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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多年后我问过索提思,他为何会出现在那夜的舞会上。他只是耸耸肩,以不带任何人类气质的一个姿势拒绝回答,或许只是认为不值一答。外公家的舞会向来是罗马最豪华的那一种,然而从卫兵和侍女,到宾客与主人,无人发现与质疑他的到来,可笑的是,并没有谁意识到这一点。
除了我。
“你是谁?”我直截了当问,年龄和身份予我如此特权,可以稍稍放纵,即使他是个亲王或公爵的儿子,或者,就算,教皇的私生子——也没必要介意一个十二岁男孩的冒犯。
他眨了一下眼睛,轻而易举忽略这个话题:“你去过吗?特兰西瓦尼亚?”
听说那里有龙,和不是人的人。
我用力盯住他的眼睛,那本应是一对黑珍珠葡萄,却带有令人迷醉的麝香气,清透如上等白酒,“你去过?”
“我想去看看。”他突兀结束了这个话题,光滑手指不知何时溜到我肩上,紧紧握住我尚且年轻稚嫩的肩膀,测量骨骼弧度一样审度抚摸着。
“带我进去大厅里面。”他说,口吻快活,“我又饿了。”
从那时到如今,我一直不能理解索提思的贪婪胃口,不是所有吸血鬼都像他一样不加节制,暴饮暴食,一场舞会上要猎杀三到五个人,有些只咬上一口就被他折断脖子,仿佛丢弃一瓶味道不够醇厚的藏酒。但彼时彼刻,关于这句意味鲜明的话,十二岁的我只能理解成他像个聪明的偷儿,为了找点乐子而觊觎这座宫殿的后厨。
“那我们要偷偷地。”我回答他,有点兴奋,“你他妈到底是谁?”
少年吃了一惊似的大笑起来,“从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他喃喃自语,“真有趣……是因为这个吗?”
浓酽眼神一眨不眨,灼灼盯视我腕上的黄金链子,“给我看看。”他温柔地说,“真漂亮,谁给你的?”
我微微后退了一步,不为别的,他看着那条黄金蛇骨链的表情,像看一条真正的、绝色的蛇。我在祖父脸上见过那个表情,区别却极大,自称索提思的少年集中全部精神,那让他原本幽暗迷醉瞳孔变成了两颗炯炯的黑色钻石。祖父对这饰物满怀厌恶,索提思眼里却只有赤裸裸兴奋,以及挑衅的快乐。
他重复了一遍:“谁给你的?”
长着狮子鬃毛的小可爱,回答我。
我吃了一惊。他的声音如此清晰,在我延髓上细致摩挲,可他连那两片婴儿指甲般鲜艳稚气的嘴唇都没有动过。
是个怪物吧。
那声音像流奶与蜜的河流,无声穿行于我的脑子,昏沉沉地浸润和酿制,本能告诉我,他在织构一个旋涡,想把我拖下去。而我赖以抵抗的并不是自己的意志。告诉我,你这骄傲的小东西。他安静地问,谁伤过你,在你新鲜单薄血肉中制造出伤口,又注入这等令人炫惑的魔力?
我干咳起来,像被酒呛了似的张开嘴,有什么在我喉咙里搅动和翻涌,晚餐时我吃了什么?葡萄酒腌猪舌,那不勒斯鱼肉卷,柠檬鸡……甜点是杏仁奶糖布丁,太腻了,老天,我也想去后厨偷一碗放了苹果干和葡萄干的玉米粥。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忍无可忍,从胃袋到喉咙口都在翻腾,而我从来学不会忍耐——也没有那个必要。索提思比我的脸色更早察觉我下一步的行动,月光投下的阴影从我们之中消失,他干脆利落跳开一步,而我把浓浓的一口液体吐在他刚才站着的地方。
那是一片鲜红的血。我用手背抹干嘴唇时意识到,它是咸而温热的,散发着柔软粗粝味道。如果这味道有颜色,应该是烧透的木柴,一触碰就成灰。
“哈。”索提思意义不明地发出一声感叹,有意思。
他又恢复了那种无声的方式,无声地问询:你会死吗?如果我继续下去,你是会在回答出某个名字之前死掉?还是和这条金链上的咒语一起顽抗到底?这太有趣了。所以我们要试一下么?
