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夜谈 之 未亡症》vagary

23、23

　　23
　　众所周知，吸血鬼没有指纹——也许这并非一个常识？这在当时自然不构成什么问题。至于五百年后——五百年后的事，谁又会在意呢。即使五百年前，一个初生的我心醉神迷地注视着自己光滑如玉的指腹时，绝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因此多上一点小小的麻烦。
　　而在当时，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全然不曾了解。
　　但我学会很多事，那夜之后，不再需要任何饮食，血是唯一的养料，从身体到灵魂，俱为它所点燃所澎湃。如果实在找不到人类来咬开喉管畅饮，动物的血亦可为继，只要那液体足够滚热，鲜活，流动……哪怕只是老鼠的血，一小滩，也足以注满生命的苦杯。但冷的血万万不可，死的，活的，都不可，一如你无法从一条冰冷的蛇身上汲取任何慰藉。索提思为我如此解说，语气轻快，意味深长，他能看到我脑髓纵深处最细微罅隙，知道我那一瞬间在想些什么。蛇，颤动的瞳孔，宝石般锐利如清冰的质感，龙的眼睛……
　　我望着他，这个也如宝石般剔透夺目的少年，他看上去大概只有十五六岁，容貌秀美得近于美艳，细看却能察觉底色里的异域风情，变幻如碧玺石。五百年里我从未搞清楚他的来历，他不肯告知，报之以嘲讽的大笑，或假装成勃然大怒，拂袖而去，踏着风的余烬在黑夜的角落悄无声息消失。
　　如果我再品尝一次他的血液，会从那醇厚甘芳液体里尝出最初生养了他的那片土野的苦涩暗香吗？
　　最初我只是盯着他看，像只能盯着人形石棺顶板的木乃伊一样，盯着这个俯在我喉头、咬断我动脉的生物，没有痛苦，一丝一毫都没有，他畅饮的兽性姿态只有一瞬间，吸干人血的速度如同收回某种昂贵的礼物，郑重残忍，却仅是举手之劳。我变成一页不曾被涂抹上半点痕迹的羊皮纸，三十二年人间记忆倏忽褪却，风化成烟似雾，渐渐消隐。我看到自己最初的颜色，粗糙而明亮，空白如骨骸，一具人骨风筝，单薄而无助地向水中沉下去。
　　索提思笑起来，起初我并未意识到那是笑声，那声音的音色、节奏与频率都过于奇异，带有太遥远漫长回音，听起来更像金属色调的琴声，或者我从未听过的来自天国的鸟鸣。潮湿燠热庭园中流水淙淙，清泉自天顶降下，呼吁着饥渴的步伐。有人用泉水蘸饱细腻笔锋在我嘴唇上重新书写欲念地图，教会我一种崭新而愉悦的盼望。
　　既不是饥饿，也不是干渴，所有欲望都逝去，又缠结扭曲成最真实唯一的一线生机。
　　“……给我。”我轻声要求，“……给我！”
　　对。孩子，这才是我期望的样子，我想要驯养的狮子，想要掬起的龙焰之灰。破碎而不崩散，绝望又不放弃，你是用人间某种令人不安的优越感和同情心制造出来的聚合物，还生着这世上最黑最沉痛的一双眼睛。
　　记住，巴尔托洛梅奥。
　　记住，元庆恒。
　　记住，塞萨尔·特隆西亚。
　　记住，是我，梳理好你的鬃毛，给你永生的懊悔和机会，让你去实现一切可为不可为。我说过要给你礼物，那意味着在时间永恒的回廊深处悬挂上你的精美画像，让你被死亡所遗忘，却被世界永远记得。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
　　“我想要更多。”我喃喃说，“给我。”
　　于是他给了我，他的血。
　　和所有文献与传说记载的一样，程序井然，吸血鬼切开或咬开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注入我的唇上，任我啜饮。我双手攥紧他手臂，吸血鬼的皮肤光滑硬韧，即使在浴池里浸泡过，也如金箔埋入白雪，圣杯的质感与温度不过如此，何况其中的确流淌出汩汩鲜血。
　　有人受难，有人纪念，也有人万劫不复百折不悔。我是后者的后者，毫无忏悔之意的偷生者，对那一切既无敬意，亦无感激。索提思烦恼的低笑声五百年后仍在我耳畔徘徊，天啊，你这毫无人性的狮子，斗兽场上的赢家，漆黑洞穴里的王。天知道，是我认出了你，并且想要驯养你呢！
　　那一切就是那样发生了。我不明白为何一切都不曾发生作用。韦留衣留在我手腕上的齿痕和蛇骨链，抑或穆芳白布下的禁咒，在索提思拿走我性命时——所有意义上而言，他就是杀死了我，毫无疑问——所有咒术平静如斯，像它们主动选择了在一个全新的躯壳里运转而若无其事。
　　清晨在那之后到来了。
　　死去的宅邸被抛在身后，索提思带走了我，他没有说谎，教堂的高塔上有他一个房间，圣母院钟楼之侧，蜂巢般的角落里，放置着他算不上精致却足够宽敞的棺材，我不知道他为何懒得去定制一具符合他少年身段的棺材，但这成人尺寸的黑漆刻花镶铜钮木头匣子足够盛下我们两个，我是说，在他把我塞进去之后，再灵巧地跳进来，反手盖上了棺盖。
　　他的身体和气息都像风和流水，娴熟地布满了我身边每一寸空间，而我甚至不能察觉他的存在，那双小巧白皙的手轻轻掩住我的眼睛，“睡吧。”他说，“睡吧，小狮子。”
