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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欲静难休 ...


  •   盛夏的五月,却因大风狂作,消去了不少暑热,太阳被层云遮掩住灼灼热气,泛金的云朵在躁动的风中变幻。叶知秋行走在街巷间,仿佛能闻到被风刮卷而至的夏花香气,盛绽的含苞的都离枝,扬散四落。

      这些日子她除到张家医馆及市集外,极少在外走动,这日沅儿说想吃杨梅,嘴馋得紧,叶知秋出门去买,问了好几个地方都是没有。城关紧锁,杨梅这样易腐的果物少能进城,叶知秋走了挺远终是寻觅不着,正准备往回走,突然想起什么,步子一转,穿过长街,钻入巷道之中。

      她走到一条浅窄的巷子前,见巷口停着一顶软轿,几个轿夫候在那里。叶知秋毕竟在靖北王府待过,一见便知那轿子华贵,不是寻常富户所有。街巷里许多人自屋中出来,探头探脑、窃窃私语,她走进巷中,见离巷口十来步之遥的一户人家前,桂儿披麻戴孝,送一个四十多岁的富态老爷到了屋门口。

      那老爷携仆带奴的,奴才们在简陋窄小的屋中进进出出,把好些东西搁到屋里,老爷身旁一个婆子正叽叽喳喳不断说着话。

      “放心吧,桂儿姑娘,白二爷定会给你姥姥风光大葬,到时你进了白府,可是享不尽的富贵!”

      几日不见,桂儿清减许多,往日那青嫩动人的笑容消失,双眼又红又肿,模样虽憔悴,仍是好看得紧。那白二爷去牵她的手,桂儿没有避开,白二爷笑得眼都眯了起来,红光满面,手指在桂儿掌心轻轻抠了抠,嘴上温声宽慰了几句,才跟那婆子依依不舍地走了,留了几个下人在此帮忙。

      看热闹的邻里们要上前跟桂儿说话,桂儿一眼瞧见了人群中的叶知秋,几步上前将人拉进屋里。邻里们也跟着进了屋,见屋里满满当当地搁了白二爷给的好东西,都是惊羡不已,白府的下人见状,不等桂儿说话,便好言将人都请了出去。

      言语虽和气,气势却是端着的,巷里的人都知道这些人是靖安巨富白家的,不敢造次,怯怯地离开了。

      桂儿家中布丧简单,白二爷既放话要让桂儿姥姥风光大葬,白府的下人便进进出出尽量弄得体面一些。桂儿姥姥的棺木停在灵堂前,牌位与香火作伴,轻烟袅袅缭绕。叶知秋给老人家上了柱香,回眼看桂儿垂泪啜泣,心里也堵得慌。她原只是来看看桂儿情况,并不晓得她姥姥竟去了。

      桂儿拉着叶知秋去往内屋,屋门方阖上,她便抱住叶知秋,浑身颤抖地大哭出声,屋外白府的下人听了,也不以为意,只道叶知秋是桂儿的闺中密友,自顾做自个儿的事好早些回府去,也无意听墙角。

      桂儿哭了好一会儿,才压抑着、几乎崩溃地轻声道出这几日的事。

      当日,桂儿强颜欢笑回到家中,绝口不敢提起那事,桂儿姥姥难得精神大好,注意到她换了身从未见过的衣裳,追问了几句,桂儿吞吞吐吐地说是不小心弄脏了衣裳找其他姑娘家借的,姥姥虽没再问心里却存了疑,后来发现桂儿身上那些痕迹,质问桂儿是不是在外面做了丑事。桂儿没忍住,大哭着将邓五和驻军士兵合谋,欺凌自己的事说了出来,她姥姥怒极攻心,一下子昏了过去,病势加重,过没两日竟就这样去了。

      “可恨姥姥过世,我连一副棺木也买不起!”

      “我真恨自己,从前多少富家老爷想收我做小,我为什么不答应?姥姥辛辛苦苦将我养大,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过……”

      叶知秋抱着桂儿哭得急剧颤抖的身体,双眸怔怔,一时喉间涩意漫延,连带着心口都疼了起来。

      “我不想给人做小,可这样的世道,找个跟咱们一样穷苦的男人嫁了,到头来还不是任人糟贱!”

