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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4 ...

  •   24
      在中世纪的蛮荒年代,特兰西瓦尼亚曾是一个公国。然而在我出生和成长的时代,它已是匈牙利王国的一部分,且被土耳其百般侵略,抵死践踏。
      这是乱世,人命如山峦上长满的黑森林,被东方人涂满油脂的马刀收割,一茬又一茬。看一眼就知道,此地遍布死亡。但索提思非常喜欢。
      我猜那些维奥雷拉们也非常喜欢。
      只有我不喜欢这样,可又能如何。我自己就鞭策着、驾驭着、耕种着死亡。一路而来,索提思带着我,经历了近半年的漫长旅程,缓慢而拖沓地,一路而来,跨海,翻山,从法国到特兰西瓦尼亚,我们没有完全走陆路,而是曲折地坐了一趟船,再绕行而来。
      这一路固然耗时费力,画蛇添足,我怀疑索提思游玩和炫耀的心思更多些,顺便也教会我带着棺材出行的经验,以及如何用点滴魔力,一瞬注视,就摄住人类的目光,从目光汲取神思,主宰他们的意志,要他们为我所用,不质疑,更不记得恐惧,直到獠牙自身后咬上他们的脖子。
      他教会我,如何先啜尽人类的灵魂,下一步才是真真正正的血液。
      我问他,那你觉不觉得,在数不尽的金币银角子面前,他们一样发痴得天昏地暗,跟被用魔力催眠又有什么区别。
      索提思想了想,又笑了笑,用眼神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只是不舍得打你。他无声地说,英俊的绅士,带枷的狮子。虽然你天生优雅(听到这句时,我惊愕得险些打出一个嗝来),但你给我记得,是我把你豢养成现在的样子,你是我的动物,明白吗,你属于我。无论这高贵至于清癯的面孔,头发与胡髭的古雅样式,还是你的指甲,你的衣服,你的刀。
      你是我做出来的第一个吸血鬼。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看着他,无声与他抗争,并非任性,只是迷惑。对索提思,我既不质疑,也不再恐惧,我想那就是索提思时刻保留一份气恼的原因。
      “人类不该是你这个样子,你明白吗?”他穿着价值千金的丝绸睡衣,在自带的雪白鹅毛枕头上跳跳蹦蹦,假装愤怒得像个弄丢了三大袋黄金的地妖精。而我双手环抱,懒得理他,只侧耳倾听走廊里的动静。晚餐时有个女人在作为餐厅的舱房里冲我抛了不下三十个媚眼,她那年轻的小丈夫——也许是姘头——看在眼里,不敢作声。我努力学习索提思的样子假装用餐,把肉排和已不新鲜的蔬菜切来切去,同时分神在猜测他们哪个会先来找我,做妻子的?抑或时而探手下去摸着自己腰间的丈夫?他藏在腰间的是匕首吗?还是同样如海涌狂潮般无法平息的欲望?
      人类该是他们的样子,可你,索提思,会把那样的人类变成你的后代吗?
      我无心质问,答案心照不宣。索提思,你以为我会怎样?像个十二岁的孩子一样大哭大闹、打滚狂叫,抱怨命运的不公和黑暗的久长吗?
      你难道不明白,我是如何被幻觉绑架,被非自然的爱与恨生生拆毁,再被你如一枚硬币般信手拾到,信手搁置在宿命的路边,二十年后才俯身来看,吹去浸满血污的尘灰,端详命运将我践踏打磨成了什么样子。
      溺杀在热那亚的阳光与花房甜蜜幽香里的男孩,死于不知所以的迷恋和怀念的我,被龙啮咬过,被亲人扭曲过,被诅咒守护过也守护着……你期待我对非自然存在如何恐惧?如何质疑?又如何顺理成章地疯狂?
