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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 ...

  •   22
      酒,真正的美酒。淡红的,白的,朱红的,波纳葡萄酒和肉桂酒的香气如山如海,锥肌刺肤,厚重得像只在神话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巨大水生物,面目含糊却光滑涩重,紧紧压迫周身。液体的味道一旦过于浓厚,就有了肉感的分量,又像浸水的绸缎,层层压叠,连毛孔都含裹淹塞。
      一盒又一盒大块蛋黄杏仁糕甜腻厚软得令人浑身发冷,因为太过新鲜糯美,活像一方又一方颤巍巍的脑髓,糖煮鹧鸪和乳酪炖鸡相濡以沫同病相怜地紧紧靠在一起,长桌上没给它们这样两道本也算得上佳妙的菜肴留出多少空隙,碟子里的鸽肉派凌乱不堪,刚上桌就被遗忘,给一道全烧羔羊和接下来大块敷满丁香的鹿肉腾出地方……美食实则是一场屠杀,一种灾难,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各种花妙的烹调手法,有火有汤,炮烙水浸,归齐与刑罚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你用这样的法子对付拌了辣酱的小兔,那兔子也会给你招供出渎神的一千零一种方式。
      我在外祖父的宫殿里见过比这更丰富漫长的宴席,也曾在伊莎贝拉女王的庆功宴上独自痛饮两升装的大瓶肉桂酒,但即便那些场合也不会比眼下更炫目与凌乱……光,无数的光,从各个角度照射我的眼睛,如何转头都无法逃离。上百支两磅重的大蜡烛,插满镶嵌翡翠与绿松石的金银烛台。烛光下,这太过明亮的房间益发像座无比珍贵的垃圾场,许多我认得出与懒得去认的织物悬满墙壁,铺满桌椅,又拖了满地……精心镶入金银丝的细呢料子,镶有黑貂皮的大马士革呢,最柔软的天鹅绒则点缀有白鼬皮,此刻上面泼洒的朱红酒汁令它看上去更似一匹横死的动物,另外一些看不出来历的织物被粗暴当作桌布,边缘上挂满金银铃和粗大的珠宝十字架,我疑心那是一些唯有大主教或者骑士团首领才会拥有的古董披风。
      我竭尽浑身气力才别开眼,吸血鬼就在那时落到我身边,像风,一缕清亮甜美熠熠生光的风。我一瞬间就知道他不是人,就像我在那同样一瞬间认出他。
      我盯着他,直到他伸出手来摇撼我脖颈,微笑并哄劝我:“嘿,嘿,小子,记得呼吸,别把你自己憋死。”
      我承认自己吓呆了,这是真正的黑暗与恐惧,二十年前我在罗马贵族宫殿的回廊上遇见他,那时我十二岁,二十年后的现在,他与我面面相觑,笑容依旧纯洁稚气,他是当年那个少年,发色如火尖上的赤铜,瞳孔如醇酒,面容精致,表情玩味。他没有改变过,一点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
      有人推倒了酒桶,沉闷的一声巨响,我知道为何葡萄酒的香气如此逼人,两百升一桶的佳酿被成打地打开来。这是哪儿?我蠕动着嘴唇试图乞求一个答案。但吸血鬼只是在我面前含笑摆了摆手指:“你是真的完全记不得了吗?”
      那也好。他换成了某种无声的言语,这方式更令人发疯,每一个字都经由他一动不动的嘴唇直接烫入脑海。想想,再想想,我亲爱的狮子。这一切如何发生,发生了什么,你在哪里……
      “那个人。”我花尽浑身力气才冒出这么一句,“那个公爵。”
      这里是他的宅邸,而他本人似乎正躺在某个地方……天晓得,怎样的一夜呀!我低下头看了看吸血鬼的手,艰难地吐出他的名字:“索提思。”
      “对。”他宽容而快乐地赏给我一个字,索提思,那是天狼星的意思。是的,是这双手,看上去比孩子还大不了多少,是吗?他皱着眉,说他很讨厌别人因此质疑他动作的灵巧程度。我自然不敢如此——疾驰的马车上,那双又小又白的手轻轻拍打我的后颈,阻止我想要拔出匕首的想法,然后那双手的轮廓像裹尸布的碎片一样飘进了车窗。
      月亮悬在城垣,光芒远得分外慈悲。圣母在上,我轻声说,您生出了个神,那我遇上的这个东西,又是被什么制造出来的?
      连惊呼与挣扎都没有,轻微的喀嚓一声之后,我就知道,他用某种和我毫无差别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轻轻地叩两下车门,他的声音听上去无比熟悉:“回去。”
      回这家伙的家里去,即使你不认识路,他这四匹顶尖的花斑马也不会不认识,今晚想必它们还没饕餮过草料哩。
      那两个字里一定施加了某种魔力,否则我怎会连他的脸都未曾看到,就驯顺地驭开了马车。如他所言,我的确不知道车里这家伙的住址,但他的马显然闻到了最恐怖的味道,一路狂奔回去。我并不惊讶地看着车子驶入宅邸,卫兵来不及致意,更来不及思考主人为何迟迟不下马车。而我来不及看清车厢里鬼魂一样飘动在夜风中的那个身影究竟是否长着一张人脸。很多人倒下来,我追着他的影子,一路撞上和踏到尸体,我倒吸着凉气,直到胃寒如冰,疼痛得弯下腰来。
      我甚至不知自己几时发出了不知所云的怒吼,像被激怒或吓疯的野兽,嚎叫着追赶一个流云般的鬼魂,跌跌撞撞,宅邸里的人依次变成死人,我每触碰到一个温热的身体,就看到一张惨白的、只属于死亡的脸,犹带一丝不可思议。我明白我在追逐什么,六岁的我坐在韦留衣膝上,旁观一场屠杀如何被付诸实施。但眼前的、这个我连面目都无法直睹的怪物,他比那些卓根提斯们还要快。
      最后我筋疲力尽停下脚步,而吸血鬼大摇大摆得意洋洋从顶楼走下来,双手各攥着满满一捧金币银币,随着他颠动的脚步洒了一路。
      “嘿!”他大声说,“下雨啦!”
