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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

  •   20
      “1485年,我离开卡斯提尔。”
      写下这一行字无论是当时、还是五百年后,都不必花费太多时间,只消笔尖在质料不同的纸面上风卷云流般滑动,留下灵活的一笔。但退出骑士团这件事并没有那样轻易:你宣过誓,虽然你从未试图竞争十三骑士或团长的位子,但毕竟拥有过圣百合花十字庇佑——他们是那样认为的。虽然,我叹口气,没有人知道庇佑我的其实是龙的愤怒血牙和巫女一意孤行的爱恋……当然无人知晓,否则还得了?
      女王亲自召见我一次,并非为了挽留,只是循例。白衣的伊莎贝拉,目光锐利审度,我尽可能彬彬有礼避开她目光,去凝视被磨损又被擦得晶晶有光的双色拼花地板。她没有叫我抬头,但我能察觉她视线笔直落在我头顶,在那样直截了当注视下,狮鬃般的发绺即使着起火来,我也不会奇怪。
      异乎寻常地,女王在我头顶沉默良久,沉默如过往十年。
      关于这十年的经历,五百年后我才试着去书写,那是在我拥有了近乎无限的时间和难以想象的沉静之后。这十年里我经历了很多,生死,沉浮,友谊,背叛,阴谋,信任,交替纷沓,唯一的共同点是,所有那些,最后都离我而去。因为这是一个从不肯提及过去、更无计未来的年轻男子,你会选择和这样的人长久为友朋吗?也许老曼会,但豪尔赫·曼里克这样天真热烈的人万中无一,军队里更少。而骑士团里有一种神秘主义的热望,与极尽凡俗气的争竞相辅相成,不能不令我在旁观时骇然笑出声来。
      但这张旁观的脸和这双黑魆魆的眼,因为不同流,很多时候都被视为诅咒一样的存在,我已经清楚觉察到了。
      除了一意孤行自找的排挤,我还感受到一些爱,一些恨,来自男人和女人。不知所云的迷恋,诚恳然而令我无言的告白。我对着那张男人的脸和因过于专注而微微胆怯的眼睛,平日里刀刃般的眼神此时异常柔软,我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我只是无法作答。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我只是不知有什么必要接受或给予。我不是不爱男人或女人,也不是只爱男人或女人……我只是,不知道爱是什么。
      面对一张又一张脸,一双又一双眼睛,我无法回答。有人把热气滚烫的红唇印上我脖颈,有人用冷若冰霜的匕首横在我脖颈,一样的,都是一样的。我只是,无法辨别什么是爱,爱又有什么用。所以他们的爱渐次化成了恨。积累得太多,我感觉自己一步步行过荆棘丛生的拱门回廊,一路拖着潮湿冰冷阴影如长长风氅。我不欠人什么,也不想被人欠我什么。但是他们说,这样的简单态度还有一种定义,叫作辜负。
      辜负,就像元雪尘一言不发替穆芳白做出的选择吗?就像我父亲安静愚蠢地奔向那座弥漫草药与花香的小巧庭院?就像母亲的尖叫与沉默,韦留衣布满泪痕的清肿脸颊,韦新罗死气沉沉的阴绿眼睛……
      她在问我,卡斯提尔的伊莎贝拉,在我沉寂地魂飞天外时,她提出了她的问题,大首领看似恨不得踹我一脚——你想让女王重复她的问题吗?你?