      我只是抖一抖鬃毛,如你想象中的狮子那样,幻想血味几时来临。三十岁之前,外表从不是值得我注意的一部分,难以想象有朝一日这也会成为武器。索提思说这岂非是句废话,若非你足够英俊,我为何要制造一个无聊的不死生物来同棺共枕。
      他显然不肯承认,自己的失望有一丝丝来自于我不曾对他的审美予以赞许。而我同样觉得这岂非是句废话,尸体要用什么姿势来感谢入殓师的品味呢?我只是不曾如他所料的疯狂,但也许,我已经疯狂。
      午夜时门上响起的低叩声,究竟来自哪一个人?男人还是女人?都不重要。清醒着的我,在黑暗中目光炯炯,昂贵麝香檀木香水之下掩藏着死物的凝凉气息,最后终将归于血液的腥甜。
      索提思教我,看着他们的眼睛,像蛇注视着蛙,专注,直接,他们便不能动,一动都不能动。脑海中灌满你的指令,你的要求。
      启程时他如是做了,同时大笑着丢给船主一袋金银,那始终在猜测我们身份的热那亚男人立刻便放弃了纠结。我知道我们看上去令人摸不着头脑。亲友?断然不像。那么巡游的年轻贵族继承人和他的家庭教师?气派上又未免太相似了一点。我的沉默令人类迷惑,不知所措,索提思通常会发出一阵异常清亮的大笑来打断他们。他称我为他的野兽,一种更令人费解的昵称。但这坐实了一个我没什么所谓,他看上去也不甚在乎的误会——看着我们,人类仍旧会产生那种联想,他,一个美丽的娈童,跟着自家态度严肃的老爷四海巡游,被宠爱得异常任性,故此出格骄狂。
      我这样说给索提思听,他大笑,然后给了我扎扎实实一耳光,由此展开一场他毫不介意、且我屡屡很想尝试的斗殴。吸血鬼外表年轻,然而力大无比,动作快如幽灵,时而从黑暗中伸出那双小小的苍白的手,恶狠狠掴我一记。我奋力捕捉他的动势,无论如何都无法看清。
      我们订到的是船上最好的套间,索提思出了三倍价格,但我并不打算屡屡撞破房门、打碎琉璃灯罩、损坏家具,引起仆人探察的目光,这毕竟是跨海的商船,再奢华也有限,而作为吸血鬼,再放纵也危险。索提思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他偶尔激怒我,更多时候并不。很多时候,我们会一起坐在窗边,或站在船舷,看着海水在黎明沐浴下逐渐变蓝。
      假使人只凭想象活着,那就好了。正因我见过真正海水的颜色,如今才会在这种时刻微微茫然。
      海水在黎明沐浴下逐渐变蓝,属于我的那一份,只有黑暗。
      我们等不到海水真正恢复蓝色,就必须返回棺材。这是鲜少能够令我失落的一种感觉,索提思清楚察知,但因为是他,当然并不会安慰。只是在我们潜入棺材之后,他会伸出硬韧纤薄得像某种怪异植物枝干的小手,信任地拍打我的脸。
      “小狮子。”他喃喃说,“尽管仇恨吧。你不知那令你有多么坚定,又多么美。”
      吸血鬼重视美,以此为深厚养分。我是自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个吸血鬼身上学到这一点的。最初是索提思,之后是……总之,那时我们仍然睡在同一个棺材,我没有分开入眠的诉求,虽然也并无依靠他的需求,至于索提思的意愿,我实则亦无所谓。他要一匹狮子如壁炉边的犬只一样蜷缩在膝头或怀里,也许那是他的爱好,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哪里满足了他。
      然而两个人相依相偎,总好过一个人步入黑夜。
      即使他无论摸上去,抱上去,乃至吻上去,都并不很像个人。
      还是让我们来聊聊吸血鬼的出行指南吧。
      在我还没有摆脱棺材带来的安全感和神秘感之前,索提思教会我将之伪装成衣箱,那是扮演丧主身份之外的另一个选择。起初我还不曾厌倦说谎和旁听谎言,还会饶有兴致地旁观索提思巧舌如簧诓骗船主,讲述一个或几个故事,纳闷他竟然从不曾搞混。
