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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夏蓝染青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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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夏蓝染青衫
我怎么会对一个样板似的傻女人有兴趣呢?
——————源星若(二十六岁)
尤安独自行走在黑暗之中,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哀歌,她记起自己已经失去了修格,不禁失声痛哭,然后她醒来,眼前一片柔和的蓝光,维提克在她的身边,对她轻轻唱着古老的失恋之歌。
“为何是这首歌?”尤安流着泪问。
维提克温柔地擦去她额上的汗水和眼角的泪,“我以为你会喜欢这首。”
诚然,尤安在心底里叹息,眼前这个活着的男人或许是最了解她的人了,她确实爱修格,到最后一刻也明白自己失去了修格的爱,因此人生的一部分随着他的死永远失去了。她无法同维提克争论这个问题,此刻她不能忍受失去更多。
他们离开修格的住宅,并未住在尤安娘家的宅子,而是留在教团提供的客室。同一片建筑群的最北侧有着黄泉女神奈佳的神殿,修格的灵柩停放在其中的休憩之馆,与之一墙相隔之处安息着历代数十位皇帝,而另一边则是九龙家大领主们的坟场,如果人类死后真有鬼魂,那么在如此接近魂魄纵横之处与维提克表现得如此亲密,真是让人心中不安,不过此刻尤安考虑不到那样多了,她几乎有一切失去丈夫的女人的表现,即使是维提克,也无法消除她充溢心间的痛苦、失落、混乱、仇恨以及被遗弃感。
尤安甚至迁怒赞特,直到葬礼前一秒钟她都拒绝见他,虽然知道自己太任性,但那种“修格是为赞特而死”的想法难以改变,每每一想到修格的一切都将被赞特取代,那种毁灭的心痛就令她充满了也要令赞特再多些痛苦的激烈念头。话虽如此,她仍是那一年最动人的丧主,在修格朴素的葬礼上,她放弃事先准备好的草稿,当众放下黑色面纱,对众人重复修格的遗愿,他要葬在故乡,那里才是他心的归处。这场即兴表演效果不错,大部分人都被她自然流露的激情和美所震动,一些甚至只是抱着好玩心态来参加葬礼的人也忍不住哭了,一个很理智地人在葬礼结束的时候私下说,被妻子那样真诚对待,即便她曾犯下多么重的罪,也是该被原谅的,这一点来说,任何男人都该嫉妒修格。但女人们关注的重点则不同,她们偷偷交流信息,猜测尤安是否再婚,她们也注意到了赞特,又一个填充结婚市场的好人儿,她们这样说着,于是很懊恼赞特一直用关怀的眼光看着尤安。总之,谁也不信巴特里雷家名义上的婶婶和侄儿会有多清白,正如谁也不信尤安会因为表现出的对修格的爱放弃皇帝陛下。
维提克对尤安的即兴演说表现出很大的反感,他不希望她送修格的灵柩回故乡,但也没有十分充足的理由阻止她这样做,面对他乖张的怒气,尤安平静得颇不正常,她最常回答的一句话是“遵命,陛下”,但更多时候则是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在皇帝看不到的地方她坚持自己的决定,送修格灵柩回乡的种种事宜就此一步步准备起来,中间维提克又吵闹了几次,终于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改变尤安的决定,尤安来向他辞行,她将至少离开他两个月,送修格的灵柩回乡并且为他建造大墓,她的宣告激起了皇帝陛下莫大的愤怒,那种充满怨恨的样子象是要毁灭世界,那是他第一次毫无节制表达怒气,然而相比失去修格的打击,尤安觉得死于暴政并不会更痛苦,她坦然面对他的种种威胁,沉默直到他说出她原本以为他不至于幼稚得说出的那句话。
“如果你坚持离开你的陛下,那么我就去爱别人了。”
尤安慢慢抬头看维提克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理智的神采,她叹息一下,“我应当说我要因此寻死吗?不,陛下,不得到您的允许,我不会死。”
“告诉我真心话,你是否想说若是我爱上别人,你也会爱别人?”维提克第一次逼迫她承认她不如他那么投入相爱的事实。
