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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罗马的那一夜,外公事后大概有写信告知祖父,回到卡利亚里后,祖父原原本本询问过我,但我也无话可说,一个用了假名、看上去十五六岁的美貌少年,他对我做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宫殿的回廊上闲聊两句,也许还好心把我送回卧房——关于这一点,倒是谁都不能作证。
      我猜祖父关心的大概是另一件事,索提思,他是个韦家人吗?一个维奥雷拉?或者更严重一点,一个卓根提斯?一条龙?如果是的话,那可真是太奇怪了。一个不畏惧那条黄金蛇骨链的维奥雷拉……这代表了什么?
      我终于明白祖父那句“他还真护着你”的含义,虽然原因不明,像韦新罗不甘退下时的眼神,那齿痕和金链是诅咒也是刻印,维奥雷拉尊主亲口许下的一个承诺。韦留衣,他在一个绝不可能放过我的关头饶我一命,并以此为凭据。祖父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我没有告诉祖父,韦留衣的那句话。
      他说:她们都希望你活下来。
      ——哪怕代价是自己的生命吗?

      从六岁到二十岁,时光跋扈如泥石流,试图将往事淹埋殆尽,以灾难的方式。这十四年里我无数次令祖父失望,却也不曾令其他人庆幸过。我挨过鞭笞,不止一次,最多一次是二十鞭,罪名是殴伤他人。
      那像个笑话,所有动物都懂得避开我,人却不识时务贴上来。
      祖父威压之下,没人会当面提及我父母。我说过,元雪波的时代已经过去,那令许多人长出一口气。鲜卑三姓,人人尚武,以元家为尊是古来规矩,但年深日久,谁不想当家称王?颇有一些人会觉得,我祖父和我只是恰好姓了元。
      祖父禁止我去探望父母,更严禁任何人泄露相关消息。但一发现我并不主动问及,他又对此奇怪不已。
      有什么好问吗?我知道他们就在这庄园某处,那个男人,和被他拖下水的无辜女人。除了应许他、嫁给他,我不知道母亲做错了什么——也许冷淡他?无论如何,那不是她血人儿一样呆呆坐在客厅里的理由,血污溅满丝绸长裙和簪花发髻,我还记得她戴了大红兰花,花色诡谲如灼,她瓷白的脸毫无表情,眼睛里的黑暗和迷惑近于永恒。
      我坐在地上,看着她,身边尽是尸体堆叠围绕,怀抱半截埃及匕首,直到来自卡利亚里的阿雅克肖们撞开客厅的对开门。
      至于我父亲,即使见到他,我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也许只有一个问题——我没能从韦留衣那里得到确切答案的那个。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韦留衣的脸,直到那张脸和我想知道去向的人彻底混淆,他们兄妹真的很像。我记得那一天韦留衣的憔悴气质,被泪水烧灼过的眼眶,如果六岁的我尚且没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也在后来的年月里渐渐恍然冷却了盼望。
      这年轻人吓疯了我母亲,也弄疯了我父亲,毁掉了我的家和我的童年。奇怪的是,我似乎找不到合适理由去怨恨他。也许因为他的脸,也许因为他显而易见的沉痛与悲伤。
      十二岁的那个夜晚之后,我又意识到一些事情,譬如那条黄金蛇骨链上究竟附着什么,再过一些年,后知后觉的我将会明白更多。鲜卑三姓之中,穆家长于法术,贺家长于医药,而那些年里我没有被毒死和咒死,除了祖父羽翼的庇护和自己那点打小学来的防备,怕是也有赖腕上这条链子的照拂。
      我不知韦留衣究竟想干什么,也很难相信他会对元家人抱有一丝一毫善意,即使我只是个六岁的孩子。
      但他留下的魔力的确可抵御巫魇,甚至令索提思察觉并让步——这就是韦留衣当上韦家尊主,统治整个维奥雷拉家族的原因吗?在当时,我的确这样以为,何况他还有韦天裳,那高挑男人像一条冰白色的巨鳄,细碎眼神如齿如刀,只在注视韦留衣时才稍稍柔钝起来。