      那些年里,索提思编造出的故事中,最离奇一个是关于鳏夫和长子,而巨大的棺材里被他安排进了一个一尸两命的高龄孕妇,因为对丈夫的深爱和家族的责任而牺牲,带着未及分娩的胎儿——我听得目瞪口呆,假使手里有一杯茶或一杯血,怕是很有喷出来的危险。
      但前往特兰西瓦尼亚的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径奢华也一径嚣狂地用金银买下了一趟秘密的旅程。后来我问及他,他只说:“敬真实。”
      小狮子,你的第一次出行,势必携带着真实与残忍。
      和他的言语同样令人不安与安慰的是:那刀也一起在棺材里。
      五尺长刀,刃明如水。睡着时那刀在我身后,醒来时它在我怀里。索提思比我年长太多,醒得更早,每每在我全然无知觉时,他已经醒来离开,而我独自拥着那柄连鞘的刀,这修长美丽的金属杀器,一出生就带上制造者的血气,分量和长度都契合此时的我。于是即便我再不愿承认,也必须面对这个事实,我和父亲,着实肖似。
      饮血的我,和未曾饮血的刀,加上一个既疯魔又冷静的索提思。一个月之后当船只深夜抵达港口时,脚夫抬下来的便不止我们这一副棺材。关于这趟船的传说不少,同行的绅士贵妇们有些患上了无名热病,往往前一晚的餐桌上还露出虚弱苍白笑容,不得不多扑些胭脂,第二天清晨被仆人发现时就已经变成了僵硬尸身。而我和索提思,我们已经足够苍白,足够严肃,足够自律,更足够惊弓之鸟,所以下船后我们乘月色尚明,速速离开,找到最豪华旅店,并在黎明到来前最后几个钟头里花言巧语说服旅店老板,让他替我们寻到下一程陆路的随行商队,托运一批行李,当然也包括一只自内侧上锁的豪华衣箱。慷慨的定金保证了行李在光天化日之下不会被随意翻弄,而如果是夜间,无论偷儿抑或不识相的押送者,打开复杂锁钮的尝试都只有一次机会,之后不免无声无息消失。
      这一路有极度的奢华和适度的颠沛之感,我猜测这或许是索提思头一次与人同行,因为他偶尔也会露出兴味盎然眼神。自公爵那儿扫荡来的财物足以支持我们巡游欧陆,在那头肥猪或者蠢鹅的尸体被巴黎的执法官发现之前,我们早就带走了一切。索提思没有暴露什么行迹,我们路过的一村一户,一草一木,我看不出他是否曾经来过,他声称自己对特兰西瓦尼亚心向往之已久,那也许是句真话。
      我们绕行去过一些风情各异的国度,在船上的路线刻意绕开了罗马,但没有船只胆敢冒险穿越黑海,毕竟谁也不想被抓去做奥斯曼帝国的白奴。
      原本我以为鲜卑三姓与维奥雷拉家族的距离已经隔山隔海,但从巴黎到特兰西瓦尼亚这一路,才让我意识到,其实我们之间的距离和冤仇一样,并未远离。
      抵达内陆之后的路程要麻烦许多,首先找到能够放心托管棺材的商队就是个问题。后来我想起元雪尘讲给我的那些事,将万能的日耳曼酒贩子列入考虑范围后,一切就容易很多,索提思的异国长相也具一定说服力。离家多年的少年,在那不勒斯求学,如今被送回梵比多山下的镇子探亲,这听上去甚是正常,再辅以索提思甜美动人的一笑。
      不知几时开始,我学会冷淡而简洁地指挥人类依命行事,而他们也乖乖听从,再加上足够丰厚的犒赏。一进入特兰西瓦尼亚,索提思就不再主动安排,我在脑海中搜索在卡利亚里时学过的、关于维奥雷拉的一切,依照那些描述和元雪尘讲给我的故事,一点点靠近传说中的梵比多山。
      镇子在深夜的云雾中,如同月光下的岛屿,轻切而朦胧地露出脸儿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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