      “赎罪。”
      我轻声地说。
      她问我:那你,沉默的你,没有来历却忠心耿耿的你,塞萨尔·特隆西亚,你在卡斯提尔经历的所有一切,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赎罪。
      赎我并未犯下的罪。我来人间一趟,我不知所措。甚至不知这一切是否值得。血肉骨骼的生长只是外层的甲壳,掩埋其下的是那个六岁孩子,二十几年后依然执拗回望着童年的热那亚。再多经历都无用,再多恐惧都平常,对我来说,战争、阴谋、鲜血和死亡毫无意义,妖兽尊主留在我腕上的齿痕,在我六岁那一年就咬碎了情感的立锥之地。我猜祖父多少明白这一点,一个早就损毁不堪的孩子如何能成为鲜卑三姓的当家人。只不过握我在手,他还有我父母当作筹码,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去吧。”女王干脆轻柔地说,“赎你的罪,朝你的圣。塞萨尔·特隆西亚,卡斯提尔会祝福你的。”
      那温柔语气几乎让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不,我并不感动,可她让我想起一些什么,葬在记忆深处永不复归的东西。一些温暖、飘渺、动人而虚妄的东西。像老曼热烈的大笑和许愿给我关于一个小乡间富绅的未来,像元雪尘曾絮絮替我描述出的东方古国和鲜卑三姓帙卷浩繁的历史,像奥尔加纤细坚韧的手掌紧紧攥住我又抛上她肩头,像母亲每一个草率却绵软芬芳的拥抱,像父亲始终悉心注视着我的忧郁目光……像阿拉比卡没有死去,三个月大的肥胖狗子向我飞奔而来,沉重而温暖,粗糙舌头舔在我脸上,像每一刻。
      伊莎贝拉抬起一只手,阻住想要说些什么的大首领,“你看不出吗。”她轻声说,“他是带着将死之人的祝福来到这儿的。他亏欠过你们吗,如果没有,那就让他去吧。放走一头悲伤的狮子,就当是献给上帝的祭品,他知道自己要去何处,难道还会逡巡于你的疆野吗。”
      大首领没有再说什么。次日他为我带来一封收在烫金软木筒里的羊皮纸文书,嘱我带好,我知道若干年来的不争不抢起了作用,他许我一席之地,在远离宫廷的角落,某个小庄园与附带的工坊将有一个素昧平生也永不会再见的主人。
      那封契约文书现在被镜框张挂在墙壁上,看上去极似一帧设计师精心复制的复古挂画,没有人知道那纸张、字迹与签名真正来自五百年前——抱歉,我刚刚才发觉,到我落笔这一刻,已经不止五百年了。
      一个像我这样的存在,时间早已丧失了作用,既无法量度,也不够敏感,甚至有错乱组合的可能。我希望能控制自己的笔,让我尽可能将一段故事叙述得清晰完整。但经历过的那些有多少是真实,又有多少是超自然的梦魇呢,我其实未必能够分清,但也不必分清,既然端坐在此处的我本就已经是一个超自然的存在——梦魇,或者梦魇的造物。
      书桌对面壁炉上的一小面古罗马银镜里模糊映出一张端正得带几分建筑感的脸,气息沉凝得近于阴沉——那是我的脸,如果谁告诉你吸血鬼无法在镜中显影,那么你可以反驳他这并非事实。青铜镀金银的镜框和一千七百余年前并无区别,镜子不会说谎,镜框上镂空装饰的孔雀、葡萄与藤蔓也不会。
      离开卡斯提尔的两年后,我就是这样的一张脸了。我是说,再见到索提思的时候。阔别二十年,他仍然从这张脸上认出了我。
      我说过,我抛下了我的马和我的剑,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乘坐马车离开卡斯提尔,随身除了简单行囊只有朴素匕首,既不带家徽也没有花纹,唯一令它与众不同的是,它饮过许多人的鲜血,有的苟延残喘,有的一击毙命。贴在腰间的这几寸长精钢隔着刀鞘也有一种亲热残忍的共鸣,像一团簌簌发烫的心脏。
      伊莎贝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放走他么?
      大首领背对着我,任凭我解下披风,摘下四角帽,折叠整齐放在房间里唯一的那张扶手椅上。他说,你知道她叫我回去,又对我说了什么吗?我以为她会改变主意,下令公开驱逐或处死你。毕竟这女人除了信仰胜利,其他什么都不信。容忍替她打下过江山的人不发一言离开,那绝非她的风格。
      “她说,他有一双看过不幸的眼睛。”
      沉吟良久之后,她说,“跟我很像。”
      早逝的父亲,疯癫的母亲,冷酷的异母哥哥,横死的亲生弟弟……我停下手,尽可能保持语调冷静,“我怎么配和女王陛下相提并论。”
      大首领顿了顿,没有回答,“去吧。”他轻声说,“无论如何,那女人说得对,你没有亏欠任何人。”
      无论如何,从手里放开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也算功德,即使那人已被宿命折磨得半人半兽。就算赎不了命运轮盘上层罗密布的罪,忏悔时起码还有一线隐约的光闪耀在眼皮上。
      到我离开之前,他都没有回过头来。

      于是我去了巴黎,当年的旅程是一场冒险,留下我的马倒并非着意清高自持,只因为骑士团的坐骑太过出色,任何人一看便知身份。我徒步离开,再搭乘一段运货的两轮马车,这种车子要么押运行李,要么托带尸体,大多数时候没人愿意坐,嫌晦气。只有半死的伤兵或者赶路的修女婆婆会搭上一程,有时还有打杂的农民蹭上来托带。我上的那辆车载了个少了一只脚和一只眼的老兄,一路都很沉默,只是散发出的味道很差。到他下车时,车夫才发现这人已经咽了气。我们面面相觑,他吐了口唾沫说晦气,我说,看你这么镇定,也不是第一回遇上这种事,不如大家联手把他埋了,我再请你一顿麦酒。
      灌倒车夫之后,我就扔下两枚金币,跨上他的马车,戴好他的帽子,晃晃悠悠地跟着一辆邮车走上了大路。再过几日,确定无人跟踪,我把马车连马抵押给集市上的马贩子,换了一匹温和的牝马和半袋子铜币,继续前行,一路上偶尔与朝圣者相遇,我反其道而行之,将自己的影子躲藏在他们的背影里,没有自惭形秽的意思,但看着他们始终探向前方的头颈线条,我有点难过。
      他们知道、或者有预料到,自己要去的地方究竟在发生什么吗?