      但他们一次都不曾出现在我的噩梦里,浑身冷汗惊醒的那些夜晚,黑暗中偶尔会出现一双死水一样的绿色眼睛,和他蛇一样咝咝作响的笑声与锋利口角。
      韦新罗,我早晚要杀了他,把那条沾满我腕上血污的黄金链子摔在他脸上,而不是躲在手腕后,本能错开他的眼神。
      还有一些东西令我不解,洪水携带锋利岩石碎片一样,疯狂泄入夜梦之中。那些声音和画面不管不顾涌入我脑子,一张又一张陌生面孔,听不太懂的叱吼与惨叫,锋利光线窄如刀锋,鬼魅般动作,苍白影子滑过视野盲点,扭曲而灵活,像人,又很难被认为是人。
      随后某一个瞬间,眼前漆黑,胸口寒冷剧痛,我不懂发生了什么,陡然之间,绝望汹涌而上,漫过咽喉,窒息,虚无,惊悚而空荡,全身血液都从头顶心散逸蒸腾出去,整个人变得很轻很空,感觉不到自己任何一处肢体、筋脉、皮肤……像被扔进时光的深井,余生一直坠落,只是坠落,永无尽头。我的未来,所有盼望,就在这坠落中毫无声息消融。
      醒来时,我紧紧攥着拳,指甲几乎插入手心,有血,会痛,但身体僵硬,四肢冰冷,一动不能动,难以摆脱那种震慑身心的空虚消沉,我甚至不懂那就是绝望,只是被牢牢制住,无法动弹。
      仍然要到许久之后,我才猜到,那应该是韦留衣某个时刻的亲身所感。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留在那条链子上的不仅是魔力,还有一部分过往人生。那时他多大?应该不会比我初见的奥尔加大上多少。所有人都知道我见过他,即便被阻拦,许多人仍会找到机会问我问题。他们好奇他的容貌、声音、性情以及一切。韦家尊主,一个最神秘的维奥雷拉。
      可他在热那亚街头出现时,甚至都没有遮住面孔。那张多病少女般的脸,光色如脆薄珍珠,能被岁月轻而易举磨损。他看上去还没有奥尔加像个战士。
      直接或间接地,我听到不少关于他的传闻。他们说他只有二十或二十一岁,陡然发难,雷霆上位,“毕竟他有个韦天裳!”
      提及这名字时,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像不慎咀嚼到某种刺激且有毒的东西。
      有些人愿意跟我聊这些,以正常的姿态。家族中有一两位导师认为我或许可以成为比较称职的家族学者,书写和研究历史,包括和韦家的数百年纠葛世仇,毕竟看起来我对此倒是兴味盎然,罕见地从不在课堂上使性捣乱。抑或做个优秀的战士——这很快就被聚众斗殴的丑闻证实了一次又一次。祖父为此头痛不已,我则纳闷多年来他竟还不曾习惯。
      羊皮纸书卷上有一些细节,是我从未听闻也不会去想的。譬如韦留衣的父亲汉名韦卿延,前任龙牙会总座——听到这儿我假装小小地吃了一惊,不想让导师知道我早已从奥尔加那里得知这些。
      而韦卿延死在我父亲新婚那一年。哦,是了,元雪波,他离家,离开新婚三日的妻子,去了特兰西瓦尼亚,当然。
      他在那一年举着长刀把年少的奥尔加藏到落叶下,不曾砍掉她的头。
      那时的维奥雷拉尊主名叫韦华殷,和每一代一样,尊主与总座、他与韦卿延,几近形影不离,死也死在几乎同时。韦卿延下山探望妻女,被我家人围攻,死于非命。而山上的韦华殷于数日间病亡,据说他原本就弱质久病,但聪明绝顶——所以他为什么会死呢?难道真的只是被冥冥无常轻快带走?
      我想了半天,提了个问题:“然后韦留衣就当了尊主吗?”
      显然这不是剧情正确走向,我猜,否则他大概不需要借力上位。韦华殷未婚无子,以他和韦卿延的关系,假如他属意韦留衣继任,也不算什么。
      “韦华殷之后还有一任维奥雷拉尊主。”导师平铺直叙,目光始终没离羊皮卷,宛如这不是多大的事,“他的兄弟,据说是孪生哥哥,韦华朱。”
      “哦。”我答应得没精打采,记这些汉文名字令人头痛,像扔进脑仁里一把碎石子。
      “也就是韦天裳的父亲。”
      韦天裳,那平静地残忍着的男人,锐透如冰,清亮如银,他还有个弟弟名叫韦天织,迷糊得像一头被供上祭坛也会哼歌的白牛,而我见过他……所以呢?我晃了晃头,所以韦留衣的上位,是他的龙牙会总座帮他篡了亲生父亲的权?
