。我为了不知多久之后的那场血战蓄力,在那之前,我不介意小小地尝一口报复的甘味。
      这其实很简单,打晕瞌睡的车夫,套上他量身定制、于我便不甚合身的制服,帽沿压到眉毛,蜷缩在车座上等待自家老爷恋恋不舍被吓白了脸的鸨母捧着哄着送出来,那男人身材很高,不算肥壮,口中酒气熏人,走路却很稳,显然并未酣醉,整洁华美衣着完全看不出他刚把一个美人赤身裸体丢下楼梯。
      我笑了,是的,楼上那些娇媚而机警的雀儿们仗着青春苦苦肆虐,她们有她们的狡猾,她们的规则和她们应偿的罪孽,但你又有什么资格去侮伤她们呢?
      “你走错路了,老爷。”我自言自语,熟练挥起马鞭,等车里的人随意撩起窗帘看一眼景色,他会发觉自己来到无人的城墙下,新城,旧城,巴黎的前世今生在此阴惨惨交汇,除了野僧人和乞丐王的手下,鲜少有人在夜晚出没于此。而在他开口呵斥之前——
      一只温热而坚硬的手,很小,不用力气地拍了拍我后颈,我听见一个快活声音:“不要那样做。”
      但那句话并未响在我耳膜上。
      我在那一瞬间僵硬了,无论是谁,无声无息爬上疾驰的马车来到我身后,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他对我说话,语气欢快又炫耀,但我发誓自己没有听见任何人间的音调。他就像在我脑颅上开了一扇窗,俯在那里愉悦地打了个招呼。
      更可怕的是,我觉得自己应该认得这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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