　　人间的视野就此关闭，从今以后，你该去注视的是另外一个世界。我指的不是鬼魂与精灵的领域，而是你与生命的边界。生与死之间，我们不做决定，只听从嘴唇上的干渴与欲念在血管里的撞击。从今以后，生死都仅仅是一种状态，一种氛围，永恒地停留在那里。
　　值得在意的只有我们，或者，只有你。
　　这并不像一种能安慰到我的说法，所幸我也不需要任何安慰。至于索提思，他如愿以偿地开始尝试驯养一个我。
　　这似乎比他想象中容易，至少我很难被惊吓，除了他教会我的对阳光的敬畏，灰飞烟灭并不是一个形容词，变成雪花石膏颜色的健硕肌肉亦不能抵御日光的侵噬。为了给我做示范，让我亲眼看着，索提思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去拨弄日出后窗棂上的蛛网，直到那些细白指头变成一把小巧的火炬。
　　我没有大惊失色，但毛骨悚然了一瞬间。这令他非常满意。
　　“塞萨尔·特隆西亚。”他玩味地咀嚼这个名字，在棺木的黑暗中，在次日醒来后令人着迷的、海水般的夜色中，他凝视着我，用那种既不像孩子也不像成人的目光，他看上去很像一个着了魔、有了魂灵的玩偶。
　　如果你想要这个名字，那么就是它吧。叛逆的鲜卑人，既然你决意放弃那些，属于元家的一切，名为阿雅克肖的姓氏……“你知道吗，小狮子。”索提思自言自语，“你有权自立为王呢。”
　　彼时我只当他胡言乱语大放厥词，多年后才一瞬间猛醒，那句看似虚妄的豪言壮语也许暗示着他的身份、来历、地位……至少是作为鬼魅的年纪。索提思无意张扬，但他在我血管中注入从未授人的血，古老吸血鬼的血液蕴含强大魔力，多年后竟可使我一有意便为王。
　　“鲜卑人的教养……放弃那些，又有什么要紧。”索提思语气轻蔑，这万能的少年，亏我起初还怀疑过他是否曾是哪位东方君主的娈童。在我们一起度过的岁月里，我渐渐发现他无所不能，他看上去无所事事，却通晓占卜与星象，医药和毒理，格斗并技击……至于诗歌、绘画、音乐、舞蹈等等，如果他散下头发再罩上披纱，施洗约翰大概也会重新死在他手里，还要莎乐美那疯魔的公主何用。
　　但那是之后的事了。
　　在我作为吸血鬼醒来的第一个清晨——我指的是日落后，索提思带我去了武器坊，我定制长刀的那一家，打铁炉火昼夜不熄，老板有一双手艺人的眼睛，通红，疲惫然而焦躁迷狂，对良久没有登门的我并无好气，直到索提思笑吟吟在他面前掷下一只盛满金币的绣花皮袋。
　　“我儿子的刀呢？”他戏谑地问。
　　老板狐疑地注视我们，我猜他大概把这称呼想成了某种变态关系下的演剧游戏，但他聪明地不肯多问，只指指炉火中灿灿的一刃月光。
　　那刀就在那里，和我父亲当年用过一模一样的五尺长刀。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于十五女……一柄和奥尔加一样的、美丽不属人间的刀。
　　我大踏步过去，无视老板和工匠警告的呼喝，向着炉火伸过手去。
　　“对，是这样。”我听见索提思喃喃的细语，“如果有人对你说欲望可以控制，那一定是他的想象力太过单薄。”
　　去吧，塞萨尔，不要怕，你是我的儿子。
　　我在烈火前犹豫，而身后是沉默的杀戮。血溅到我背上，索提思不会一次吞食太多粗糙的人类，确切说，他懒得。
　　他浅尝辄止了一小口工坊老板，更多的人因扭断脖子而倒下，而我讨厌血糊在衣物上的感觉，哪怕是崭新的细布外袍。吸血鬼的指甲扯破布帛就象划过糯米制成的薄纸。我剥下全身衣物，赤裸地站在炉火前，看自己的影在工坊黧黑墙壁上扭曲地腾空，一些熊熊燃烧的噩梦长而飘摇地笼罩着我们。
　　“去吧，塞萨尔。”索提思说，但我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我想起他在阳光下燃烧的手指，那样古老纤细的手腕骨骼，火焰的形状是团圞的白金色花朵。
　　我伸手入火中，很奇怪，舔舐上来的烈焰温度近于寒冷，迥异我懂得的关于温度的一切形容。手指抓住刀刃，像抓住魔鬼的舌，岩浆流满掌心，痛楚终于炸开，那种痛和皮肤筋脉无关，直击脑髓，我甚至疑心并没有什么痛，所有一切只是吸血鬼某种本能从这超自然身体深处发出直截了当警告，但焦黑掌心和半条手臂告诉我，这是伤，真正的人类不可受的伤。
　　索提思在我身后大笑起来，而我突然大哭，泪水飞溅，清明如水的刀刃上展开一朵又一朵粉红破碎的花。
　　“嘘，嘘，好孩子。”索提思说，没有靠近我，表情满意且自如，“你会好起来的。”
　　所以现在，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什么？
　　你不是早知道吗？非人制造出的伤口，十二岁孩子口中渗出的地名，特兰西瓦尼亚，龙族栖息之地。你说，你想去看看。
　　二十年前，你就这样说过了，索提思。
　　而你也这样做了。
　　我收下了礼物。现在，让我们带着这礼物启航，去看看海的那一边，龙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