      我愣了一下,没有追问下去。
      我真正开始厌恶课堂,是在十五岁生日之后。那天有马车长驱直入庄园,我在阳台上看见那些车子,样式速度都不同寻常,在阿雅克肖郡的土地上如此嚣张,无惧我祖父的眼光,显然有点什么。
      下车的人里不止一个年轻男子,年纪大我不多,容貌上有相似之处——我是说,与我,这不是让人高兴的一件事,即便他们眼神平淡,我也嗅得出那股天地不顺的戾气,野兽和野兽,刀锋和刀锋,即便不相碰也会有气场互相撞击,彼此割伤。
      和我课堂上的其他堂兄弟们一样,他们身腰干练,动作敏捷,显然也经过训练。在祖父的会客室里,我又见到他们,依次给祖父行礼,报上自己名字时,那些目光终于变化,瞳孔上掠过的明光不带半点水分。我注意到,祖父轻微地皱了一下眉。
      他们都姓元。庆字辈,与我血缘极近的几个人。庆忻,庆愉,庆忱。我把眼神投给祖父,意思询问,只换来他吩咐我还礼,并且挨个叫了堂兄。我可以做出标准的致意姿态,但他们不动声色眉目间,那股冰冷的嫌恶简直不加掩饰。
      “他们回来了。”他们退下之后,祖父向管家点头,“让他们离他远点儿。”
      我知道那指的是我,虽然祖父每一次都不会直截了当。即使我在场,也成了个避免提及的存在。这感觉十分微妙,习惯之后倒也有趣。我只好奇这几位堂兄是什么来头。
      “他们从都灵回来。一直在那边接受教育和训练,由穆家派人照看,你没有见过他们,他们也没有见过你。”
      我盯着祖父,从这话里读出一些含义,元家嫡系,从小被交给阴沉沉的穆家人,去了撒丁王国——即使那北国都城不能被看作牢狱。这显然也不是什么体面而正常的决定。虽然他们看上去成长得相当不错。
      祖父挥手叫我下去,动作里有久违的涩重迟疑。我出门之前又被叫住,“要小心,巴尔托洛梅奥。”
      我点点头,大致明白祖父的意思。但没预料到的是,在我转过第一个回廊转角,就看到了他们,以一种看似不曾拦住去路,却明明白白封锁所有角度的站姿。
      我向着他们走过去,背在身后的手松开了袖口。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应该和我一样,带有一些用在汉文中较为典雅优越的意思。腕子上的黄金蛇骨链凉丝丝滑动,这链子很奇怪,找不到接口,戴上后却也不会松脱。我想不起韦留衣是怎样把它绕上我手腕。我是个孩子时,它刚好裹着我的骨骼,在长大的过程中竟也不曾绷紧半分,就像是一条活生生的蛇,只是盘踞在我腕子上睡了多年。
      我走到他们面前,做好一拳挥到某人腹部或胸口的准备,也想好了逃窜的方位。但他们谁都没有动手,只是居高临下,把高过我头顶的目光贬低地摔下,掷在我脚尖前。
      “他们一个都没有回来。”最先发话的是哪一个,我不能确定,庆愉或者庆忱吧,他们三个看起来差不多大,庆忻面孔的线条要更英俊流畅一些。
      “谁?”
      “我们的父亲。”现在是另一个,而元庆忻始终没有开口,只是看着我。
      “你知道他们都埋骨在特兰西瓦尼亚。但你父亲没有。”
      是,他没有。他只是回来,跟我母亲分居,然后在我六岁时吻住了那个来自特兰西瓦尼亚的、闯入他怀中的维奥雷拉少女。
      我今年十五岁,他们看起来大概有十七到十九岁,总之不会超过二十岁,和我六岁时见到的韦留衣相比,似乎还更成熟一些。死亡在年轻脸孔上提前刻下阴影也刻下法令纹,他们任何一个的表情,看上去都像一首挽歌。
      “当年不止一个阿雅克肖死在那个维奥雷拉手里。”
      韦卿延,我默默说,奥尔加的父亲,龙牙会总座,如果是我就绝对不会低估的一个人——一条龙。
      如果他们再说下去,一旦某些我有预料不想听到的言词落入我们之间的空气,我发誓会把上面这句话和一拳送到开口的人脸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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