      接下来的事荒谬到我毕生未见,宅邸外徘徊的流浪汉被叫进来,大把钱币塞进他们手里,去最好的妓院,叫几个最当红的女子,连他们的厨子一起带来,酒窖打开来,酒桶滚过来,再来上一队乐师,随便他们奏唱什么,只要能让人多喝一杯就好——另外,把最好的理发匠和修容师傅带来,如果他们不肯在深夜里出工,就把最大的那枚金币直接砸在他脸上,有多么大一块乌青就有多么大一种快乐。
      吸血鬼似乎在几秒钟内就收拾好了疑点,死去的人被丢进房间再锁上门,宴会厅里本就空荡而整洁,厨子和小工们有些在呼呼大睡中就失去了性命,有些在困惑的绝望之后被抛上床铺,和其他人垒成一团。我已经僵硬,看着这个只齐我肩头高的怪物像个妖精一样跳跳蹦蹦,做张做智,发号施令,奇异的是无人质疑,更无人违背。所有人都在他那双葡萄酒般深醇眸子注视下,乖顺得像一群地狱里的黑山羊。
      最后他终于转过头来,看着我,“这才是巴黎。”他喃喃说,“你这个傻子,巴黎的模样是什么,是淫乐之神拥着枯骨起舞,是许下的愿就一定要实现。”
      我住在圣母院的钟楼上,看了你整整两年,热那亚的小狮子,你长大了,但还是一样愚蠢天真。我说过,你要当心一点,如果神明没有偷懒,他们理应保佑你再也不会和我遇见,而我早已为你准备好了那份礼物。
      也许你们懂得,吸血鬼会因为自己的审美选择后裔。鉴于索提思的爱好,他不想把一个毛发蓬乱的怪物变成自己的后代。因此五百年后我仍然拥有古式优美髭须,指甲打磨精细,头发按当时的时髦气派修剪得十分妥帖。唤来的修容师傅在看到我时表示惊讶,并趁机多要了三倍价钱,他一边用香气芬芳的热水清洗剃刀一边絮絮叨叨,表示在他服务的阶级里鲜少见到有人这样疏于打理外表。那时我已经被索提思灌下了不止一瓶肉桂酒,烂醉如泥,只能偶尔听清一两个字,要娇笑着的妓女们扶着才能坐稳在卧榻上。她们像芳香馥郁的肉身靠垫一样堆垒在我旁边,每一张笑容都像亟待被摘下的花蕾,青春而脆弱。
      最好笑的是,即便恐怖荒唐到这个地步,人也是会因大醉而断片的。
      而我终于想起来了。
      “索提思。”我喃喃问,“你是什么?你要给我什么?”
      这当然得不到答案,他神秘地笑了笑,“你最好记得今年是哪一年。”
      “……为什么。”
      因为你的全部生命,是从这一年才开始的。
      你要记得,孩子,你要牢牢记得。
      我也的确记得,我变成吸血鬼是在公元1487年,时年32岁。而索提思,他说,他已经注视我整整两年了,数百年后读到雨果时我骇然而笑,深觉索提思也很有那个副主教的诡谲风范,抑或他只是过于无聊。
      我不太想向你们描述那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浴室已经布置齐整,大理石砌成的浴池光滑丝密如玉,放满了温水。公爵素日养尊处优,宅邸里向有最好的设施,我只是不懂索提思如何灵巧地摆弄起这些,他看上去绝非一个讲求仪式感的模样。
      “你看,小狮子。”他像是能听到我在想什么,“这就是一种误解。你就没有情愿自己亲手去做的无用之事吗?”
      一个念头迸出来——比如给阿比拉卡洗澡、喂食、清洁吗?我相信索提思的确听到了我,因为他在一怔之后疯狂大笑,甚至眼角都迸出了一丝淡红的泪。他不用一点力气地在我肩上一推,而我完全无法抵抗,仰面朝天跌进浴池,溅起的水花迷住双眼。与此同时脖颈刺痛,我本能的挣扎被一双小而坚硬的手凶狠锁牢,像铸在我双肩上的两枚银锭。
      我和他一起向水中沉下去,时间似乎业已溺水而亡,那一刹那极短也极长。我无法呼吸,正因此也没被温热的水填满鼻孔、喉咙和肺。断绝了五感六识,融化的玻璃将我裹满,浑身既灼烫又冰冷,像亘古的兽被撕扯下片片皮毛,绝大的痛楚烧着我,重新熔炼出一个形状,无论如何,都不再是人间的形状。
      而在我被水波填满的眼前,站起来的却是一个赤裸且满身鲜血的人形,比我意识到的更高大,也更伟岸,伟岸到了近乎神圣的地步,索提思,咬开我喉咙的一刻,他看上去像个主宰人类生死的年轻的神。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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