后来我为此嘲笑过索提思,他难道不懂得,他的行为全无意义。如果你只是要一个名字,大可以直接问我。费尔迪南德·维奥雷拉,或者韦留衣,全不在意他做的一切被公之于众,一个名字又算得了什么?
他在那条黄金链子上附有魔力,这毫无疑问,但目的只有一个,阻止我被(其他人的法术)过分迷惑。我不明白他用意为何,也许只是某种万全之策,防备我在祖父遣人反复讯问下说出某些他也不能预料的细枝末节……但对索提思而言似乎并非如此,即使是吸血鬼,面对那些非自然的同道也要带上敬意。总而言之,他放过了我,在那一夜。
“不然你大概会爆炸的。”在后来,索提思轻飘飘这样说,像是错过比较令人遗憾的一场沙龙剧。
我回答他:“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但当时我只是觉得累,无比疲倦,以致天旋地转,我向前或向后栽倒下去,无法分辨,这都不重要,索提思接住了我,手臂看似纤细,却有力如象鼻,我抚摸过那奇妙动物,却记不得是在热那亚还是罗马……“你要去里面吗?”我喃喃地说,“厨房要往下走,如果你鼻子够灵的话……”
我听见他停顿了一下,问:“你想要什么。”
我回答他:“我不饿。”
他嗤嗤笑,似乎终于发觉了某些不那么懊恼无聊的东西,比如焚烧时光的燃料。我能感到自己躺在他手臂上,整个人被他横抱起来,之后某种令人怀念的漂浮感包裹了我。我记得这种感觉,被奥尔加裹在斗篷里,坐在她强韧完美的臂弯,乘风飞越海潮般重重屋脊,月光让它们一半漆黑一半银白,冰冷如恶魔的裙摆。熟悉感觉几乎让我想要大哭,区别是我感觉冷,高处夜风呼啸,奥尔加从来不会让我吹风。
而我睁不开眼,也许因为莫名其妙吐血,也许只是到了外婆规定的上床时间。
索提思,你也会飞吗?我很想这样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可以的话,能够替我找到奥尔加么?我愿意付出除了阿拉比卡之外的许多东西,珠宝盒里彩色硬糖般丁零当啷的玩意儿,祖父应允给我的马儿,外公许诺的猎狼犬和外婆替我新裁制的许多华丽衣裳……所有那些,你都可以拿去。
我只想,只想要,再一次回到六岁的热那亚,那个秋天之前的世界里。
我猜他听见了我,因为我也听见他的笑声,像散碎珍珠洒入夜风,像他刚扯碎了某位贵妇人从威尼斯巧匠那里定制的披肩。
“我不是神明,但我愿意接受冥冥中宿命无声的许愿,放过某些人一次。”
这听上去驴唇不对马嘴。
“回去吧,好孩子。”他说,“我为今夜致歉,热那亚的小狮子。也许有一天你会称王呢。”
到那时,你也会邀请我吗?他好奇地发笑,是的,我好奇谁给了你这个,和你手上的伤口。无论是谁,那真是个有趣的人,或者,有趣的龙。我不懂它们在想什么,但我充满期待。
有生之物都会惧怕你,是吗?