只是尤安不曾上当,她坦然地与他目光相对,“您有妻子,我有丈夫,我们之所以在一起,并非世俗权势所安排,而是彼此渴望,至少对我来说事情是如此,请相信,我从不曾希望陛下不愉快。”
维提克愤愤然地允许尤安离开,关门后终于忍不住对墙壁扔家具,隔着门她能听到他咆哮诸如“都是朕的恩赐!”“竟然忤逆朕!”之类的蠢话,越发坚定她应当为修格昨晚这最后一件事的心意。
叶尔金在此事上表现了古怪的忠诚,他表示愿随尤安一同前往,她无法拒绝,因为赞特也会随行,他所带来的压力和想象中一样大,即便很清楚看到皇帝陛下对尤安的爱情,他仍然保持着温情脉脉的倾慕,他一点儿不责怪她任性地不见他,那份耐性是最有力的武器逼迫她不得不正视他的存在。在修格的葬礼后,赞特仿佛一瞬间诞生,几乎所有人都对他充满好奇,而他却保持了有礼的神秘和高傲,他不与任何人结交,唯一例外是明华夫伯爵,这个狡猾的银行家有着十六脚章鱼般的庞大关系网,其中自然包括别国的外交官员。听到赞特暂居于明华夫伯爵府上的消息,尤安感到的仍然是压力,她不由自主想到了一个词“官商勾结”,随即又觉得自己未免太关心此人了。
至少旅程的开始比想象中动人,维提克在最后一秒钟向被冒犯的自尊说滚蛋,他追上来送行,那情景比黑色棺木的华丽灵车更令人有落泪的冲动,他不顾死者的颜面——实际上他从未顾及过那东西——前来拥抱住尤安,让她尽情将眼泪洒落在他胸前,至少他确定这一次她只为他而哭。虽然深受感动,尤安还是没有改变主意,这次维提克没有太愤怒,他咒骂了一两句,安静地随着送葬的队列行进了大约半天,然后他走过去再一次拥抱尤安,他在她耳边说我的爱令我悲伤,那是一句毫不温柔的爱语,到最后她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说自己还是说他对她的爱,他慢慢离开,转回宫廷的方向,那巨大建筑逐渐隐身于夜色之中,只有白麒麟塔上的灯光贯彻夜空,尤安心中的希望之火也如那孤单的灯光,慢慢消沉,她不禁又一次泪流满面。
接下去的旅程十分艰辛,与其说是以□□的痛苦寄托哀思,更像是亡者以此惩罚生者的漫不经心。送葬的队列既不可宿夜,更不能在荒野暂停休息,高举丧灯的白衣使者在前面开道,因为修格的身份尊贵,前后共动用十六个人完成这一使命,队列进入巴特里雷家自古的领地卡德莫斯大区后,这十六人还要一起出动,以便能在灵车通行前确保道路通畅,因为人们会按照古老的风俗悼念死去的领主————尽管他或许一辈子未为自己的人民做任何事,人们还是将能找到的各种白色花朵放在道路中,更有一些虔诚的人追随灵车,哭泣着赞美死去领主的善行,以及年轻领主夫人罕见的美德,到这时候尤安已经疲惫不堪,她并不觉得自己亲自为丈夫送葬的行为高尚,更不值得传颂,但事实就是如此,她在无意中获得了巴特里雷家人们的尊重,即使是当初乃至现在仍然痛恨她宠姬身份的人,也因她高尚的奉献而变得宽容,人们赞颂她的美德,第一是因她愿亲自送葬死去的丈夫,第二是因她带回了正统的继承人。
尤安亲自看着修格的坟墓完工,她甚至进到墓室里,察看石板是否真的会在黑暗中闪光,当墓室关闭的时候,她看到星辰般的闪光,正如一直守在她身边的温柔又狡猾的修格,她不禁又哭了,无法否认在乎的程度超过自制。过了片刻,赞特在外面叫她的名字,她脆弱地几乎想立刻跑去对他说不忍心将修格独自放在黑暗的地下墓穴中,但一当她回到地上,看到坟墓外一望无尽的平原所展示的秀丽风光,很自然便接受她不过是在完成修格的心愿罢了。
不久他们再次为修格举行葬礼,年纪很大的司祭十分激动地对众人宣告在整个帝国领地面积中属于第四广大的巴特里雷家,隔了二百四十七年,终于再次迎回了领主的英灵。这一次赞特流泪了,尤安希望他是感受到血族的能量,但之后的晚宴上,她听到赞特对叶尔金表示无所谓葬在哪里,帝都有他不称职的父亲,这里——姑且称之为故乡吧——又有一个虚伪的叔叔,而他接受的该被诅咒的身份则限制他不能回去共和国。叶尔金并不感动,冷静地指出这是赞特自己的选择。
叶尔金说,“你选择了自己想要的,不,实际上是渴望但可能永远无法得到的。”他说话很少如此直接残酷。
赞特回答的时候始终看着尤安,“这没办法,她曾对我说,唯有爱谁这件事无法控制,再说这选择未必很坏。”他接着吃东西、喝酒、偶尔应付来搭讪的人,又过了很久很久,他说出最中心的话,“共和国也好,帝国也好,年轻的时候多个选择总是比较好,尤其是在老爹去世之后,现在他大概是在很高兴地同我虚伪的叔父喝酒了吧。”