      总之,那几个月的旅途令我长了见识。在崎岖山路上吓退蟊贼几个,收获钝剑一柄,磨一磨也可以凑合配在腰间唬人,下山之后遇见车队,一户小乡绅带妻女探亲,这剧情太过寻常,不过他家有个四五岁的女孩,不停探出车窗叽叽喳喳的模样令我心有所感,所以缀行上去稍微跟送了一段,直到路边树林里再次冲出一伙不伦不类的绿林好汉。我连叹气都懒得,只高高举起那柄夺来的剑。
      长话短说,吓得筛糠一样的车夫和乡绅顿时有了底气,我发现这一家之主竟然是个勇敢的小老头,也拔出剑来挥舞,虽然我禁不住想提醒他不要划到我的胳膊肘,效果有限,但场面可嘉,成功惊走了那一拨贼人之后,小乡绅对我感恩戴德,直接提出要求希望我护送他一家去勃艮第,不待我表示意见,他就用口音浓重的卡斯提尔语滔滔不绝描绘了一番韦兹莱镇的秀丽风光,并召唤他年轻的妻子和女儿下车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叹息,他实在不必这样的,她也不必。年轻的女人并不明白,在取走许多生命也见过太多死亡的人面前,所有微妙的愿望与欲望再隐藏都等于虚无。没有什么比求生欲更旺盛更显明,一次又一次熟识过那种乞求之后,你会变得对任何一点臆想都敏感,对每一丝探询都了如指掌。一种神经质的、疯狂的洞悉。她看到我时,脸上流露出的那种表情,明明白白预示了她的愿望与狂想。
      我答应陪他们走上一段,至少送到法国境内。小乡绅自然千恩万谢,倒是没有提出酬金问题,我虽不在乎,但忍不住暗笑,这份斤斤计较的吝啬大概也是他妻子根深蒂固的不满来源之一,但这真的不能算作罪孽,至少他不该因此去死。走过女人身旁时,她羞涩地垂下眼帘,而我抓住机会在她温热耳廓边飞快而严肃地说了一句:“不要那样做。”
      她露出惊恐眼神,仿佛浑身的血都冲到眼白里。我看着她的女儿,小小的,穿着雪白衣裙的黑发女孩,不管怎样,这女人是个好母亲,在旅行途中仍然让女儿保持整洁。
      为了你的女儿,不要那样做。这是一门不相配的婚姻,我们都明白。你不爱他,我们都知道。但死亡不可轻易降临。所有降下灾祸者,必遭灾祸。简单地勾引一个突兀出现的男人,诱使他杀死你的丈夫或嫁祸于他,是戏剧化的人间发生过不知多少次的俗套噱头,但那孩子不是,每一双未经背叛与死亡洗涤的眼睛,都美如卵壳中沉睡的天使。
      为了你的女儿,她需要你,依赖你,更信任你,请你不要就这样放开她的手。
      女人没有应声,呼出的气息一瞬间冷得像冰。
      那一路上,她没有单独和我说过一句话,只在告别时礼数周全地提醒丈夫应该付我这一路的工钱。小老头咕哝着去解他那用牛皮绳缠得紧紧的钱袋,而我弯下身,问那白衣的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她清脆地回答:“伊莎贝拉。”
      我笑了,然后掏出一叠金币丢进她小小裙袍的口袋,随即打马而去,无视小乡绅讶异的呼叫,更不想回头。
      谢谢你,伊莎贝拉,白衣的伊莎贝拉。
      再见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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