      桂儿哭得撕心裂肺,愧疚、恨意,还有被这世道及悲伤击溃的自尊自重,化作泪水浸透叶知秋的衣襟……

      叶知秋回到徐家老屋时,天色已暗。

      穆婆婆站在小院外,正盼着叶知秋归家,夕阳沉入西山前最后一丝浅淡的红光落在她花白的发上,月亮也在半天,穆婆婆笑眯着眼,眼里倒映着遥远天边血红的云霞,还有叶知秋瘦小的身影。

      叶知秋想起沅儿所说的长长久久,心里像有根刺扎着,道着人生长恨,心口不由一酸,眼前水雾升腾,几乎要淌下泪来,心里不断乞求着上天神明,让阿婆长命百岁。

      “知秋!”

      叶知秋深吸口气,正挽住穆婆婆的手尽力地扬了扬唇,听到有人喊她,回眼看去,是徐氏。她刚从刘府回来,叶知秋见她步履匆匆,眉眼故作淡淡,却似抑着焦虑惊恐,不动声色地回应道:“孟婶婶,您回来了。”

      穆婆婆未有所觉,高兴地挽着叶知秋进了屋,徐氏紧随其后。穆婆婆跟孟晓童、沅儿一块用饭,徐氏说想让叶知秋帮忙绣个物件,将她叫到另一间矮房里。

      方进屋,徐氏便再按捺不住心中焦急,说道:“咱们必须到北陵去!”

      叶知秋见不寻常,问道:“出什么事了?”

      “晓恩离村前,可有跟你说过为何要去北陵?”

      叶知秋摇了摇头。

      “他只说孟大哥那边有些事,他得去帮忙。”

      徐氏简略地将徐布及孟晓礼在北陵的遭遇告知叶知秋,叶知秋没料到竟是这等事,暗自心惊,徐氏紧接着道:“今日我从刘府回来,路上碰见一人,那人原是村里的,后来搬到靖安,四月初,他去了趟定江,听说……”徐氏顿了一下,几乎要哭出来,却又强行抑下,“说晓恩他舅舅狱中遭了罪,出来没多久就故去了……晓礼……如今下落不明。”

      徐氏得知此事,内心煎熬可想而知,她深吸了几口气,颤声继续道:“不论他说的真假,我都要去看一看。”

      “这事先不要让沅儿她们知道。”徐氏吩咐道。

      叶知秋点了点头,虽明白徐氏对前往北陵的希冀和迫切,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如实说出。

      虽说入城难,出城还不至于,但出了靖安,一旦遇上乱贼,她们一群妇孺抵挡不过。而且,沅儿如今赶不了路,穆婆婆年纪大经不起折腾,想雇辆马车也得有车夫敢走这一趟,而留在靖安城再不济,短时间内总不至于城破叫乱军攻进来。

      叶知秋也想见孟晓恩,但没有万全之策,不赞同此时离开靖安。

      徐氏何尝没有想过这些,自在刘府听到刘老爷那番话便想着逃离靖安,现实难如愿,她便也不提,但得知徐布和孟晓礼的消息后,强烈的挂念和担忧冲击了她,让她心存一丝希冀,竟盼着叶知秋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叶知秋不笨,却也不是顶聪明的人,出身想必卑微大字不识,她自己都想不出办法来,怎能盼着叶知秋有主意?

      徐氏心里一凉,冷静下来自觉可笑,将刘老爷和刘老太太所说的告诉了叶知秋,而后悲凉地对她摆了摆手,想一人静一静。

      叶知秋无法安慰她,默默出了屋,见天已全黑,风虽大,层云却散了开,繁星难数。穆婆婆吃完,正搂着孟晓童坐在小院里,一老一小抬头望天。叶知秋盯着她的瘦小背影,恍惚间穆婆婆的身影突然拉远,模糊起来。

      叶知秋抿紧了唇,总是微垂的眸子圆睁,映着高悬明月,还有远近错落的街巷屋房,远的似乎一下挨近,近的又被推远,出城的路在这样远近推移间,再也望不清了。

      “秋姐姐,你在看什么?”