这是尤安初次知道林船长去世了,她震惊得直反胃,她终于第一次开口同赞特说话,“你、你的父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叶尔金来之前两天。”赞特简直像是出航前说天气,他继续吃东西、喝酒,只是不再应付搭讪的人,桌上其他人都看着他们,大概猜疑是什么原因令他们恢复正常,“他没受什么罪,只是遗憾喝得还不够多,也担心黄泉女神不比你美,还有见不到以前那些老朋友,总之就是如此。”
尤安又哭了,林船长熊一样的样貌在她眼前晃过,她原本以为他那样的人能比修格更……热爱生命些,她只能说一句,“我很抱歉。”
这下子尤安有了非得与赞特见面的理由,他们于次日会面,详细谈了林船长的去世,老人的衰弱来得比修格更早,在送走修格夫妇之后他就开始呈现老态,加上连续几年失去老友,唯一的孩子又随时可能远离,他用豪爽坦然的态度等待分离,当死亡到来,他表示欣慰,因为如此就不用经历生离了。赞特不无辛酸地说林船长比他自己更早确定他的选择,他会离开共和国,因为龙杀家族的血液回到故国。尤安很努力不哭,但共同经历的亲人的死亡遭遇令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柔弱,她一边为自己之前的任性道歉,一边请求赞特能表现得更情绪化一些,在她看来,遇到如此悲伤的事而不痛哭实在不正常。赞特在其他事上都尊重她的意见,唯有此事他表示拒绝,他直率地说真正的痛苦并不一定要通过眼泪表达。然而大体上来说这次会面是成功的,在谈话结束之后,他们能如朋友们一起用餐,虽然不是像尤安所希望的那种丧亲同志互相安慰会,至少他们已约好共同面对宣读遗嘱的那一天。
修格的遗嘱在巴特里雷家族长所居住的龙牙城堡宣读,邻近沙漠的城堡实际已经处在领地最西边,自古以来就是以战略要塞存在的龙牙城有着不可思议的红色砂岩绵延外墙,当风吹来的时候,能听到宛如自然呼吸般的悠长声音,不过在此宣读势必引起轩然大波的遗嘱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作为旁支的巴特里雷们早已默默接受了赞特的继承人地位,因此爵位的交替还不至激起怨恨,但修格将除爵位附带之外的一切财产留给妻子尤安这一点,却遭到所有人的一致反对,更令他们气愤的事修格的遗嘱只提到以上两人,他还分别给这两人留下更私人的文件,以便他们能更好使用他所遗留的财富。他甚至不屑写一句人们通常会用在此处的话“将我的祝福给予我的亲人”,而是写“愿爱与艺术永在。”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有人带头叫起来,“赶走皇帝的婊子!”
尤安不动声色,这句话可能是侮辱,但相对于她的获得,更像是赞美。她很想对所有人宣布,她其实根本不在乎修格的遗产,唯一令她接受它的原因是她发现除了她之外,其他人确实无法更好使用这些钱。
现在我有资格决定是否保持你们的年金了。”她充满胜利的快意说,同时又更体会到修格的爱,“既然我得到的钱比赞特大人多,又会继续保持一个令你们充满痛苦的身份,我想按照你们的期望,如我这种身份的女人,当然会很坏心眼,我大概会很乐意看到先夫的遗族过得三餐不续。”
“诅咒你!该死的□□!”然而这之后,无人再说出更愚蠢的话,一场风波因之中止,金钱与权势带来的快乐充满尤安的心间,甚至暂且忘记失去修格的痛,或许不是暂时,她很清楚若不是修格死了,她决无法体会到如此真切的快乐。
第二天这些辱骂的字句被人漆到尤安的马车上,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吩咐管家准备新的车,所有费用都从给亲族的年金中扣除。赞特忍不住微笑,叹息着表示自己做领主恐怕不如尤安做得好。她的回答亦很有趣,她是受最传统的淑女教育长大,但不得不承认所有女人本性中都有坏女人因子。
赞特十分纵容地说不仅仅是坏女人因子决定管理能力。
叶尔金突然插嘴请她牢记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在那时候,尤安并不知道自己为何需要牢记这句话,然而很快她便知道,在帝都有一件很糟糕的事等着她。
她亲眼见到维提克和贵兰赤裸着睡在同一张床上。
当然有一件好事,贵兰的病好了,至少能哭着解释自己的无辜。