但不老不死的那些,他们会被你吸引,一径而来。
“我也给你一个礼物吧。”冰凉嘴唇落在我额角,留下牡蛎壳般锋利割痕,他像恶魔特里贡一样温文又漫不经心,发出那种仿佛来自冰冷深海的嘶嘶嘲笑声,“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来自黑暗的礼物。”
如果你不想要,祈祷时最好用心一点,让祭台上那些看似一尘不染的木雕泥塑听见你的诚恳,发发慈悲保佑你再也不要和我遇见。
如果我此前的叙述,让你感觉索提思听上去只是一个热爱恶作剧的漂亮魔鬼,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他是个吸血鬼,这毫无疑问,但无论当时还是现在,他都没有看上去那样具备人类气质,或者不如说,我们都不是人,只是看起来像人,仅此而已。
你应该记住这一点。
这一段是我应该划去的,在一篇哪怕只是独立的记述里,它也显得太私人化,太像交谈与对白。我要说的只是,韦家人也好,吸血鬼也好,无论天生还是由人类转变而来,他们都不是人,也许是兽,也许半兽半神。关于前者,我并不太了解,毕竟我不曾拥有一个化身原形,而他们也不是我什么人。我唯一亲密接触过的韦家人只有奥尔加。
至于吸血鬼,你不能想象他们是如何看待人类及这个世界。把手探进万花筒,从中掏出糖果,至于大把塞进嘴里还是珍惜地一颗一颗吮吸品尝,都随他们的便。从他们幸运地没有被转变的过程杀死开始,真正的蜕变就不可逆转地进行,既不会老,也几乎不会死,拥有无限的时间和远胜于人类的能力,你知道那在一开始会让他们有多兴奋吗?人类不会因强大过蝼蚁而虚荣,毕竟生来如此,也不会为食用菜蔬和畜禽而内疚或失落,我们折断带汁莴笋或切下鲈鱼的头,除了感慨一句新鲜与否,难道还会有更多感觉?但吸血鬼,他们在漫长世纪里夜夜用超自然的目光注视身边穿梭而过的人群,宛如身在食材任取不必付账的集市。肉桂烤鸡蛋不会跟你搭讪,或者称赞你的头发,向你问路,但这些下一秒就可能被咬穿动脉的人类——他们闻上去比他们的表达美味多了。
所以思想、交流和灵魂还重要吗?如果欲望凌驾于一切之上,如果□□只能以之维生,而失血饥饿的痛苦远胜其他,如果满足这些之后才有余暇令灵魂继续运作,去欣赏、叹息、悔恨和空虚,而鲜血又是如此容易获得……多么睿智的生物也会对自己失望吧?既然再高贵思想都无法匹敌最简单欲望,夸夸其谈又有何用,高贵卑微、深刻肤浅,所谓的价值又由谁定论?
面对生命,谁才是主人。
在成为吸血鬼之后那些日子,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努力不令自己被这种反思所扣留,所紊乱所纠结。这很难,更难的是令自己和人群保持距离,也保持感觉。不要以为吸血鬼混迹人群是在寻求交流和连接,他们已经不会再成长了,对世界抱有好奇心的那些会好一点,仍然通过观察、接触和敏锐过凡人千百倍的感知挑逗自己对外界的爱火,欣赏,研究,探索,努力保持姿态,即使很多时候都只是在故弄玄虚。
还有一部分吸血鬼作茧自缚如困兽,于他们而言,世界是挂满鲜肉的囚笼,他们自觉已经触碰到全部边界,无从挣脱打破,于是绝望,先是对自己,再是对周遭一切。他们不知该在意什么,什么都无趣,损坏毫无代价,毁灭又会再生。他们成为坐在破旧游乐场里哭泣的白痴婴儿,最后行尸走肉地无视自己和这个世界,不懂得活,又不太知道如何去死。
那种无视与漠然就是使他们被感觉恐怖的原因,如果不加控制,他们会逐渐变得单纯、暴戾、不知所措,然后是彻头彻尾的冲动。
不过很难有吸血鬼会坦然地活到这个程度。在那之前,他们要么被干掉,要么以某种难以预料的方式消失。
索提思是个例外,一个秩序性很强,又满怀好奇心的疯子——我是这样看的,并坦率告知。他听了只是哈哈大笑,全不在意。
舞会的第二天,我发着烧在自己床上醒来。阿拉比卡睡在床脚,一发觉我醒了就大声吠叫,我发现它喉咙沙哑,像是吼了不知多久。
侍女惊慌失措,外婆带着几个殷勤的表姐妹和她们的陪媪浩浩荡荡赶来,七嘴八舌问询与安慰,闹得我大脑里像涌进了一笼鹦鹉。听她们的描述,昨晚我的狗疯狂大闹舞会,上下奔跑,而我不知去向。外公下令搜索整座宫殿,没有找到我,反而在城垣下、化妆室和厨房找到了几具尸体,其中一位还是初露头角的名歌手,曾经在行会比赛上得到过某位公爵夫人赐予的镀金苹果。
现在他只能去歌颂冥府的石榴了。卫兵们把他的尸体从壕沟里勾上来时,围观的侍女们哀声一片,惋惜不已。
而我不知所踪,直到负责更换蜡烛的女孩按时来到我房间,在层层细布与锦缎笼帐里,看到一张了无生气的脸。她几乎以为我死了,否则我一定会抱怨窗子没有打开,房间太过闷气,这毕竟是天狼星主宰下的三伏天,dog days。
现在我几乎能确信索提思的名字是信口拈来了,Sothis,那就是天狼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