      孟晓童稚嫩的声音到了近前,叶知秋垂眸,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盯着她那双迷蒙又似有所懂的大眼睛,说道:“看月亮。”

      “月亮太远了,怎么也够不着。”孟晓童说道,“不过,看看总是好的。说不定哪天它就掉下来了,咱们正好能接住它。”

      叶知秋莫名地,被孟晓童这话逗乐了,眉眼微柔。

      “嗯,看看总是好的,哪天真掉下来,咱们才来得及把它接住。”

      **************

      桂儿姥姥的后事,说不上大操大办,却已是小巷中最为风光隆重的。后事一了,白二爷一顶软轿将桂儿抬出了陋屋,在街坊四邻的艳羡目光中,软轿离了巷子,虽也是明媒嫁娶,到底时势不安,新娘子又无所依靠,颇有些冷清地越过大半个靖安城,自偏门进了白府,礼成、一巡酒过,桂儿成了白家二爷的第七房姨太太。

      新婚燕尔,白家人却要暂时离开靖安,大多数奴仆是不带走的,仍守着白府。白家各房都是轻车简行,身边只随着心腹奴才,金银珠宝尽量换成银票贴身带着,护卫是少不了的,有百人之多。离城虽没触犯什么禁令,为免受驻军刁难也为求靖州驻军一路相护,白府明面上仗义疏财予驻军,暗地里又给驻军将领、靖北王府一一打点过,一行人在驻军一队士兵保护下,浩浩荡荡趁夜离开靖安城,前往涪州。

      跟传闻不同,白家并没有打算前往北陵,他们行经涪州,目的地是南尉帝都永乐城。白家不仅是靖安巨富,在整个南尉也是数得上的,根基在此,商号遍布国土。时势虽乱,总不算太糟,与大多数人一样,白家并不信曾经富饶强大如南尉会就此消亡,不敢轻易到北陵,否则两国打起仗来,到时无法归国,基业便毁于一旦。

      靖北王爷也是考虑到他们与其他富户不同,并不是要逃到北陵,才没过多刁难,否则,家财便要先被他剥去大半。

      白家出城之时,守城士兵奉命放行,却也要略略察看一番。一个小把总正领着士兵巡视车队,见一辆破烂马车跟在白家车队之后也要离城,把总问白府的护卫:“这里面是什么人?”

      白府护卫摇头道:“回禀军爷,小的不知,不是我们白府的人。”

      那把总一听,领着士兵几步流星到了马车前,驾着那辆破马车的老车夫正一脸怯怯,猛见一群士兵围了上来,吓得浑身抖,连忙从车上下来,要给把总磕头。那把总一脚将车夫踹开,让手底下的士兵掀开车上的粗布帘子。士兵奉命上前,正要动手,车帘一动,一只细瘦粗糙的手从内伸出,扶住帘子,将帘身一卷,一张苍白瘦削的脸露了出来。

      掀帘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见到眼前的阵仗,倒也不惊,微垂了眸问道:“军爷有什么吩咐?”

      把总看了她一眼,旋即打量起马车内部,狭小的车厢里满满地挤了五个人,角落里一名花白头发面露惊惧的老妪搂着个六、七岁的女童,一旁一名模样干净的中年妇人扶着个面色青白的孕妇,几人随身都没带多少行李,打扮干净却寒酸,怎么看也不像会跟白家扯上关系的。

      “你们是什么人?夜半出城做什么?怎么跟着白家的车队?”把总喝问。

      “我们是白二爷新纳的七姨太太娘家的故交,想跟着白家的车队出城,一路上有个照应。”叶知秋下车扶起摔在地上的车夫,向把总回禀道。

      那把总问白府护卫:“她说的可是真的?”

      “小的是见过新姨娘身边的丫头跟她说话,可上头没有吩咐过。”护卫说道。

      那把总瞧叶知秋几个甚至不如白家的奴才体面,怎么会是白府姨娘的故交?就算真是故交,这次白家轻车简行,关系稍远些的亲友想跟着离城都不肯带,怎么会拖着这几人?若真说好了随白家的车队走,这些护卫怎会不知?

      “都给我下来!”把总气势汹汹地喝令。

      车上几人都是惊慌。孟晓童胆子不小毕竟还只是孩子,一遇到这样的事便怵了,吓得搂紧穆婆婆,恨不得缩到她怀里,穆婆婆则大气不敢出,直看着叶知秋和徐氏不知所措。沅儿在车里坐得不舒服,正发晕想吐,又惊又难受,徐氏将她交给穆婆婆,也屈身上前,陪着笑脸道:“军爷不要动怒。我们一车女人孩子,不过想去涪州寻亲,怕路上凶险,才跟着白府的车队……”

      “别废话!都给我下来!未得允许,夜里无故行走,已是犯了夜!带下去,通通笞打二十!”把总懒得听她解释,直接下令。

      叶知秋忙道:“我们跟姨太太说好了,随白府车队离城,不算无故行走,请军爷去问一问!”

      那军爷不耐烦地回过头,见白府车队已大半离了城,懒得追上去问一个不能主事的小小姨娘,他手一扬,身后士兵一拥而上,粗暴地扯着车里的人,想将她们都拉下马车。孟晓童和沅儿都尖叫出声,叶知秋不顾有士兵上前拿她,几步窜出,走到把总跟前跪下,正要将袖里的东西呈上去,忽然听到一声喝问:“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

      “洪大人!”把总一见来人,立即收敛了威势,毕恭毕敬起来,禀道:“这几人自称是什么白府新姨娘的故交,偷偷跟在白府车队后边,想混出城去。”

      “几个女人孩子想离城有什么打紧,值得你们这样大声嚷嚷,又拉又扯的?既然是白家的故交,让人一并出城就是,都给我下来。”

      洪如磐既然发了话,把总连忙将人都撤了回来。

      叶知秋认出洪如磐是当日救过她的人之一,感激地朝他连磕了几个头,眼角余光,并没见到他的那名近卫。

      洪如磐盯着这个卑微如草芥的姑娘,眸中掠过一丝阴冷焦灼。

      他让叶知秋起身,下令士兵放人、让道,徐氏等人虚惊一场,惴惴回到车上,不敢出声,吓得软倒在地的老车夫被叶知秋扶起也上了车,手却软得抬不起,几乎握不住缰绳,叶知秋只好也坐在车前,同他一起驾车。

      洪如磐目送这辆破烂马车急驰,追上白府车队,驶出靖安城。

      押后的一小队驻军士兵跟着车队出城前,洪如磐招手叫了其中一名士兵,悄声吩咐道:“盯着那姑娘,若见有什么不妥,抓起来严刑拷问,实在问不出爷的下落,便下手除了。”

      那士兵领命而去,很快随队出了靖安。

      洪如磐则站在原地,悄悄握紧了拳。

      几个时辰前,他得到一个消息,早在靖北王爷对流民帐出手那日,赶在傍晚城门下钥前离开靖安的慕容律,进入襄曲后不久下落不明,并且在他周围暗中保护的暗卫有几名已经身亡。其余暗卫,如今正在襄曲四处搜寻慕容律的下落。

      洪如磐得知此事后,火速联络了张笃之、季弘等人。按理慕容律此行极为机密,一路始终易容,想识破他的身份绝不容易,都怕是哪个环节洩了密,让有人心知晓了,招来杀身之祸!

      洪如磐放叶知秋出城,并不是出于什么善心。方才,他亲自吩咐了护送白家的士兵队伍中的暗卫,盯着此人。叶知秋同慕容律接触过,而且,他与张笃之联络过后,发现叶知秋几个也似乎有意接近张笃之夫妇,不论是巧合还是有心,都不可不查!

      若真可疑,就算查不出实证,也要绝了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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